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狄寨蒋西村又名西蒋村,坐落在白鹿原的最西端的坡下近川处,与蓝田县曳湖相对而望。西蒋村便是陈忠实先生的故乡。先生也因自称原下人。蓝田县便是小说《白鹿原》中的滋水县,位于白鹿原的最东端。滋水环青,此言不差。春天的四月始,满原满坡的绿便由东向西盖满整个白鹿原。
六月的白鹿原渐染夏的溽热。我从蓝田县原上安村出发,向西边约四十里处的蒋西村行进。原上道路笔直,路两旁的田地平坦开阔,到处是白皮松和西瓜蔓,绿色在初夏里疯狂地弥漫。我的心情犹如绿色的波澜在烈日炎炎的晴空下朗畅激荡。是的,《白鹿原》的深刻影响又在我的脑海里激荡开来,我不得不想起先生来。2008年,我与陈忠实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他纯朴的关中口音,黄土般厚重的人格都使我记忆犹新。
到了狄寨,便得得下原了。从原上向北面望去,一道川地雄阔壮观地东西横亘在眼前。最西是西安纺织城,最东是蓝田县,绵延几十华里的雄奇空间大致是白鹿原的地理领域。沿着和缓犄斜迂回曲折的宽阔公路而下便抵达西蒋村。
先生的故居坐落在村口靠公路边向内约莫30米处,普通得极易为人所忽略。我终于问了村旁路口的村民才找到。"您好,叔,请问陈忠实老先生的旧居在这里么?”“ 那不是么,就门口有竹子的那一家,没啥看的,而今门锁着哩。”一位中年男子热心平静地回答。
茂密修颀青葱的竹子在门口甬道两边矗立着,将整个门楼遮蔽得绿荫森森,倒显出清幽寂静的气色来。一棵粗壮近乎一怀之抱的法国梧桐直立在门口,显示着不同的气象。(因为在农村,人们栽梧桐树的愿望并不浓烈,人们更情愿栽核桃、柿子、桐树诸类实惠的树木)门口的彩色墙壁上刻着先生作品里面的一段写柳树的话,大致是说柳树一次次在自然灾难面前,不断抗击磨难而始终展现生机的精神。凡到此的人大约都会惊诧,这难道就是作家陈忠实的故居?世界上所有国家,大凡对于那些对生民或人类有过重大影响的人,其身后受到的尊重与爱戴大概就是他们的故居、墓地或生活过的地方会受到特殊保护、供人们瞻望。因此,他们身后的遗迹大都会有显著的标志!两扇漆黑单薄的木门闭合着,一把横锁悬挂在门栓上加重了人们的敬畏之情,陈忠实大约是不喜热闹的罢。
透过茂密的竹子望去,褐红色房顶就摄入眼睑,推断來,里面的空间并不大,很难想象出一部厚重的磅礴之作会诞生在这个极为普通的农村小屋里。这得忍受多大的寂寞与清静啊!屋子向里的尽头是荒山,上面长满了极为平易且耐活的草木,大多是刺槐、野酸枣之类。多么平凡的居住之处,即便是在关中的农村,这样的庭院也再普通不过。
我又打听他的墓地所在,一位大姐很耐心很热情地告诉我。“你从村头广场跟前那条土路小道往上走,走到被挡住的地方就是了。”沿着黄土和细石砾混合着的陡斜路面,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这样的路,我的家乡到处是;这样的路我十六七年前上学时不知走过多少回。那飞扬着黄土、曲折颠簸的山路让一个人为一件事而能坚持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其中所包含的意念与决心定不是人人能领会深知的。在水泥路、柏油路弥漫中国城市乡间角落的今天,这样的路可真的很少人走。当然,在一些偏远的山区也许还很普遍,无论如何这曲折的道路上,所包含的苦辛与坚守将会是不变的。红褐色的山坡上,到处是野酸栆树、野刺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普通草木,现在也行间均匀地栽着樱桃树,一洼一洼的樱桃树扎根在裸露着的红褐色土壤上显眼刺目,很显然经济的头脑已经在操控着农民的双手。沿着陡斜的土路走到山腰的地方,路果然变得更细狭无踪,只能停止向上走。抬头处,苍郁的松柏已赫然挡在眼前。踩在涅白相间的厚重整饬的石块上,一种肃穆气息迎面扑来。墓地极为简易。碑前一股横空斜出的迎客松枝极为突兀、苍劲。墓碑两旁及后方都是松树与柏树,葱郁盎然,森森寂寂。墓碑上镌着生殁年月,立碑时间等字眼,此外,再无文字,这样的墓碑也称得上简陋至极。整个墓地几十平方大小,脚底下皆用朴实厚重的青石块砌就,踩在上面颇感黄土的厚实与朴拙。
谈起陈忠实,许多省外作家都会说他的脸俨然黄土高坡上沟壑纵横的风貌。陈忠实在世已名声大噪,《白鹿原》之前已有很多名篇为人称道,只不过后来的《白鹿原》声势太大,更为夺人耳目而已。他的为人亦为众多的同行人一致称道,这在文人相轻的传统习气里并不多见。当初写《白鹿原》时,他已经有一定的行政头衔与社会地位,但为了写成此书,他宁肯栖身乡里埋头老屋,前后六载伏诸案头,这不得不说是令人钦佩的壮举!2016年陈忠实去世时,整个中国文学界为之怆痛,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观!他向来鼓励后进,为许多籍籍无名的文学爱好者铺路搭桥、穿针引线,这不得不说是文学之幸事!大体而言,陈忠实是个大器晚成之人,是个大器必成之人。时《白鹿原》付梓他已过天命之年,才迎来人生的最大盛名。有人说陈忠实实在是写不出第二部《白鹿原》,是其才尽!也许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只写过一篇长篇小说。但须知陈忠实确是一个精品多而非作品多的人。细读他之前的作品,朴实的文风中处处溢满坚守的信念与专注的付出,这不是任何出名的作家所能具有的。他对艺术的艰辛探索与对生活的深邃思考,绝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着岁月的洗淘与寂寞的淬炼的。他的成名或者说艺术上的成功更像一位辛勤耕作的庄稼人在无数个早晨与黑夜精心操持、勤恳耕耘,最后庄稼终于在四季的节律里萌芽、开花、结果、收获,这一切绝难用偶然与必然来解释,他的必然成功与他对艺术的热爱与执著是绝然不可分割的。
2008年,在西安小寨万邦图书城有幸与他相见:一口白牙,一支雪茄,满口关中语音,言语耿直朴实,精神矍铄朗然,一身天然的农民风貌,却平添几分旷达与洒脱。在与读者的互动中,他更像一位诚恳的长者,尽可能地把自己所知的关于播种与收获的奥秘地公之于众,这从他朴实的带着笑声的回答中可以真切见出。一群痴迷的读者包围着他,他则尽力回答每一个提问。在让读者自由提问的短暂思考的间隙里,他略带歉意地说,烟瘾发了,竟快步走下讲台,随和地圪蹴在木质地板上抽起雪茄来,这个率真的形象正是黄土地上无数劳动男子的写真!这个老汉还真是可爱随性!当时自己竟然深感卑微终于错失与先生交流感想的良机,至今想起何尝不是满腹遗憾,不过早也暗下决心,许下再见先生的宏愿,希望有一天能向先生当面请教、畅谈文学。想不到他去世的噩耗传来,竟成为终身憾事。这一隐匿在内心的宏愿只能盘踞在孤寂的内心深处,像奔泻的暗流急切而默默地寻求着决口。“文学依然神圣”几个大字至今矗立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大院的巨石上,永远地激励着怀有文学初衷的人士。这是他为文学所立的丰碑,也是文学在他内心地位的宣照。读他的文章,总觉一股肃穆厚重之气弥漫字里行间。他的文学梦在初中时期已露端倪,日后由短篇而中篇终而长篇,一步步都极为稳健沉郁,脉络连贯,并非毫无根底的偶然成功。读他的文章始终有一股睥睨桀骜的神气,淡定自我,如黄土连绵深厚。陈忠实的足迹注定是在关中乃至中国的土地上永久镌刻的。
我抵达先生故居时,值风沙乱舞,雨星乱蹦。待风雨戛然止后,夏热亦荡然消匿,午后的温和惬意参杂着满坡的酸枣香气,那种宜人的快感是多么令人流连。在先生墓前,我再一次感受到他的磊落胸襟与甘于沉寂的专注秉性。白鹿原成就了陈忠实,而陈忠实也成就了白鹿原。生于斯而长于斯,终又归于斯,幸哉,幸甚!“自问人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庶几人能有此坦荡胸怀,念此,敬畏之情溢满川岳。
公元二零一九年六月二日下午记于鹿原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