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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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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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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坟

故乡有年根为先人上坟烧纸的习俗。

每年大年初一的前一两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九、三十要到祖先的坟地去烧纸。通常要带上冥币、米酒、煮熟的鸡蛋、馒头、果类诸物,用庄重的话来讲,也就是我们熟悉的祭祀。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大伯、大大(父亲的弟弟)带着我们堂兄弟几人去给父亲的爷爷(我们叫做老爷)、婆婆(我们叫做老婆)上坟。

在荒寂的野外,两个大馒头状的土包内靠着硷畔孤独地伫着,任野草野蒿凌乱地遮掩着。大伯和大大就把手中准备好的镢头或镰刀奋力地挥向这些“秽物”,顿时,黄土飞扬,久久弥漫在土包前,我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早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土包显得亮堂光润,而野草野蒿枯黄的遗迹则被抛埋在土堆的两旁。

这时,大伯、大大会用手把左右土堆上各一个用四块十来厘米见长的石块砌就的四方口仔细地拂拭干净后,才把馒头、果子、几片肥猪肉有序地摆放在石口最上面的石板上。大伯、大大表情凝重,恭敬地跪在左右两边的土包前。我们几个小人也跟着跪在他们身后。

“爷爷,婆婆,给你们送钱,送吃的来了”,大伯、大大用他们陕北老家鼻音厚重的话念祁祝着,听起来别扭诙谐,陕北方言和我们韩城方言是那样泾渭分明。又嘱咐我们道:“快跟老爷老婆说,老爷老婆,我给你们送钱、送吃的来了。”稚嫩的童声就咿呀学语起来。我们学着大伯、大大两手抚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后,起身拍打膝前的泥土。

兴奋的时刻来了:一挂“大地红”鞭炮响起,长满野草的地上溅起如烟的尘土及枯草的飞末、血红的纸屑。我们便捂着耳朵沉浸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与浓郁的火药味中,内心当然是欣喜与惊悸的。一只眼睛紧闭,另一只眼睛透过指缝痴迷地领略鞭炮的威力。认真想来,那时撵着父辈去上坟,第一位的原因便是走那弯曲而有趣的路,听那刺激的鞭炮脆响,仿佛上坟是只是一件好玩的事,全然不知“慎终追远”的庄严意义。

后来,每年腊月二十九、三十上坟就由父亲大伯大大他们兄弟三人轮流着去。期间偶然也会带上我们堂兄弟中的一两个,却是勒令着去的。记忆中我总共去了那么几次。结婚那年,我二十七岁,结婚前的第三天,父亲为我准备好祭品,让村中他的一个姑表兄弟开车送我去炭河给老爷老婆上坟。

此时,原先的黄土路,已为水泥路所取代,再也看不到黄尘在颠簸的路面上腾空飞舞。弯曲的山路伴着满山树木沟壑盘桓,明灭隐现的风景却勾不起我一点观赏的趣味。这些令人憧憬记挂的草木山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可爱可亲。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一时又说不清楚,但感觉是确切的。到达坟地坐落的山底前,已无大路可走,只能徒步而行。

这是一段原生态的土路、山路。路的两旁杂木荆棘肆虐,中间只留下两人并排行走的宽度。行走时,得先小心地用手拨开这些横枝斜梢。走在山腰的最陡峭处,便可望见几孔早已坍塌的窑洞,窑尖上露出醒目的巨大裂隙,野木枯叶厚厚地覆着地面,窑洞的废迹勾画着衰败的颓势。我内心振撼惨痛,不觉沉重起来。这窑洞便是几十年前,老爷带着爷爷他们从陕北逃荒到韩城时的栖身之地。时至今日竟然依旧是荒郊野外、毫无人烟。我渐而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沉重:今天可是我只身为先人去祭拜的呀!我意会出父亲的意图全然包含在“顶门立户”这个词中。它提醒着我:“你的肩头要自己扛东西了,你的路要自己往下走了,今后人生好歹全靠自己了。”以前在这陡峭的路上,耳边总传来温切的叮嘱。“小心点走,别摔着”“走慢点,到处是刺,小心被划到”“来,把手给我,让伯把你们几个拉上来”。

2022年腊月三十下午,刚贴好对联,扫毕庭院,大大来家问谁去上坟。三弟说他去,我说我也好多年没去。最后我们一同去了。大大开着面包车,带着我的一个堂兄弟,我们一行四人便颠簸在山路上。几年不见,眼前的我们都已长大成家,不禁感叹时光流逝。当年的小人们脸上已刻下岁月痕迹,头上也添了白发,而大大俨然到了暮年,老的气象更是显著。一路上在时光的隧道里颠簸起伏,种种昔日情景与现时感慨冲击着满腹思绪。

到了坟地,只见坟头那三棵柏树已长到手腕粗细,枝叶繁盛,参杂其中的野酸枣树也出落得修颀壮实,土包前的荒野已变为良田,地里的花椒树均匀而悠闲地舒展着枝干,土地显然冬里新翻过,踩在上面疏松绵软。

坟头经每年祭不断的修葺,显出不同往日的规模,上面尚能见着铁锨修饰过的印痕,只四周依然缀着野蒿野草小野木。大大挥动起手里攥着的半米来长的小铁锄,清理这些“障碍”,坟头远处黄土飞扬,野草野蒿小野木相继顺从倒下,坟头近处,只把贴在土层表面的小草轻轻刈倒,大约害怕把坟头弄坏,几株顽劣的野木依旧侥幸地伫立在坟头。

坟头又焕然一新后,大大仔细地擦拭着石板砌就的四方口,低头用力吹净上面的尘土碎渣,把米酒、馒头、果子、几片肥肉一一放摆放在最上面的石板上。然后便跪在坟前,用那新奇的陕北话说:“爷爷,婆婆,给你们送钱,送吃的来咯”。

红红绿绿的冥纸经手指细细地搓开,一点一点送入石口,大大掬手挡风打着打火机,一股蓝烟升起,我们兄弟三人也跟着轮换把冥币送入石口,火焰一点点往出蹿,烧尽的纸灰带着太阳红,不久又如炭黑冰凉。因纸币未烧尽,我们急于用小木棍拨着翻动,以期燃烧快些,“不能搅动,搅碎了,钱便送不到”,大大嗔怪地说着,又把馒掐成小块,抛洒在石口周围,又把米酒摇匀,抖动着在烧纸周围浇成一个圈。“爷爷,婆婆,吃吧,喝吧,给你们送钱来了”。

我想起多年前这句同样的话。这句话不知怎么听来像极来自远方的一声深沉的回响,又像一声升起在心底渴慕回应的呼唤,悠远又清晰,深沉而又凝重。堂弟点燃了那一串醒目的红封鞭炮,地上飞起了红纸屑与尘土,火药味依旧随着那缭绕的蓝色烟团弥漫。我们谁也没有再回头去留意那曾经让人既怕又喜的鞭炮声响。

沿着曾经是荒野小径、现在是通三轮车的宽阔土路徐徐而下,陡峭的山势没有变,险急的弯度没有变,极易扬起的灰尘没有变。我不由惊叹在这里种地的人可真了不起:竟能把三轮车从这样的山路开上去,又能把那样的荒野神奇地变成良田!经过那几孔成为历史的窑洞旁时,我发现那残破的洞口渐渐变成了一张历经绝处而逢生的笑脸,它不再丑陋衰败,而是那样美丽动人。那是外乡人落难逃荒时第一次被异地接纳、认同的栖身之地,那种牛衣对泣的感慨中又蕴含多少泣极而喜的满足。老爷的孙子辈再也不用住窑洞,不再惧怕饥饿寒冷。

每次上坟,都会无意识中望见那坍塌的窑洞,都会觉得它是种子孕育枝芽破土后褪下的残壳。窑洞像极一汪泉眼,土包像极一丛树根。从窑洞到土包间的距离,见证着一代人的生命历程,记录着大千世界中若干个哀哀生民的欢乐心酸,我真切地领悟到为什么要有年根上坟这风俗,人们为何对上坟充满敬意,也真正懂得了“慎重追远”。人类的繁衍从来不只循着自然生命的延续,它不同于野草在四季里的青黄转易,而更像那一湾奔腾的水在山谷里穿越不息,最后的大海是要感慨那原初的第一滴水的。生命的力量从来都是在曲折的流淌里积累的。它更多的是一种回归后的再次前行。就像那树根,枝干叶子愈茂密舒展,根就愈向下深扎。回归,回归,因为大地有一种无尽的召唤力,它给予生命开始,又引着生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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