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和哥哥是双胞胎,他们俩一前一后,中间就隔了那么几分钟,从娘胎里出来。由于奶水不足,哥哥留在妈妈身边,表弟被无奈地送走。
表弟的舅妈刚刚生了孩子,孩子不幸夭折,奶水多到涨奶。表弟吃着舅妈的奶水长大,壮壮实实的,他管舅舅舅妈叫爸妈。
那年秋风刚起,崎岖不平的几十里山路,一贫如洗的舅舅舅妈把六岁的表弟轮流背在背上,依依不舍地送回爸妈家。孩子长大了,该上学了。年幼的表弟尚不懂事,他惊讶地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还有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爸妈,他拽着舅妈的衣襟不肯撒手。舅妈说,你以后管他们叫爸妈,要听爸妈的话。说完狠心丢下表弟,一边抹眼泪,一边头也不回地匆匆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表弟杀猪般的叫喊声,声声刺痛她的心。
爸爸妈妈抱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喜上眉梢,表弟使劲挣脱爸妈的怀抱,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叫,他想他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妹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留在这里?他的爸妈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哄哄离开六年之久同样陌生的儿子。
表弟在这个新家安顿下来,他的双胞胎哥哥眼里容不得他,常常欺负他,仅有的几件玩具碰都不许他碰一下。吃饭的时候,表弟从不敢自己动手去拿,怯生生看着家里人的脸色,睡觉的时候,他独自躲在炕尾。哥哥坐在妈妈腿上撒娇的时候,表弟吸吮着自己的小手指站在一旁,他想起了他的那个妈妈,也曾这样抱过他,亲着他的小脸蛋。
爸妈对表弟的态度开始冷淡起来,这个儿子自打从进门起,就没叫过一声爸,一声妈。他们的妈妈一手拉着一个送他们上学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小儿子总是生分地拽着她的一个小指头,而且从不说话,像个哑巴一样,大儿子一路叽叽喳喳反倒像只快活的小鸟。她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当初送走的是大儿子呢?
冬天到了,妈妈拿出早已经做好了的两双厚实的棉鞋,两件厚实的棉衣,哥哥看到新衣新鞋,一蹦三尺高,穿上,转过身子,亲亲妈妈的脸蛋,问妈妈精神不?表弟一看心知肚明,这里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想穿,但是他就是不说话。他不敢像哥哥一样拿起来就穿,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的妈妈。妈妈真希望表弟也能叫她一声妈,看在她一针一线油灯下缝衣服的份上,但是她的希望落空了。她气愤地把衣服鞋收了起来,冻死你,看你嘴硬!
数九寒天,表弟穿着单衣单鞋,冻得躲在被窝里,宁可不上学,也不叫一声妈!他的妈妈彻底绝望了,她把棉衣棉鞋扔给了他,表弟默默穿上,乖乖上学去了。从此,哥哥和表弟在家里地位悬殊,一落千丈。表弟和哥哥一直在同一个班同一桌学习,哥哥有文具盒,表弟没有,哥哥有新钢笔,表弟用的都是旧的。妈妈上集市扯布料做新衣服,哥哥是十几块钱一米的布料,表弟就是几块钱一米的。哥哥是亲生的,表弟反倒像是抱来的,虽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后来妈妈又生了三个弟弟,表弟更加不招人待见。男孩子多又调皮,不管在家里在外面闯了祸,爸妈第一个指责的就是他,第一个挨打的还是他,表弟想大声为自己辩护,但是无济于事。后来表弟说话竟然结巴了,这样他更说不清了,再后来表弟干脆不辩解了。
表弟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越来越叛逆的他开始四处流浪。有一次他凭着一点点记忆,回到舅舅舅妈家,家里又多了两个比他矮半头的弟弟,用很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舅舅舅妈抱住他哭成泪人,表弟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了。当年的妹妹和他长得一样高了,妹妹拉着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但是表弟还是决然离开了。离开那个曾经给予他无限温暖的家,熟悉而又陌生的家。
好在一个鞋匠收留了他,教他做鞋补鞋的手艺,表弟学的很快,也算学了一门手艺。两三年后,鞋匠去世,表弟回到了村子里,住了别人家的一孔破烂窑洞,在街上摆起了摊儿,做鞋补鞋,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他的爸妈好说歹说把他劝了回去,三天不到,表弟照样搬了出来。他说,他依然叫不出一声爸妈,总归是别人的家,住的不踏实。
表弟二十岁以后,已经是个后生了,身子板结实,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他把摊儿收了,和一帮朋友出外打工去了。后来听说挣了不少钱,也攒了不少钱。他再次回到村里时,他的爸妈客客气气把他请了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是住不了几天,表弟依然还会离开那个家。有人说,表弟这次把钱留给了家里,表弟对此说法不置可否。
表弟再次回来的时候,胸口留了好长一条疤痕。大家问他的时候,他说生了一场大病,开刀手术来着,而且很平淡地说,自己一个人去的医院,医院要求家属签字,他说自己是孤儿,无父无母。这次表弟待在家的时间特长。他们对我真的太好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总是做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给端上来,表弟言语中满是欢喜地说,但尽管如此,爸妈还是叫不出口。他又很无奈地说。不久,表弟再次离家。舅舅舅妈心疼他,答应把表妹嫁给他,而且表妹十分依恋他,虽说近亲结婚不太好,但总不能瞅着他就这样过下去,好歹有个家,能收留住他,让他不再浪迹天涯。表弟却一口否决了,他说他不能害了表妹。
一直到两千年,表弟二十八了,依然独自一个人漂着,他的双胞胎哥哥早已儿女双全。在那个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的季节,也见他领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子,在桃林中漫步,但终究没有成为正果。
那年寒冬腊月,下了厚厚的雪,冰天雪地的夜里,表弟和几个朋友开车路过一座大桥,刹车失灵,小车从桥上飞驰而下,就在那一瞬间,表弟果断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谁都不知表弟当初是怎么想的,是求生还是求死?总归是表弟摔死了。见过的人都说太惨了,脸皮都蹭没了。其他在车内的人安然无恙。
群山都在呜咽!
表弟的妈妈听到消息当场不省人事,住进了医院,内疚?后悔?自责?不得而知;他的一母同胞的兄弟们哽咽不成声;他的舅舅舅妈扶着他的棺柩哭得死去活来;他那已经出嫁的表妹坐在棺柩下,哥呀亲哥呀,一边哭着,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看得出来,她的心真的很疼很疼……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表弟走在寒冷的冬天,带着他那颗冰冷的心。先生每每想起表弟都说,天堂一定很温暖。
假如表弟在天有灵的话也会这么说,天堂真的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