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关中环线向渭北一带走去,六月到处都是望不尽的绿,八百里秦川也是八百里绿川!
土崖上,硷畔边,不能种庄稼的角角落落里,也都绿绸似的铺就,这里绾一个结,那里绣几朵花,只在裸露着的地表尽显黄土的本色,褐黄、淡黄或暗黄的地表点缀在绿色里,显示着傲岸的神气。那为绿所遮蔽的地方,除却大自然施展着神奇的魔力而焕发出精妙的艺术魅力外,这处处泛着活力与生机的绿,便是庄稼人用粗鄙浑朴的双手所营务的庄稼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庄稼。蒲城的梨,绿莹莹的皮,一口下去鲜汁直流;大荔的枣,青溜溜的,一口下去脆爽甜美;白水、合阳的苹果红艳光润,万千颗红宝石闪烁;富平的柿子浑实盈把;韩城的花椒血红射眸......
沿着关中环线,四季的轮廓与质地便在沿途呈现不同的风景,庄稼青黄转易、飘红熟绿的色彩泾渭分明,姿态万千。
梨花带雨甚是娇媚,那片片雪白幽香暗递,欲把三月里最动人的柔情献给乡间阡陌;最是留香不见源,楚楚可爱的五月满树尽是淡黄透绿的枣花,使故人相逢不相识,可那清幽深远的香,不仅陶醉着嗡嗡嘤嘤忙碌的蜜蜂,也陶醉着沿途的疾驰而过的行人,偶尔钻入车窗的缝隙,再匆忙的车轮也禁不住要多停留一秒钟;那一树树红澄澄的灯笼在湛蓝的天空下被橘红的树叶簇拥着,像一个个小小的金灿灿的梦,被九月的早霜涂抹上薄薄一层纱雾,愈加绚烂夺目;也是这个时节,你经过白水,路过合阳,那柔软的枝条系着一枚枚粉红或深红的苹果,那时苹果树叶已散落萧疏,红颜也就少了几分羞涩,尤其是卸下厚厚的纸袋经阳光亲吻后,那青绿的果实仿佛一夜间红艳通透,这一切的美真像是黄土地的宠儿,更是那一双双粗拙的手服侍的结晶。
你会丝毫不曾质疑地惊叹:大自然太神奇了,手中的锄头竟然能锄下天上的云霞。正是在这季节的转易中,无数双粗拙的手在剪枝、拉条,施肥、打药,灌溉、套袋,哎呀,一刻也停不下的脚步,一刻也不松懈的气性,一刻也不忍松劲的劳作!这些庄稼的美既得天独厚,又千篇一律。普天之下,地上的庄稼哪个离得了农民精心的服侍!
父亲白生生的胸腔前后粘着细碎的土粒,湿津津的头发像洗过一样,细看竟散发着热气。他的双脚旁是犁沟,一棱一棱的紧挨着的犁沟平乎乎的像水面,被连根翻起又被连叶掩埋的青草点缀着湿漉漉的泥土,白莹莹的草根似乎舍不得离开土壤,根须上的土黏糊糊,像被泪水浸湿了,近日不住下雨,田地里早已储藏上了好墒。耳旁萦绕着轰隆隆的机械声响,父亲双手扶住主体上翘、在末端又弯下、微略平直的手柄,两个扶手把坐落着整台旋耕机的操控系统,柄把上嵌着筷子粗细的钢丝线组成的离合、刹车,旋地时用来提速、减速、控速。
现时农村劳作条件已显著改善,劳作起来似乎更省力气。扶手柄把的下方,机头拽拉着类似于叶轮刀片的耙刺,随着发动机的声响,刀片滚滚向着土地表挺进,地表不断被吞噬,湿漉漉的泥土像涌动的水一样汩汩向后翻动。父亲的胸前、胳膊上一道道半扎来长的血红的细线般的口子,便是在耕作时被这一树树浑身俊俏的花椒刺所伤的。
花椒树在六月满山满地都是绿意的时刻,一点也不松懈,你看那叶子绿得发光,每片叶的背后一条细线似的棱骨上站立着尖锐的小刺,正是这些卫士护卫着花椒,容不得半点侵凌。六月的花椒在形态上亭亭玉立,一爪一爪葡萄串似的果实竟然绣花似的排列得精妙别致,从远处看去那嫩嫩的黄绿的果实像一朵朵花缀在枝头,那样小巧玲珑又那般引人注目。果实沉甸甸、饱满殷实,压弯下了枝条,淡淡的清香在空气里轻柔地随风弥漫,阳光均匀地撒在每一片叶上,这时的花椒园里到处是阳光的味道、风的味道、大自然的味道,花椒的味道。花椒浓烈的香气麻味十足,六月时分却淡淡地轻轻地荡在空中荡在土地上。
一行行的花椒树,无论从左还是从右、从前还是从后望去,都像是严阵以待的队伍,齐乎乎的,一律精神矍铄。我把从家里拿来的黑色毛线衣递给父亲,他便把身上已有的那件脱下来,顺手使劲一拧,一缕水串便滴落在泥土中。
鬼脸天气太无常了,下雨的时候冷得需加厚衣,出太阳的时候又热得要命,劳作时浑身像长满了泉眼。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不能进地了,今年雨水太多,地里太湿了,地里的草太凶了,不几天青草就齐摆摆的,半腰半腿高了,在漫长的闲暇里盯着房顶乱跳的雨珠,庄稼人的心可焦躁了。
今天下午父亲瞅准能进地下脚了,便侍弄起旋耕机来。我把父亲拧过的毛线衣搭在地头靠边的一株容易照到阳光的花椒树上,以备再次换下即将湿透的,我现在已没有勇气说:爸,让我也来试一下的话了。过去,挖地时我也轮过镢头,现在这庞大的机械以及这低矮的空间,竟然使我没有一点勇气。看到父亲在每行尽处狭小的空间猛地用力下压旋耕机的扶手柄,整个旋耕机的重量便汇聚在父亲的双手上,旋耕机的机头很听话地调转方向,与此同时又要保证不伤到花椒树的枝或根,我便畏缩了,后退了!汗水又一次浸湿了他的线衣,那黑色变得更黑了。他弯下腰,头时而低下,时而扬起,飞快的脚腿灵活地避过满身是刺的树根或低垂的树枝,这是很老到的一种做法。
父亲做地里活儿,在农村庄稼人中也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是佼佼者。看着此刻他的身影,我又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情景,那时我家就开始营务起花椒了。
父亲一手扶着木犁把,一手扬着布鞭绳,拽犁的是一头秦川大黄牛,那光滑而生白的铁犁铧深深地插入地里。父亲那一声“嘚起”发出后,破裂的地表上不断地向两边翻出湿润润的泥土。一条犁沟如一条直线向他身后移动着,每回到了地头转向的时候,父亲一手提起犁把,犁铧霎时从地里露出地表,一手又使劲一拽缰绳,牛头便转向需要的方向。又一道犁沟破土出来,把前面的那一道掩埋了一半,中间的地方被新翻出的土填充了。就这样一犁接一犁,整块地就平整了。只记得那白生生的草根儿被翻上来,偶尔肉红色的蚯蚓半截身子在泥土上面蠕动,当然也会看到蜗牛、带壳的肉知了诸类小生物。
那时我就知道父亲的双手是世间最有力的。坐在翻过的土地上,身子一下子就陷了下去,黄土那样柔软与清香。脑海里幻想着经过精心服侍的黄土多么像面粉,那样细腻与柔软。也就在那时,我朦胧觉察出并不是每一棵花椒树上都能结出同样好的花椒,也并不是每一户人家的地里都能长出一样好的庄稼。那一株株浑身刺的椒树,在这松软的土里尽情地扎根,尽情地吸吮营养,尽情摇曳曳枝条。
我和母亲坐在六月黄昏的地头路口等待着父亲一同回家。太阳已落山,人们陆续沿着阡陌小道走出自家地里走上通往村落的主干道。我现在纯粹是一个看客了,早已没有勇气抚摸那手扶柄把。整个下午母亲拿着锄头佝偻着腰将父亲用旋耕机无法耕尽的草一点点锄倒,每挥动一下锄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哎,以前没有机械,纯人工劳作,地里也照样光溜溜、红光红光。现在有机械了,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地里照样长满草”,母亲抱怨着说,她又叹气道:“人老了,不服老不行。过去几十亩地照样挖完锄尽,现在已把十来亩地荒弃不种了,还是干不完的活。”已是晚上九点,父亲才被迫熄火关了机械停下劳作,此时人影绰约,花椒树也看不真切了。
花椒在每年八月时分成熟,那一颗颗血红的果实像玛瑙晶莹闪烁。摘花椒的时候也是黄土地上最酷热的时刻,中午的太阳能把山烤焦。花椒树坐落在黄土高原上,名声早已在外,说起花椒,韩城也成了代名词。
天下的黄河水一样,天下的庄稼人也一样。每一片土地上都有一个人物——父亲,他们忠诚而又坚定地守护着土地,陪伴着土地,与土地共有着生命的喜怒哀乐。也许出于偏见,我慨叹在农村的庄稼地里,无论女性的母亲多么坚韧,多么慈爱,多么令人难忘,多么了不起,但在与土地的相处中,父亲的双手天然最有力气。
这个黄土地上的庄稼人,一生的心血与智慧付诸土地劳作。六月渐渐迎来夏的燠热,近些年天气一年热似一年,似乎只有汗水才值得坦然享受大自然无上的馈赠。
庄稼人的父亲最爱惜土地,在土地里全副身心的劳作的场景也称得上一道奇异的风景!你从来不知道草木为何把极致的生机喷发在天地间,你也不会确切地知晓每一位庄稼人缘何会在土地上忘情地耗尽生命的年华,也许万物生命中最原始最永恒的动力就在于装点大自然的四季。
沿着关中环线往渭北走的黄土地上,那些富有地域色彩的庄稼标志着、铭记着大自然奇幻多姿的美,而在岁月长河的流淌中每一次耕耘到收获的过程离不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为着呵护美、成就美而挥霍着光阴。
六月的黄土地无疑是一年中最美的,到处绿意盎然,到处可见耕耘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