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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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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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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汉赶集

呜呜的哭声从热闹喧嚣街头的一个缝隙里传来,很快被淹没了。

临近正午,太阳光彩照人。街头小贩们的叫卖声,十里八村熟人见面的寒暄声,铁锅的油沸声、滚水声,卖布、卖剪子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杀猪的嚎叫声等各类声响,将这个平时冷清的街头装缀异常热烈。

谁也不曾注意到这呜咽的啜泣声。刘老汉满脸沟壑,两个眼窝肿胀得往外凸,手抖擞擞地翻腾着塑料提兜,嘴里哧哧的冒着一连串破碎的自言自语。灰死的眼睛只顾死死盯着皱巴巴的已经辨不出白色气味的手帕。

终于,老汉的哭声像西北风唰唰啦啦吹着白纸糊就的窗棂,刺耳、闹心。很快,他的周围布满了密簇簇的脑袋。有花白的,有光秃的,有乌黑的,有缀着长辫的,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脸屏声静气地朝向老汉的手帕。老汉用干瘪似树根的指节不断把手帕打开,又叠上,又打开,嘴里反复嘟囔着:“丢球了,丢球了······”两股浑浊的眼泪顺着苍老的脸往下渗。

“这不是潘家山的刘老汉么,为啥哭成这样?”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是不是老汉在家里受了委屈?”又一个声音气愤愤地穿过人墙的缝隙。

“叔耶,你先不要哭,到底出了啥事嘛,说出来看能不能解决。”一位胖圆脸的妇女焦急说道。

“啥事,能有啥事?钱丢了么!”老汉猛地从人头围成的小圈里跳了起来,捶胸嚎啕。

“今个早上,刘叔还看着高兴很,挎个化肥袋提兜说要赶集去”葛条沟的张有民疑惑地说道。张友民衣着整齐,梳着偏分头,一双大眼睛闪着光。有民在这前村后落的乡镇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他一大早就赶着去卖豆腐。当把新打的豆腐挑到葛条沟坡底桥头时,他就远远看到刘老汉一个人弯着腰扯大步走着。老汉肩头挎着圆鼓鼓的化肥袋提兜,显得有点臃肿。路过老汉身旁时还打了招呼。“刘叔,赶集呀。逢上啥好事了,精神很不错嘛。”有民热情的问候着。“是有民啊,你也笑话话叔哩。好事还能轮到咱头上。赶集卖连翘换个零碎钱。”“你这早就赶场去,咱卫平镇的沟沟洼洼里就数你勤了,你这娃从小就勤。钱都让你挣完了!”“刘叔,钱是人家世上的么,我也就是图辛苦混个嘴。你老身子还恁硬朗,真羡慕你。我爸要在世,也就你这年龄!可惜我爸没你好福气。刘叔,我先走呀,去迟了就没有好摊位了。”有民挑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大圆竹笼,鲜嫩的豆腐上罩着泛黄的白纱布散着热气飘着香,有民晃悠悠的疾走着,不曾回头更不曾放慢脚步。“哼,啥好福气,命长净受罪哩。光顾说闲话哩,行,你人忙腿脚麻利先走。”望着有民渐远的身影,刘老汉心里不觉冒出气来,要是自己的儿子有人家有民一半就好了。不过,老汉心里又感宽慰,昨晚那个不孝顺的儿子大光不就来到窑洞里送钱了么。“爸,最近我老是不在家,这点钱你拿着,明天逢集,想着了啥,自己买着吃点喝点。另外,买鞋买衣服你也看着买了穿。”说毕,大光就把一踏钱放在炸着裂缝的矮桌上,转身走出窑洞。

老汉拥被坐在炕头,惊得张着嘴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儿子大光15岁上没了妈,便离开刘老汉,离开这面黑漆漆的土窑洞,去外面打工闯荡。大光念书时,学没好好上,辍学后,能干活了,却不好好学种地,又听不进父亲规劝。哎,真是子大不由父!加之老汉自己也没念过书,肚里没个规章,在儿子迷惘的人生关口前不能给予明确的指派,便横下心由儿子顺着性子心气去闯荡。只是儿子不在身边了,空落落的窑洞里愈加孤清难忍。刘老汉正呆坐着思绪纷飞,窑尖上落下土石砸到窗棂一声响动后,才渐渐缓过神。今天吹了什么风,这个冤家也能来?老汉从土炕上挪身下到脚底,俯身拾过桌上的钱,蘸了口唾沫,细细数了数,共37块5。呀,这么多?他的眼睛睁得浑圆,心里充满狐疑。大光虽说辍学早,又分了家,他的日子我也不曾过问,可这么多钱,这么多钱······

老汉走出窑洞,走过散发牛粪气味的牛圈,径直走到土垣墙跟前,把两扇篱笆门从里面锁上。返回窑洞,把钱又数了一遍,才拿起煤油灯,趁着微弱的灯光踅摸到靠近窑底南面靠墙的桐木柜子旁,柜面黑色的油漆因年久、潮湿已脱落或凸起。老汉打开黄铜锁,把一个用白塑料油纸围裹的陶制罐子搬出来,陶制罐子在这个窑洞里已有年头,隐约四十多年了,陶制罐子里面是十几个罐头瓶子,每个罐头瓶子里都是捆好了的粗细不同的一卷钱,这是老汉全部的家底——14125元3角钱。老汉取出最上头的一个罐头瓶子,里面有一卷用尼龙绳捆了腰的钱。十四个罐头瓶里都是弥够整数的1000元,最上面的这个罐头瓶里125.3元,这些钱全是多年来种药材上山打连翘平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老汉从大光给的钱里取出五元钱,三张1元,一张两2元的,把剩下的32块5整整齐齐地捋平摊开在矮桌上,就着油灯掏出瓶中的家底,粗糙干硬的双手灵活不失沉稳地解开尼龙绳,厚厚的一卷全是1角、1元、2元、5元、10元的钱,霎时铺满整个矮桌,满共算下来就有14157.8元了,他的心也像钱卷又殷实了一圈,一丝喜悦从心底腾起。他蘸着唾沫细细地数了数钱,确保和心里的数额分毫不差时,才用尼龙绳把钱重新捆扎起来,塞进罐头瓶中,使劲拧好瓶盖。放在陶制罐子里最上面的位置,用圆石头片盖好罐子的口,用塑料油纸把罐子仔细包裹严实,待一切万无一失后,他重新把黄铜锁上柜,略有迟疑地将钥匙放在墙上暗角处的一个小孔穴里。

老汉歪身躺在土炕上。今天大光能来送钱,他确实意想不到。平日里省吃俭用紧巴生活,图了个啥?儿子大了却眼中没他这个老子。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年到头没买过新衣,没吃过像样的饭食,想到这里老汉心头溢出几分酸楚,昨晚儿子嘱托他买吃买穿的话使他震惊,也使他心头沁丝丝温暖,仿佛自己几十年来的生命与付出竟是值得的。老汉这样想着,几十年的人生图景,便如秋里夜晚的月亮,一点点从雾里浮出。

老汉原名刘万年,自幼失去父母,跟着光棍堂叔生活,20岁那年家乡遭遇罕见的旱灾,堂叔染病离世,他便逃离内蒙赤峰沿途南下乞讨,落脚在有山有水到处是石头的潘家山,在潘家山老汉遇到了同是逃荒栖身此地的牛翠英,他乡遇“知音”,两个苦命人相濡以沫,一搭过起了日子。翠英命薄命苦,跟着他吃苦受累。那些年开荒种地他不惜力,一人开垦下十几亩荒坡地,翠英忙前忙后打帮手,生子理家,一家三口有了一孔遮风挡雨的窑洞,过上有吃有喝的光景。可惜天不如人意,在40岁时,长期劳累的翠英抛下男人和儿子永远离开了人间、离开了潘家山。老汉从此心里日夜念想翠英,只期盼哪天自己去了,就能与老伴永远挨在一起、眠在一搭。他赫然记着老伴临终嘱托:千万要照看好儿子,莫让我娃在世上受苦。翠英去世时大光15岁。她完全是苦累过度积的病,每天起早贪黑,忙地里,跑山头,经管家里的牲口,从未停歇过。她闭眼的一刻,躺在窑炕头拉着大光的手不松,眼泪簌簌往下落,大光低头啜泣抽噎,满脸泪水。他知道妈妈再也不能抚摸他的额头,亲他的脸,拉他的手,再也不能给予他温柔的爱了。大光从妈咽气那一刻就在心底发誓离开这个窑洞,离开这耗费着榨取着人们生命与心血的潘家山,也是妈离开人间的那一刻,他怨恨父亲没有早点为母亲寻医,没有让妈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他的两眼向父亲透出两股冷光,他认定这个窑洞不再会有温暖。妈挑水时把他用长围巾捆在背上,在药材地里抜草时把他放在她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黎明就贪黑早起给猪牛寻草叶时把他一人锁在家里······父亲似乎常年不着家,吃过饭撂下碗就钻在地里,从未给过自己一点父亲的疼爱,虽然父亲把他架在两肩头,双臂举过头顶,用胡须扎他,只为听他格格的笑声,可毕竟这样的时刻太少了!反而他记忆里父亲是模糊的、似有似无。大光不安分,学没上成,不愿意跟老汉一样窝屈在潘家山,妈去世后的第三天,便同村里几个同样不安分的人去外面闯荡。三年前,大光37岁,带着一个女人一个娃回到潘家山。大光离家后的日子里,老汉牵挂的心更重几分,日夜想象着大光在外头的种种情景,就害怕收到不好的消息。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毕竟儿子也是父亲的精血啊!老汉长年种药材,潘家山的地里到处充斥着石头,长不出好庄稼,种点药材还能勉强度日维系自己的吃喝,长年累月的日子里老汉攒下一些钱,原先打算给大光娶媳妇用。大光回来后,他悬下的心安稳了,不过也没显出应有的欣喜颜色。大光自己成家立业,有了点名堂,是他不曾想到的,但也不是他内心所期盼的,人有个啥样子,有吃有喝就该知足,就要守本分。农民种好地,给娃寻下媳妇,便一生完成任务,没有啥遗憾。他对儿子的在别人眼里所谓的“成功”没有丝毫的喜悦。儿子对他冷,他对儿子也冷。只不过他多年的积攒就显得多余,可是老汉心里坦然,他明白就算真要给儿子娶媳妇结婚,他刘老汉有能力不让娃背账,这一点上他比多数庄稼人要强。倒不是说不是他老汉多能行、有本事,关键他的拼命干法与刻苦自己的攒法是多数庄稼人不具备的,这一点上老汉倒是有底气的,艰难的岁月练就了他的气性、心性、品性。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够吃够喝就满足了,攒下的钱留给大光是对翠英与自己的最终交代。他早想过,自己死后,随便一埋就行,即便没有棺材也罢,只要死在潘家山埋在潘家山,便了了他的心愿。潘家山的角角落落他熟悉,这里的花花草草他看不厌,连下地劳作时令人生恶的石头他也觉得亲切可爱,只要能和翠英的坟挨着,甚至只要能望见翠英的坟头他就很知足,潘家山留住了他最美好的关于人生的想象,那里有他和翠英共同的记忆。人活在世上有个啥样子,经见的多了,也看明白了,哪有个好坏,哪有个完满!反正自己没灾没病,能吃能喝,苦累是苦累了一些,倒也清闲自在。他这样想着,又笑了笑,嘴角的褶痕松弛间蠕动着向外翻动。天下的人谁不是这个样,都想为儿女多扒拉些,只要眼闭不上,在儿女身上的心就放不下。至于儿女孝顺不孝顺、父母老后待见不待见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作父母的把心尽到,哪天眼闭上了,也就从肩上卸下担子了,从心头搬开石头了,人生就无悔恨了。大光也真个不容易,娶媳妇我老汉没操心,有了孙子我老汉也没尽过爷的心。虽说同在一个村,可老汉从未迈进儿子家的门槛,没向儿子讨要过一瓢米面,也没向儿子呻唤过头疼脑热,只不过也从未给儿子锄过地,拔过草,放过牛、羊,挑过水,心里终究有份歉疚。他和大光之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知咋弄的就成了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各吃各的饭,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光景,真真连个邻家辈上都不如。每每念此,老汉的心似乎在滴血。难道他与大光有什么深仇大恨,一丝也没有,虎毒还不食子呢!难道你大光真的是石头做的心吗?我可是你亲亲的老子啊!即使老汉看到孙儿刘骥时,多想摸摸那脸蛋亲亲那脸蛋瞧瞧那双大眼睛,但无数次已伸出的手又畏畏缩缩地收回,甚至每回从大光门前走过时,他的脚步也明显地加快,他的热乎乎的心头终究像雪地里的红火炭一点点冰凉、冷寂。人活脸树活皮,我才不愿意死皮赖脸看人家脸色。

老汉过电影一样回味着往昔,内心思绪万千、波动翻腾,明明瞌睡得睁不开眼,偏偏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想法从心头迅速蔓延升起,他急切地盼望着天亮,好明日赶集给小孙子刘骥买个文具盒,孙娃子都上小学六年级了,当爷爷的还从未抱过娃,从未给娃买过个糖,而他多么渴望刘骥能像其他孙儿喊他们的爷爷那样叫他一声“爷爷”。他的心头酸涩涩苦辣辣的,我老汉已是黄土壅在脖子上的人了,我疼我孙子有什么错,他大光不认我,可刘骥是我亲亲的孙儿呀,我老汉可不能糊涂······他掐灭了油灯捻子,窑洞顿时暗黑下来,他寻思冥想着,莫非大光今个良心发现了?送这么多钱来,他还是没忘了他这个老子!老汉的嘴角微微朝外咧了咧,鼾声一会儿就响起来,冲出了木窗子的缝隙,飘上寂静的旷野。

第二天早上,刘老汉起的早,用薄薄小小的剃须刀片儿刮净胡须,换上那件淘洗揉搓过不知多少遍的呢子大衣。拉链早已损坏,只有那铜色沾锈的芝麻扣在扣合时还嘣嘣响着,他满意地拽了拽两襟,觉着这衣服穿着还是蛮体面舒适。他穿起黄胶鞋,系好鞋带后,便梳理起头发,头发早已白尽,却依旧蓬松。收拾停当后,老汉取过挂在窑洞立柱铁钉上的用化肥袋子缝缀成的布兜顺手挎在肩头。他仔细把原本鲜白光亮现已灰黑皱巴的布手帕摊平在矮桌上,走近炕沿,从炕席底下取昨晚已放好的5元钱,细细的一张一张垛整齐码平顺,比着两手指宽度顺长卷好,摁在手帕里,再三对折后,将手帕的两个细头绑将一起。帕子现在圆鼓起来,外形四棱见线,他又小心翼翼把圆鼓鼓的帕子埋在装连翘的兜底。老汉做完这一切就笑盈盈一身轻松地跨出窑洞,上了门前通向山外的小路。

秋天的九月,早上还透着阵阵凉意,老汉把呢子衣服的两襟向胸前掬了掬,这种出于习惯的举动也惹得他笑了,里面的拉链早都坏球了,拽外面起个啥用?

提兜里塞满了连翘,这是老汉几天劳作的成果,按照3角一斤的价格,兴许还能卖个三元、五元,加上昨天大光的五元就有十元、八元钱了。十元、八元钱赶个集是个啥景气,肯定是体面的景气。带这么多钱上集并不是有多少东西要买,关键心里瓷实、有气派,万一想起买个啥东西心里也坦荡。不过今天赶集他的目的就很单纯了:买个文具盒,再吃一回油糕。他觉得孙儿大了,买吃的玩的意思不大,再说也摸不清孙儿喜好,买个文具盒倒实在、有意义得多。而吃油糕,算是老汉自己在吃喝上的一点偏好,的确太长时间没让胃口享福了。他的心里竟乐滋滋的,好长时间都没有过这么美气的心情了。走到枣树沟的土崖前,老汉突然一想,把钱与连翘搅在一起,待会儿卖连翘时,如果连钱也卖了,自己不就成了个瓜子?这世上有秤金秤银卖的,还没听过秤钱卖钱的。老汉忧虑起来,便寻到一个避人处,捡一块石头上坐下,从肩头卸下来提兜,用双手去摸兜底,一粒粒瓜子粒外形、在中间鼓涨肚皮起在末端炸开鱼嘴似的连翘,浑身黑黢黢干糙糙,抚过去刺拉拉的感觉就像老汉的粗皮糙肉一样,然而连翘散发出浓郁的幽香气味又很好闻。连翘的价格很高,只是打连翘这活儿不容易,得爬山越岭过沟经涧地跑路。看着沾满连翘渣渣的手帕,老汉的心里又活泛起来,对,一定要把钱放好。他掀开呢子厚衣的里子,便把钱带手帕塞了进去。老汉又欢快地走过枣树沟,满路的枣树上叶子黄绿斑驳,褐红的枣子莹莹泛光密密缀在苍黑的虬枝上,光是望着都让人心头生出爱意。当他走入葛条沟时,沿路到处可见盘绕在灌木与高树上的葛条,黑乎乎光溜溜的皮在山涧密林里更添一份韧劲,以前人们上山打柴、砍伐檩条,都会来葛条沟割取葛条,这里的沟涧处处长着葛条,柔软有韧性不易断,因此,这里的村子因葛条而被人牢记,遂将村子命名为葛条沟。人们往往不惜走一二十里的路来葛条沟寻葛条,转眼间二三十年前就过去了。记得家里给窑尖钻烟囱那阵,需要葛条縛住梨铧钻土,那时他的致多高啊,清晨的月亮还未落下,他和翠英就趁月光赶路到葛条沟割葛条,山路上静悄悄,他俩一前一后飞快地走着,心里想着锅台就可以冒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可爱的家的第一缕炊烟了,他们多么激动高兴!翠英,那时的翠英多么年轻啊,她印在地上的影子简直比天上的明月还耐看,一转眼过去了那么多年......

与葛条沟毗邻的是豁口畔,豁口畔是向东前往卫平镇的必经之地。连绵的群山在这里突然间就像大老碗从碗沿到碗底缺了一块,一条河从这个缺口不缓不急地流出,在豁口的山根上有两道狭长的沃地,两岸聚集着二三百口人家,大部分人从外地逃荒来栖身于此,翠英当年就跟着哥哥落户到这里。“一年收成粮不断,前村后寨要数豁口畔”,这里是小麦、包谷生长的理想地。他清晰地记着这个坐落在大豁口出处的村子,那天翠英正在田头搬包谷,正黄昏时刻,这里的天暗得早,他正要往卫平镇送东西,黄莹莹的包谷地头,他看到一个修颀的身影,跳脱脱一株玉米,她弯腰时,就像春风里的嫩黄的柳枝,他不觉停下脚,出神得发了半天呆,心怦怦的跳着,谁家的女子这样迷人,要是她没有嫁人该多好呀!后来他到豁口畔的次数多了,这个可爱可怜的女子,鬼使神差地走入了他们共同的窑洞。老汉心里甜滋滋的,过去并不只会随时光远去而模糊、黯淡;过去也可以像昨天一样清晰鲜明,他还像浸在梦里一般陶醉,翠英在夕阳下泛着红晕的脸颊、黑亮亮的辫子,就如那迎风飘动的包谷穗上的红缨一样撩人心弦!啊,亲爱的翠英,为什么你竟先我而去!老汉站立在当年望着翠英的那个石包前,丢了一会神。出了豁口畔就到了魏家岩,魏家岩到处高耸着笔直笔直的岩石,山上虽也长树,草木却依旧遮挡不住到处可见裸露的岩石,魏家岩的地和潘家山一样,净是石头,这里人的日子也就恓惶点,成年里寻零活,翻山头打连翘、捋柏树籽,挖黄芪、柴胡、狗骨头、鸡骨头等野药材,种不成麦子和苞谷谷等主要粮食作物,黄豆、扁豆等耐旱的庄稼就充斥在岩石的缝隙里。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靠不住的时候,人的日子还要靠自己。老汉不禁感慨道,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命定的了,哪座山头长啥,哪朵花开在哪座山头,都是造就了的。偏偏我老汉这辈子就能娶到翠英这样的女子,也不知我前世积下啥福!翻过魏家岩东边的陡峭山梁,便抵达坐落在河川道里开阔平坦的卫平镇。卫平镇有着这十里八村的唯一街道,也是稀疏分散的野村远落的人口物资汇集地。

老汉身上湿津津的,他腿脚很好,天气也凉爽,但走得火热,还是出了汗。到了卫平镇,已是太阳高过人头。他径直走向万人爱药材收购铺时,望见南北朝向的街道已是人头攒动,他大声朝门内喊:“老万,来称连翘喽。”老汉叫道。“这不是我刘叔来了吗,声震得我房瓦上掉土哩,还是你老的精神大,原来又发财了嘛!”万人爱露着黄牙,满脸堆笑说。“赶紧来过秤,别瓤你叔了,叔现在是过一天少一天了,能好吃好睡就满足了,还稀奇发财!”。“15斤,叔。老价钱,共4元5角,钱你拿好,下次有药材了再来。”老汉把这4元5角钱紧紧攥在手上。蘸了唾沫数了几遍,才挥手告别。“好叔哩,侄娃子能亏你老人家,你尽管放心,钱数没问题。”万人爱看着刘老汉走远,瞥着眼,嘴里忍不逸出句:这老家伙真是个守财奴!

刘老汉看着拥挤的人群街道,他得尽快找一个地方把钱拾掇好,然后买文具盒、吃饭。他顺手去摸兜底,心里咯噔一颤。怎么是空手帕?钱怎么不见了?心一急,竟泪花夺眶而出。他顾不上体面了,就在离药材铺不远的一个角落里蹲屁股蹬腿在地上,开始翻腾找寻起来。明明把钱放在了手帕里的嘛,这可是5元钱呢,这下可咋办呢?他把卖药材的钱胡乱塞在裤包里,只顾翻腾提兜来。他清晰记得,把钱数好后就放在了兜底的呀,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是那3张一元与1张二元的5元钱,可兜底哪见钱的影子,老汉一焦急,呜呜啜泣起来,浊泪夺眶而出,引得行人团团逼来。

“叔,你甭伤心了,再慢慢想想钱放在哪里了?”张有民温和地说着。

老汉嘴里肯定地说:“我刚从药材铺里出来,钱就不见了。”

“哪个药材铺?得是万人爱药材铺,”人群中一位好心人问着。老汉只顾着伤心,粗拙的手指还在抖动着手帕。

“叔,咱到药材铺去,看是不是把钱丢在那里了。”

有民搀扶着老汉被众人簇拥着移向药材铺。万人爱听完事情的原委气愤愤地嚷道:“天地良心呐,我万人爱可从不做亏心事,从不会昧人钱财”“这不是刘老汉刚卖的连翘,你们看,这是他的货,一共15斤,我是当面过的秤给的钱,不信问刘老汉。可是我昧了老汉的钱”

“老万,别激动嘛,我也是刚路过听刘老汉说钱丢了,说在你这里卖的连翘,这才帮着来寻一下,没别的意思嘛。”有民慢条斯理地赔着不是。万人爱丢来秤药材的秤秆秤盘让众人瞧,又找来一根木棍使劲来回翻搅老汉的连翘给众人瞧,老汉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声说“我从家走时就把钱放在连翘里面的。”众人一惊:“你把钱放在连翘里就不怕卖了?”“我怕么,我才把它用手帕包着嘛。”众人被老汉的话逗笑了。“好了,叔,你甭伤心了,看是不是在身上插口里。”这么一说,连老汉也震颤了一下,该不会刚才检寻不够仔细。众目睽睽下,老汉把黄胶鞋、裤兜、衣兜儿一一翻寻着。他的手摸在裤兜里,1张五角,2张两元的钱被摸了出来,万人爱尖叫了起来:“这不是我刚才付给老汉的4元5角钱嘛。真是骑驴寻驴呢,越老越糊涂了。”话音未落,不承想,老汉的哭声更大了,“这不是,不是这钱,我丢的是5元钱。”众人一下子又迷惑起来,咋钱找到了又不是所丢的钱?大家都在笑,老汉是真的糊涂了。

“刘叔,你看这样,钱有可能还在你身上”,“你再想一想,既然连翘里没钱,你用手帕包的钱,手帕还在,那钱就不会无缘无故地丢了,看是不是还在身上哪里呢?衣服还有没有其他插口”大家都觉得是这个理。老汉似乎想起来中途有几次打开了手帕的情景,他害怕钱丢又把手帕塞到提兜底,就本能地又把钱从手帕里取出来装在了呢子大衣里子的包里。

老汉在众人的眼皮子下又开始从呢子大衣外面的四个插口里一个挨一个检寻,搜寻无果后,老汉将整个呢子外套翻过来脱了下来,把手伸进衣服里子搜摸着,老汉贴身黑色线衣上褪了色尽是破洞,有的指头蛋大小,有的老鼠洞大小,所谓的呢子衣服里子裂缝横七竖八,到处线头散开,吊着布絮絮,一时众人红了眼圈,谁也不再笑老汉的痴呆了。

“你看把他家的,这不是我的钱么?没丢!真个是越老越糊涂,骑驴寻驴哩!”老汉仰头大叫一声,清溜的鼻涕落上腮边,脸上的伤心抛向云霄。盯着到那整整齐齐卷着的钱,老汉自言道,“哎呀,三倒四倒,倒把自己倒进去了,我就是害怕钱丢,才从连翘里把它捡出来装在衣兜里的嘛。!”

人们一个个默不作声、低首从万人爱的药铺里走出来,有民帮着老汉穿好呢子大衣,忍不住沙哑道,“好叔哩,你咋就不心疼自己!你这样刻苦自己,究竟为了个啥么!”整条街上的叫卖声、喧嚣声依旧如热浪翻腾。“好有民哩,为了啥?和你一个样,还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么!”老汉刘老汉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似乎比出门时更好了。他想着要为自己的孙儿买个文具盒,又想着自己很久都没有吃油糕了。刘老汉挎着空提兜挤进了人头攒动的街市里去,他那蓬松的白发在人群中在阳光下异常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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