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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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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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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椒树的疼痛

父亲今年五十好几,他的人生大部分时光是在黄土地上挥洒的。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身体似乎一直很好,浑身的力气像门前的山一样,浑厚绵密,像被砍去的树木,转眼间又冒出来,而且更加茂密高挑。在干农活的时候,我这个已过而立之人在他跟前总是深感羞愧。那一口袋麦子、一捆柴禾、一袋化肥估计总有百十斤重,他只需两臂腕斜交,轻轻一搂,稍微弯点腰,整个袋子就落在肩头,扛着庄稼走路,他的脚底似乎比平时空手走路更稳当自在。从地里干完活回家时,他的手也像大部分庄家人一样不让闲着,一捆柴禾掮在肩上,另一只手还要携带着农具或者捎带着一个木头疙瘩。这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农人习惯的而充满智慧的做法,积少成多嘛,一顿饭的柴火就有了,反正空人空手也多长不下个啥,力气又用不完,吃一顿饭,歇一宿就又回来了。

父亲将地上的化肥袋子分成两疙瘩,他对我说,少背些,两个人哩,活又一下子做不完,用不下太多肥料。说完,他就把一个满是伤疤的浅绿色洋瓷碗塞进一疙瘩化肥的袋子里。这半袋化肥估计有四五十斤左右的分量。“爸,我给你搭把手吧,化肥重着哩”,父亲一言不发,把腰弯下,脸色略带深沉,两手把袋子半截以上空虚的地方的扭成一股,然后一只手攥紧那粗壮的“绳股”,另一只手拖住袋子的底部,一个转身再借助惯性就把“疙瘩”架上肩头,同时一个轻微的趔趄,使得他的脚往后退了两步。我把头拧到一边,开始像他的动作一样背起另一疙瘩的化肥袋子。他的肩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落下麻痹的根子,将胳膊背过肩膀都很艰难。他背着化肥出了大门,另一只手倒提着䦆把,头也不回地向花椒树地走去。我看到他干细的身影像树叶在风中一样晃动着,我的心猛地一惊,才隐约意识到:人都是要老的。

父亲抡起䦆头,很轻巧地在花椒树的周边刨挖着,飞起的黄土溅在黄胶鞋鞋面和膝盖以下的裤腿上。黄胶鞋鞋底厚,椒树刺不易扎进去。在农村地里干活,越耐实越笨拙的衣着显然更具有保护作用,也更受农人青睐。干活的农具、繁重而略带粗重的活计不喜着装光鲜,如果穿着体面那显然也不是存心干活的架势。不一会,鞋面与裤腿就失去原有的颜色,一层厚厚的黄土蒙在上面,仿佛在土地上劳作就应该打上土地的标志一般。每一䦆头下去,就会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声音,一会儿黄褐色的泛潮的土就从一尺深的地下浮上地表,散发出一股淡淡泥腥的气味,很好闻。他的脚已被黄土雍埋得看不见。他把脚从土里抬起来,左右前后在空中抖动几下,待鞋上的泥土重新落在地里,才将双脚向前移放到大约䦆把长短的距离处。这时,他习惯地吐足唾沫在手掌心,这样䦆把就可以攥得更紧,力气又会神奇地又长出来,他的手里䦆把抡得也就愈加欢实,䦆头急切地向更广阔的领域开掘。显然,这是土质疏松软和的好地,这样的土壤往往没有或少有石头,劳作起来得心应手。他干活的时候依旧充满朝气,仿佛青春并未离他而去。一遇到石头遍布的土质,䦆头与石头相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很容易振到胳膊或闪着腰杆,更甚时,由于撞击冒出火星,䦆头会添上一个豁口。此时,䦆头行进的速度就会异常慢,父亲这当儿不时弯下腰,把那些刨出来的石头尽可能地捡拾起来,然后抡圆胳膊狠狠地甩向长满柏树与野草荆棘的荒坡上去。石头窜过草丛灌木刺啦的滚动声与石头从树梢落下的哗啦声音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父亲头也不抬地继续弯腰抡着下一波石头。他要尽可能地把这些土地的对头、庄稼的祸害消灭干净,否则年年会有这些麻烦。更为严重的是,花椒树的根在石头遍布的地方扎不进去,就会过早的干死或根系干涸致使提不上产量。庄稼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黄土地上的石头却是永远也刨挖不尽、剔除不净的,妄图将地里的石头捡尽,就与盼望着黄河水变清一样天真!在黄土高原上,肥沃而平整的土地是稀缺的,每家所分的土地面积很有限,要获得更多的收成,只有下死苦开荒地。因而,到处会看到坡塄、硷畔、沟壑、埝边这一坨那一片地点缀着的裸露的荒地。一到春天,那一片片或方正或褊狭或圆或长的荒地就点缀在山头、山脊、山腰、山底,反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难堪,那棱线分明、界限清晰的田地上庄稼的柔和与媚态可人!哎呀,那荒地上的绿啊,比原野的绿袅娜、窈窕!

豆大的汗水连着串从父亲的脸上滚下来,一直窜到脖颈处,脖颈上的褶皱与泥土把汗水拦住,那蓄积着的汗水渗进肉里,如蝎子蛰人一般辣疼钻心。他的头发也一撮一撮湿津津地贴在额前脑后耳边,衣领早也湿透,一坨笼底大的汗水印痕紧紧贴在脊背后胸前。太阳使着淫威曝晒,一切都要燃着似的,不知不觉钻进衣裤的黄土也跟着捣乱,害得人浑身既涩痒又辣痛。二月的黄土坡上八至十度的气温,在中午时刻却把人热得汗水直淌。农村的这个时季正好忙着拾掇土地,休憩了一冬的土地,正要舒活筋骨,正要生机勃勃地长庄稼。现在是给花椒树施肥的好时机,一旦花椒树冒了芽,树上能淌出汁时,再上肥料就会伤着树。因此,人们为了赶节气,每天狠抓时间,往往带着吃喝(方便面、白开水、蒸馍)迎着日头守在地里,这样就可以减节省下行走在路途的时间多做些活计。尤其是劳力少而耕地多的人家看到人家施完化肥,剪完树枝,地里的杂草即将清除殆尽,自家地里却杂草丛生,活儿堆得像山,就铆足了劲使尽了力。虽平日里闲谝闲聊人们时常说道,“别人的庄稼,自家的娃”“管球他咧,人勤人懒,干多干少,庄稼都要收的。”话好说顺耳,可谁看到别人的地里活计安排得妥帖有序,自个地里乱麻一团,心里能不急,能不乱吗?

父亲年轻时力气好,干活麻利,手脚勤快。据母亲说,光一天就能打下足足五百个土坯,可以挣到五块钱,那是多么惹人眼红的事啊!他又会打笆,作砖瓦,管了家里活计还要外出做工,要养活一家五口人。父亲刚结完婚就别立门户,另起炉灶,完全没有一点指靠,全靠自己谋划日子!那个时候,能让一家人吃白馍、穿新衣,在当时的人眼里就是上等的日子。父亲却在不到三十岁的年龄,竟把这一切全做得妥妥帖帖。“你也坐下歇歇,干活不能急,劲要匀着使,䦆把要捏紧,否则手容易磨下血泡”,父亲从上衣的插口里摸出一盒烟,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然后吸起来。父亲爱抽烟,从我记事起,他是从不离烟的。有一阵子,我真的见过他的食指与中指像炒过了的花生皮那样黄拉拉的,那是吸烟过多,烟熏的缘故。据他自己说,抽烟抽得厉害的时候,一天抽三盒哩。父亲圪蹴着,双脚后跟倚着厥把,左手握着打火机,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烟梗,蓝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飘荡着,他的双眼似乎会神地盯着远方的山,脸上的肌肉偶尔抖动一下,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或许是今年花椒得雇下多少人合适吧!我和父亲在一起的场面就这样,彼此的话很少······

“你挖的太浅了,根本没有把死土翻上来,这样椒树的根就扎不进土里,化肥就不会起到效力”“你挖的时候,离椒树根太近的地方要挖浅些,伤到树根的话,树就容易死掉”“你看,要把土往椒树根下多雍些,坡地下雨时,树根容易被冲刷出来,雨水少时太阳就会把根晒干”父亲的语气很重,阴沉着脸,话语间竟是不满的心理。我突然间觉得不知该如何下手了,心里嘀咕道,不就挖地么,有这多讲究!父亲把我挖过的地方,又重新挖过一遍,他的手很轻快地把靠近礆里的深挖的死土搂过来,压实在靠近埝外边的树根下,又在礆内将土刨平,这时一个扇形的平台就在椒树根周围出现了,既可以把雨水蓄积起来,又可以使椒树的根得到土壤的保护。

做完这一切后,父亲又开始包起化肥来,他把翻过的土仔细地用䦆搂向椒树根,在离椒树根一米开外的地方,刨出一道三十公分深、十五公分宽、一米半左右的沟渠,然后将渠底的土用厥头敲碎抹平,才开始把一浅绿洋瓷碗的白雪晶莹的肥料均匀地铺在挖好的渠道里,又略微连挖带锄地把化肥与土混拌在一起,之后就连挖带埋把雍起的土重新抹平。这样一棵树总算施好了化肥。

父亲现在似乎更加爱护土地。前些年里他在村里当干部,在自家的地里投入的时间少。这几年卸了任专门经管起自家的土地来。眼前的这面荒坡是父亲年轻时背着日头一钁一钁挖出来的,总共有八亩多。前些年摘了几茬花椒,那时父亲较忙,树是母亲一手栽起来的,母亲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活计,地就渐而荒了。那些年冬天天冷,花椒树易冻伤,受了霜冻树就不欢实,渐渐地里就边栽新树边补死了的树,再后来地种不过来(家里的地最多有40余亩),索性就种成药材(药材管理简易些),等药材不值钱了,地也就空闲荒废起来。而今,几个儿子已成家,父亲不知从哪来的心劲又重新把荒地栽上花椒树。“爸,不栽树了,花椒不好往回收,而且你和我妈又上了年纪,花椒树费人力,往后既难收,更难管。”父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才平静而漠然地说,“农民不种地,吃啥!老了,谁养活!这几年我还能动弹,把树先栽上,往后花椒市场好了,兴许还能帮衬些你们。我和你妈现在慢慢地身体也不行了,我们也就凑合着出些苦力,农民嘛,总围着地转哩,干不动了、地真的没人种了,那也就让地再荒去!”

一阵风吹过来,那浑身缀满刺的灰黑色枝条在眼前摇曳,这八亩荒地上的花椒树经过父亲的精心管理已长到两米来高,散开的树枝伸向四面八方,满身的刺凌厉饱满,花椒树的根此刻正在吸吮着土地的营养,受着化肥的扶恤,那摇曳或许正是根系在石头的阻遏下艰难地挣扎时神经痛苦的颤动吧。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对花椒树来说本身是一种痛苦吧!可是,你看那满山满坡的花椒树偏在八月最炎热的时候,血红热烈,麻味浓郁。一阵风吹上父亲的脸庞,那干涩的汗渍在他的脸上留下黄土特有的痕迹,父亲整个人早已着上黄土的颜色。他转过身端详着这八亩辽阔的领域,那整齐而又盛气凌人的椒树像极人类最伟大的杰作!是的,所有倾注心血与执著的对象,都可以称其为伟大的。艺术家的一幅画、作家的一部书、农民的一茬庄稼,如果有人轻率地褒奖或者贬低一方,不能断然说这人是轻薄无知的,至少可以说他是缺乏生活常识的。生活的常识往往就写在深厚的大地之上,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脚归根是不能离开土地的!没有在土地上劳作过的人,或许永远不会理解一穗包谷在庄稼人心里的分量!父亲那干瘦的身影在这辽阔的版图面前盖上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章,这个干瘦的身影正是一颗永不松懈、不知疲惫的心的旗帜。从他两手叉腰的站姿上,我断定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欣悦与满足,这八亩荒地将是他晚生命中最得意的手笔。风掀起他已经半干的头发,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父亲的头发竟然斑白得那样厉害!我以前怎么就未曾留意呢!他转过身来弯下腰重新拾起䦆头,就在弯腰之际,阳光照射下,我看到更多的白发像利刃所发的光芒一般刺眼,我的心仿佛被无数把刀刺般疼痛。“再干一会,就回家吃后晌饭,地里的活啊,急不来也干不完!”父亲扭过头来,目光温和而慈祥,他的话充满了哲理与睿智。不一会儿,太阳已抵向西山,那光辉柔和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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