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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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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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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头树

不经意间,我与它相遇;一刹那,我被它感动。也许这便是缘分与命中注定。在秦岭腹地有一株站立了四千年的银杏树。它从一粒种子破土而出,从羸弱的颖尖而变成参天之姿,其间岁月与遭际,只有天地知晓。我站在它面前,震撼、叹惋、悲痛、唏嘘,仿佛它在这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被它繁乱的枝迷住了,为它拔地的躯干倾倒。我所经见的树与枝尚不曾有一棵这样让我陶醉过。隆冬时分,它周身没有一片叶,只剩下脱尽叶的枝条与苍老的躯干。这棵树所呈现的美令人惊艳,不亚于任何一朵晶莹剔透的花。万千条细枝扶疏,或悬空而上,或俯冲而下,如尘沙随风浮沉,如急湍飞落漩涡沸腾,分明无一丝风,分明千万枝条迎风拂动。凌空之气浮泛,直通向淼淼青天。躯干经风雨飘洒剥蚀,苍苍凛凛,赳赳昂昂。好一株立在天地间的银杏树!

这棵银杏树出落在秦岭深处,周遭尽山,山枯黄苍茫。中国北方的此时,多数的山秉持同一副黑褐色模样,严寒难掩其蒸腾之势。想必经冬后,春色当腾挪天空。你看那寂静的山势,或横或纵,或陡或缓,或曲或直,一律逼着苍穹,在隆冬里透出生气。天湛蓝如洗,白云浮游,只望见一轮金日填补着东山之缺口,辉映着大地,涂染着近前东南处的草木,山体霎时明澈寥廓,山上的树木清晰朗然,而尚未着上金色的西北边的山体则黯然雄浑。山鸟的鸣叫穿过草木,匆匆投入林木与远方的飞影眨眼难寻行踪。 银杏树长在村落旁边的三岔路口,村里朝西通往留坝玉皇庙旅游景区,村口往北不知通向何处,皆宽阔的公路。清晨凉气逼着农人发出声声干咳,一只小花狗在银杏树不远的草地上撒欢,脖颈上的铃铛声清脆悦耳。喜鹊在核桃树枝头喳喳喳叫着,浓厚的蓝烟从屋顶的烟囱里缓缓冒出,飘上核桃树的枝头逐渐散去。货车、客车的鸣笛声从银杏树旁的高架桥高速通道上呼啸别过,鸣笛声刺耳,弥久不去。

这棵银杏树不知何时从一粒种子破壳探脑,不知从何时微露绿莹莹的颖尖,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变迁与雷电风雨。我来到它跟前时,它的躯干笔直笔直,颜色铁青铁青,端端正正立在四围高山之下;它的枝柯舒展在冬日清晨的光阴与寒气里,欣然沉浸在轻柔和煦的阳光中。这一定是一棵神秘而有故事的树。四千年本来就富有神秘色彩,中华文明也就四千年的时间跨度。四千年足以撩拨激荡的心弦、引诱急切的脚步,为着它而动而追抚。

它的茁壮躯体从地面高达到十多米的高空,平平无奇,然如山巍峨挺拔。躯体距离地面约两米处分成两支,阴阳滋润,雌雄双峙,勃然竟发。往上窜的气魄如泉水涌出,往云霄探着,向四周的山探着。两支主干的顶端显然被齐齐截断,截断处仓皇掬出几十枝胳膊粗细的树股,树股铮铮然往各处伸展,极为突兀触目。躯干不可遏制的长势似乎突然被腰斩了!粗壮的顶端与胳膊粗细的树股焊接在一起,生硬而别扭!然而它的枝柯伸展犹万千如奔腾的水流拦腰堵塞后,水势突然变得细缓,汩汩涌涌。我内心一悸:树站立便为一座山,树断了头便化为一泓泉,为山为泉皆在长势。

不知何时刀斧相加于它伟岸的躯体、那凌空之势突然遭到遏制。犹如一株被掐掉穗的包谷或小麦,痛惜之情顿生。或者如任一生机勃发的生命突然被拦腰砍折。如一个人被砍去了头颅!这样想时,我深感自身想象之残忍,心止不住隐隐作痛。这么伟岸的一棵树,它的树冠没有了,它的躯体竟然如此挺拔巍峨!它经历无数风雪雨电,不曾向大自然施加的灾难淫威低下头来,在它自然的命运里,似乎不曾惧怕过什么!瞧!那通身铁青的颜色,铁铜一般的枝柯,它那数也数不清在空中凌乱地席卷或横冲直撞的细枝,它会畏惧吗?似乎不。它的枝柯透着寒气,枝条溢出丰润柔软的精气神。只要不僵硬,那可不是它的生机吗?它的枝在阳光里寂静、从容、悄无声息,它自然是不怕的!若不然,何以在秦岭腹地,在这个四山围裹的空旷之处,独独它那样赫然醒目?不,它绝不害怕!那它被砍掉头的时候可曾害怕?这就不得而知,它的双冠被从脖颈上砍掉了,它的脖颈上却长出了手,那些手像在空中抓摸着,依然那样从容,就像从胳膊上长出手腕长出五指的手。

也不知何时,火焰无情地吞噬它的肺肝,挑衅它的意志。它的躯干离地一米处被掏挖尽净,被大火烧空了,火烧剩下一个容纳十多人躲避风雨的黑黢黢的大洞。我不敢相信这是命运对生命在开着令人发指的玩笑,我确信这断然不会是大自然的恶作剧!这令人不忍直视的黑洞,不知是树被砍去头颅时,自己内心疼痛以至于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所致,还是砍树者们割取它头颅后,又无情地掏心掏肺所致。它那时是否害怕过,它那时遭遇着什么,已无从知晓。无疑我对它的遭遇的联想无论如何不由自主,它肯定痛苦过!它肯定伤心过!它的躯干上到处长满鼓出的结疤,有的大如拳,有的大如斗,每一处结疤都连着它的生命,这结疤该不会是它的眼泪吧!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大的眼泪呢?!可是没有眼泪的浇灌哪里会有蓬勃的希望呢?!每一处结疤在神气地吐出枝柯,这枝柯正是它砍不尽的无数的攫取希望的手!无论它遭遇着什么,有多么痛苦伤心绝望,它并没有枯死,没有腐朽,更未被摧垮,依然直挺挺站在四山的环抱之中,那般突兀,那般自然!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人将此树作为界分田地的依据,只因树冠太大引起夺田纷争,便遭受刀斧砍削。这棵银杏树站立在那里,背后的高空通着高架桥高速路,身旁伸着宽阔的公路。每天车鸣声不绝于耳。如果它有耳朵的话,它的耳朵会烦腻吗?孔子少年独立于人世,流离颠沛于晚年,其曰:“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此树又岂止耳顺乎!它的过去已成为迷——经历过四千年风雨、四千年漫长岁月的谜。自然生命四季交替规律的轮回里,阴晴冷热、水涝干旱、霜雪雾电自然不会一成不变,从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曾夭折,这本身就是奇迹!它在文明演进人事变迁的社会发展过程中,遭遇砍掉头颅掏尽肺肝斩断胳臂诸多不幸竟能生还屹立于天地之间,这本身就是奇迹!这难以窥探的奇迹背后竟是引人入胜的迷——四千春秋更替,生命依然勃发风采。它早已成为一个见证者、亲历者,这一点毫无疑问。

一种欲哭无泪的情愫充斥着我的肺腑。我感动于那满身的刀疤、那腾空伸展的枝,感动于它被掏空的腹。即使挖尽它的肝肠,它依旧在站着,那样光明磊落。我也感动于那伤疤上的枝条,感动于那枝柯上伸出的更细柔的枝,更感动于它那被砍掉头颅后的神姿,那是一种不向青天低头的长势,不向群山诉说的气度。没有谁知道它的苦难,也没有必要叫谁知道它的苦难,也许它的苦难正像无数株被风吹折了的小草一样,在万物新陈代谢的交替中轻微如一丝被风吹落的露珠。

一棵树被砍了头,成了断头树,依然喷薄着生机,是冥冥之中充满神秘色彩的神祇护佑呢,还是劫后余生的侥幸、大自然仁爱博大的慈惠,抑或是充满诡异的自然力量的玩弄?相传这棵树是周文王亲手栽植。这种附会的神化传习充满大江南北的角角落落本不足喟叹。文王困厄遭遇与它的命运倒颇相似,是上天派遣它彰显文王的美德呢,还是它的幸存因着文王美德的庇佑!我沿着它的枝条所延伸的畛域走了一圈,足足有一百余步。更不消说,它的树冠在的话,那枝叶弥漫的更大空间就可想而知了。

常听老人讲,一棵树的枝叶所蔓延的空间范围,正是它的根脉所延绵的领域。看来,这棵经历了四千年岁月的树,它的根更加神奇引人遐想!蔓延的根与萌蘖的枝在孜孜不倦地生长,根扎在一处便于世不移、寂寂无闻,根作为它的魂魄无疑了。它不屈服于苦难而勃发生机的奥秘当在根。根在生机在!根与它的枝、长势一样寂静与坚韧。它的灼灼长势是为着向命运挑战,是为着纾解心中的不平之气,还是对于命运的安然顺从,一时间我莫衷一是。以这棵树拔天立地的从容气魄来看,绝不像被砍掉头颅的刑天公然反抗与挣扎!不绝望便是胸襟,容纳一切的苦难与不幸,从来没有放弃身上傲然倔强之气,昂扬挺拔之气、岿然向上之气,默默地接受自然的馈赠与不幸,承受不可替代的人世之苦,延续着生命,昂昂赳赳、苍苍凛凛!好一株立在天地间的断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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