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曾见过真的大海。电影中唯美的画面总使人想到大海是情人的绝好去处。逐赶着海浪的脚片子,自由张开的双臂,对着大海掏肺腑的喊叫,清晰的浪声,不止的流水,音信杳无的天际······这样的大海是用来回忆的,向往的。
我喜欢将北方的麦田认作绿海。它是自由的、安静的,甚至有些执拗、激烈。
在僻静的乡间,风吹着暗淡的香气,鸟点缀着悦耳的脆鸣,阳光从云里溢出,露水沾着草腥,草叶崭新而柔嫩,绿幽深无极。田野的路安详至极,无声地沟通四方六合。麦田、房屋、野草、花木彼此牵连。所有的落脚处尽展葱翠。这样的妙境非清闲至极之人不能欣赏。
我住的地方却很是碰巧有这样的妙境。麦子生长很急切。年后尚残有雪痕冰印,麦子已有半拃来高。春意乍至,麦苗很是羸弱,绿得干巴巴,几乎每一株上都缀着一两片黄叶,不过,在北方万物尚未解去冬的枷锁之时,这已是很难得的绿了。手抚摸着麦叶,很是干涩。“好雨知时节”,春雨来时,寒冬的最后一点余力业已散去。在万物渐苏的春天,麦子平凡得终至于无人问津。“遥看草色近却”,太逼真了,麦子的叶清一色的浅绿。春雨总是雾蒙蒙的,眼看什么也不真切。细雾笼在叶上无一丝娇羞,再看那矍铄的绿,温润极了。
北方的三四月,世间为绿所统辖。一年此时的北方被彰显得最为繁盛,在南方的秀美面前也毫不逊色。树木苍翠欲滴,花草左右逢源,鸟声婉转,溪流渐渐,俨然江南风致。生命宣泄着无尽的绿。麦子长势迅猛。不觉间,田土微露的肌肤为绿所遮掩,犁沟所筑的界限褪去,绿流开始泛滥。麦叶很柔软,一丛丛的拥挤在一起,我最喜卧绿而眠:面对蓝天,背倚厚土,四肢舒展,咀嚼着泥土气味,抚弄着柔韧的绿叶。心不用想,静静地听就很好。听绿河欢快的脚步,听根对大地的诉说,听耳旁叶对风的蜜语,听麦子拔节时生命激越的鼓点。
五月的一天早上,我跟随着心在陌生的地方寻找着出路。我被绿引诱着,渐至于迷了路。不,我已囚禁于海中——所有的绿流汇聚的海。抬头四处张望,绿海茫茫,它朴素的容颜和天空同一静美、透明。真真切切的无际的海!麦穗是浪朵,硕大健美;麦叶是涟漪,肥厚昂扬;麦地是海面,连绵遥远。麦穗,凉凉的、柔柔的,仿佛是浪花落在手心,令人既惊心又惊喜。我情不自禁地嗅了嗅,馒头的香甜直扑心脾;麦叶明晃晃的,俊俏严厉,像一柄柄利剑又似一页页羽毛,阳刚而阴柔,是英雄的气魄,是女子的柔情;麦地松软深厚,任由根汲取,任由心沸腾,任由生命攀登,任由灵魂眠睡。
麦浪一层层叠起,一波波伏平,欢乐得像孩子,很有秩序,节点紧促。我的目光追随流淌的海水,我的脚呆呆地守在一方,心震撼了:麦穗锋芒毕露,麦叶温柔敦厚,麦杆中流砥柱,麦浪独占鳌头,绿海沧海一粟。风起时,麦浪发出滚滚涛声;风止时,麦海隐隐无语。在风的节拍里,麦穗万头攒动,曼妙的乐曲唱响了;麦叶摇旗呐喊,雄威的声势壮大了;麦秆指挥若定,团结的信心倍增了;麦地固若金汤,奋进的力量无穷了。浪花在汇聚,浪涛在波涌,浪水在前行,绿海喧嚣起来。我的脚步被浪水挤兑着,怂恿着。最后,我只能随波逐流,徜徉在早已迷失的世界。风终于累了,浪花又变得温柔可爱,绿海恢复了平静,与天空一般透明、静美。
生命太伟大了,这就是生命之海,北方的海。每一朵浪花都可以无尽的跳跃而不妨害其他水珠的柔美,每一轮涟漪都可以无尽的荡漾而不阻遏其他波纹的深邃,每一支歌喉都可无尽的绽放而不中断其他乐符的高亢。我徘徊在绿海里,手捋着浪花,脚漫着浪水,慢慢地走细细地听暗暗地想。绿海越走越长,绿流越去越远,绿浪越来越模糊,绿色越来越明亮。向东望不到尽处,往西看不到边际。绿,无处不在。我已沦为绿的囚徒。她如此顺从,你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她如此安静,无需追问,默默的听;她如此冰冷,由不得弃绝,释放着热情。偶尔也会低头,有所思;偶尔也会喧哗,有所喜。风来了,浪花攒动;风去了,复归平静。任遐思遨游,像麦穗、像麦叶自由,任尔东西,或起或伏;每一絮,每一页,每一株都有肥厚的沃土扎根,都有丰裕的阳光抚恤,都有无限的空气供给;不用攫取,尽能满足。不用争夺,恩泽亲顾;欲望为自由稀释,快乐唯与风相与。原来上帝的手是空的,天使的心永远是满的,海始终是自由的。
“昨夜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也许会在哪个不经意的晚上悄然来临,那时生命该多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