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家都有一个炕桌,四四方方,用处还挺多,可谓是一桌多用。那时候,我们农村家具都得请木匠师傅来家里打,做大件箱子柜子剩余的边角木料板都不肯浪费掉,物尽其用嘛.做些桌椅板凳小家什,首当其冲想到要做的就是这么一个炕桌了,其次就是小板凳了。炕桌的大小根据剩余木板大小而定,没有固定尺寸,不像箱子那么有讲究,必是三尺三长。炕桌的颜色也不一,红黄绿都行,更有不讲究的人家,干脆不上色,新的还好说,旧了脏兮兮的,再后来黑亮黑亮,看不出本色了。
当屋子里氤氲着白色的蒸汽,飘起玉米面窝头的香气和红薯的甜味时,家里人早早把炕桌放在炕中央,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等着妈妈起笼屉锅盖。一碗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一盘子堆起来小山似的黄澄澄的窝窝头,一个个发烫的红薯相继端到炕桌上。炕桌小,人口多,大家都低着头,黑压压一圈人头攒动,拥挤的很。老妈一般很少上炕吃饭,就近在灶火旁站着吃饭。炕桌上紧接着就是一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我们小孩子总是最先吃完,然后用袖子抹抹嘴角,蹦跳着下炕去,炕桌上残留一片狼藉。一向节俭的老妈才端碗凑上来,最后清理“残羹冷炙”。末了细心地用抹布把炕桌擦干净,然后把它立在地上不碍事的地方或者炕尾。
小时候的冬天总是特别的冷,穿着家做的棉衣棉裤棉鞋,笨得像狗熊,就这还抵挡不住寒风凛冽,飕飕的西北风使劲刮着脸蛋,生疼生疼。放了学回到家里,老妈揭开锅盖,满屋的热气蒸腾起来,冲击着玻璃上的窗花。我们的脚已经冻麻木了,手冻僵了,站在地上使劲跺着脚,哈着手。这时候,妈妈已经把饭端在炕桌上了,爱喝两口酒的老爸,早已坐在炕桌旁,一小壶温热的酒放在了炕桌中间,酒壶里竖放着一根金黄色麦秸秆,老爸一边抿着酒,嘴里咂咂着,飘飘然一副很享受的神情,一边招呼着我们:“快来喝两口热热身。”此时,冻麻的脚,冻僵的手开始温热起来,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桌旁,学着老爸的样子,轻轻含住麦秆,小心翼翼吸溜起来:“好辣!好辣!”吐出舌头,张着大嘴巴,用手扇着舌头,想不通这辣辣的味道在老爸嘴里品尝的竟是人间美味!不过经这么一折腾,身上竟然暖和起来。酒,舒筋活血功效如此之快哉!日复一日,竟然如老爸一样,品出了酒的醇香,砸起了嘴巴。老妈常常责怪老爸:“老不正经的东西,孩子小小年纪就跟着喝酒,成何体统!”老爸摇头晃脑:“酒是好东西,醇香绵软,你问问孩子们,好喝不?”我们齐声说好,气得老妈干瞪眼。
老爸是一名厨师,无师承,全凭自学。老爸常常在逢年过节或者高兴的时候,给我们露一手。当他喜气洋洋把自己炒的菜端上桌时,总是问一句:“好吃不?”然后把眼神投向炕桌旁坐着一圈的我们,满满的期盼得到满意的回答。如果得到我们的肯定,老爸兴奋地就像个孩子;如果我们中有人说不怎么样,老爸就非常失望,一边仔细品尝自己的“杰作”,一边笑骂“裹脚布里的虱子,狗脑袋不识盘子里放”云云。后来大家都学乖了,不管好吃否,齐声说好,老爸炒菜的劲头越来越大,炕桌上的欢声笑语越来越多。
午饭后,在炕桌上,展开麻纸,在砚台上磨好墨汁,拿起毛笔照着影格写起了楷书毛笔字体。我们小时候一天一张,必须完成。描了大楷,留下的空白添上小楷,而且认认真真,一笔一画。不大识字的老妈总是笑吟吟看着我们“挥毫泼墨”。晚饭后,一盏煤油灯下,我们在炕桌上完成功课,老妈盘腿坐在炕上,凑着昏暗的灯光纳着鞋底子,麻绳穿过鞋底子的声音“蹭蹭”萦绕在耳畔。这温馨的一幕,至今想起来都柔肠百转。
夏天的时候,橘红色的太阳总是格外勤快,早早地挂在天边。炊烟袅袅,缕缕青烟欢快地吞云吐雾,风把炊烟撕成好看的丝丝缕缕。院子里树木葱茏,鸟儿撒欢地叽叽喳喳,院子里各种蔬菜花草,散发着淡淡的味道。院子,早被勤快的老爸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妈把炕桌放到院子里,周围放一圈板凳,虽是粗茶淡饭,但嚼出的却是幸福的味道。欢声笑语总会把隔壁的婶子大妈叔叔等吸引过来,端着碗筷过来凑热闹:“尝尝我们家的西葫芦,鲜嫩着哩。”老妈一边从人家碗里夹着菜,一边拿小板凳请邻居坐下来,间或把自家的炒西红柿倒进人家碗里一大勺;“也来尝尝我们家的。”炕桌上,不分彼此,满满都是邻里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就是一家人呢。
八十年代中期,农村开始有了电视机,黑白的,天线高高地插在窑背上,靠山的人家插在小山头。信号好的时候凑合能看,不好的时候,屏幕上都是“雪花”,忽闪忽闪的。对于精神生活极其匮乏的农村人来说,只要是屏幕上出现头像就高兴得不得了。记得我们家买的第一台电视是三洋牌的,而且是黑白的,附近十几家人中我们家买的是最早的。夏天的时候,晚霞把天染成一片橘红色,为了方便周围邻居来看,老妈急匆匆走进院子里的菜地里,摘一两根黄瓜,几个西红柿,一个辣椒。院子里的灶火冒出的浓烟有时候呛得老妈一阵阵咳嗽,霹雳巴拉一顿响声过后,饭菜熟了。老爸照例搬出炕桌,家里人吃饭的当儿,邻居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巴巴等着看电视呢。大家根据各自的喜好猜测着电视的内容,老妈一边催促着我们,一边招呼邻居坐下稍等。饭后,把电视机抱在炕桌上,这会儿的炕桌充当起了电视柜的作用。好几十口人坐在院子里说笑着看着电视节目,其乐融融的场景至今回味起来都很暖心。一群人围在炕桌周围看电视节目,心里美滋滋的,甚至胜过吃一桌美味佳肴。
我是家中的老小,随着哥哥姐姐们的结婚,炕桌上吃饭的人越来越少,老妈也能正儿八经坐在炕桌旁吃饭了。虽说少了拥挤,但感觉清冷的很。这时候,老妈会没话找话说,哥哥姐姐家的炕桌上会有什么菜,他们做的来还是做不来等等。等我的侄儿侄女外甥们也来家小住的时候,炕桌旁又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这时候,老爸老妈的脸上又容光焕发起来,灶火旁铲子瓢盆格外用力响起了交响曲。
时光荏苒,一转眼我已五十出头了,对于喧闹的城市生活竟渐渐厌倦起来。每每看到一张炕桌,也会格外亲切起来。
有时候,一份清淡,更能历久弥新,一种无意,更能魂牵梦绕,一段简约,更可以怀念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