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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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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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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情深

立秋前一天回了趟娘家,顺便带了女儿,忽然就有种想去老宅看看的冲动,为了拾回遥远的记忆?还是为了让女儿看看我曾经生长过的地方?兼而有之吧。老妈说,想去就去吧,只是很久没人居住了,更没人打理,进得去进不去也不知道了。

老宅是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典型的三合院,坐北朝南有三间正房,院子东西有侧窑,正房上面还有崖窑,所谓崖窑就是在上房的窑背又盖起的窑洞,崖窑一排三间窑洞。老宅所有门窗都是木结构,里面清一色漆黑的柜子,枣红色的核桃木箱子。正房的东西两个角落有通往崖窑的台阶,台阶棱角被岁月磨没了,光溜溜的,台面坑坑洼洼,走不习惯的人会滑下来。我们唯一的姑姑,九岁的时候,在照看比自己小几岁的侄儿时,从台阶上滑落下来,七窍出血没了性命。老宅的街门是两扇结实厚重的门板,木质的的门坎很高,出入的时候,都要高高抬一下脚。院里院外都有专门的下水道,即使是下大雨,院里也不会有积水。街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巷子,用长条青石和沙石铺成,小时候放了学回到巷子,必定很夸张地用脚狠狠跺着地,好听那脚底传来咚咚或者砰砰悠长而沉闷的响声。

老宅在我的记忆中竟然这么清晰!离开老宅的四十个春秋转瞬即逝,我十几岁离开以后再没有踏进老宅半步,如今归来已过半百。这样想着的时候,脚下的步伐更快了,路上碎石、瓦砾、杂草丛生,极其难走。过惯了城市生活如今读研究生的女儿走得格外艰辛,竟然追不上大了她整整三十岁的我。虽说搁了这么多年,还是轻车熟路。一路上想着几十年无人居住的老宅,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会不会阴森森?是不是到处挂满了蜘蛛网?窗上的玻璃是不是破烂而黑洞洞的?木门会不会在风雨中腐朽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开的时候会不会“吱呀”一声应声而倒?哎,我颓废的老宅!你以何面目呈现呢?

然而,我和女儿却傻傻地立在老宅的街外了,通往街门的巷子里长着浓密的蒿草,那快有一人高的蒿草顽强而倔强地立在那里,它得意,它狂妄,它示威,它鲜活的生命本来就是对老宅的一种蔑视。周围死一般寂静了,偶尔有一丝微风掠过,蒿草便摇摆起来。

我的女儿拽着我的衣裳不肯放手。

我便被阻隔在高墙之外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老宅。记得当初离开老宅的心情是多么愉悦,也难怪喜新厌旧是人类贪婪的一种本能。我站在祖先们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地方,只想更贴近它,抚摸它,闻闻它的气息,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祖先来一次时空对话。不远处传来羊“咩咩”叫的声音,仔细一瞧,老宅附近的老院落里,有人家圈养着一群群绵羊,废弃的窑洞做了羊圈罢了。恍然大悟,来时的路之所以能勉强走,感谢羊群的主人,不然这里也是杂草丛生。我的老宅是彻底废弃了,它要成为废墟吗?

不!它依然不朽地屹立在那里,外墙的砖依然整齐而排列有序,没有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更谈不上坍塌了,一尺有余长的青砖完美地诠释着老宅的坚固和历史。

老宅是祖宅,是我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我的高祖父当年分给曾祖父的。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山西旱情严重,口粮紧缺,曾祖父是家中长子,膝下已有四女三儿,家中有十多亩地全靠他一人劳作。一日,从田间地头回来,饿极了啃了几口干馒头片,惹怒了早想把他一家九口分出去单过的后娘,从此曾祖父带着一家九口在这个宅子里居住下来了。后娘的两个儿子走西口在新疆,同样每人分到了一座与曾祖父毗邻的院落,可见,高祖父那时已是殷实人家。高祖父去世后,两个在口外的儿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肯回家,媳妇和孩子留在老家不闻不问,曾祖父的后娘只好跟着自己的儿媳过。每晚更夫都能听到后娘哭哭啼啼饿死了冻死了凄惨无比的声音,之后不久受虐而死,悲哀的是后娘至死都再没有再见到自己那两个亲儿子。老宅建造于哪一年已经无从考证,但从高祖父算起,老宅容纳了六代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所有的故事都刻在老宅的一砖一瓦里。

曾祖父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但是思想却很前卫,三个儿子都上过私塾,识文断字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儿子们长大后,大儿子开了一家绸缎庄,二儿子开了银炉,专门做银器的,祖父是小儿子,1893年生人。曾祖父留了点私心,要祖父跟他种一辈子地,但他没想到祖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能甘心一辈子耕作在土地上?好男儿志在四方,1911年,祖父十八岁,撂下锄头,背起行囊,加入了走西口的队伍。这一去就去了新疆北疆。一路上风餐露宿,特别是到了嘉峪关一带,人称“一出嘉峪关,两眼泪汪汪”,出了嘉峪关就到了塞外了,放眼望去,沙漠茫茫,风沙漫天。荒凉的沙漠有“穷八站,富八站”之说,祖父他们在沙漠中行走,最多只能带七天的干粮和水,干粮要省着吃,水要省着喝。如果到了穷站,只能算个歇脚地,是买不到食物和水的,给养短缺;如果到了富站,就赶紧补给上干粮和水。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走西口的路上,有多少人客死他乡?山西的老家又有多少人在家里望眼欲穿?多少女人夜晚泪湿了枕巾?历经七十二天,千辛万苦,祖父在北疆落脚,在一家昌隆字号做了伙计。祖父能写会算,精明能干,没多久就学会了三四种少数民族语言,很受老板赏识。祖父从昌隆字号掌柜的给的二分利润开始到最后做了老掌柜,自己开了一家超大的店铺,里面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总共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期间,1916年,祖父在他二十三岁第一次回家解决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娶了貌美如花的祖母,不久告别娇妻再次去了北疆,打理自己的生意。祖父第二次回家时1925年,挣得钵满盆满,从外蒙雇佣镖局护送,五十匹骆驼的驼队浩浩荡荡,一直送到石家庄。祖父此次归来,大伯父已将近十岁,住了一年半载,期间,祖母生下我的二伯父,大伯父被祖父送进私塾,祖父再次出走北疆。1933年祖父再次归来,住了两三年,祖父喜得幼子和爱女。祖父亲自操办了大伯父的婚事,又送二伯父进了私塾。再后来祖父再次去了北疆,这次赶上新疆动乱,大肆驱赶杀戮汉人,祖父死里逃生躲过一劫,赤手空拳回家。至此,祖父二十余年的走西口生涯画上了句号。再次回来的时候,孙子都会走路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祖父积攒的家业逐渐削减,老宅居住的就剩祖父这一脉了。祖父把街门外的巷子下,窑洞地下,灶台下都挖空,埋了好多水缸存放粮食和包裹,后来水缸一直没取出来。小时候,我总爱一路蹦跳着走过长长的巷子,听那咚咚悠长而沉闷的声响。祖父绝对是一个传奇的人物,他的故事,也绝对够了一篇长篇小说的分量。可惜祖父在我出生前的一年也就是1967年因病去世,祖父毛笔字写得极好,一直用毛笔写字,直到临死都保持着这个习惯。九年后,也就是1976年的春天,我那慈祥的小脚奶奶也去世了。我的祖母跟着祖父过过人上人的日子,也过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更过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但他们始终不离不弃,恩爱有加。祖母在世时,和儿媳孙媳同住在老宅里,关系和睦,小辈们都很敬重她老人家,更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和平年代里,老宅依旧没有平静。我的大伯父由于不得以的原因丢下大伯母和三个儿子远离家乡。在外的日子里,和老宅唯一的联系是祖父饱含墨香的家书,突然有一天家书戛然而止,冥冥之中大伯父感觉到了祖父的离世,“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韩愈《祭十二郎文》的悲凉袭上心头,混浊的泪水顿时喷涌而出。二十多年后大伯父回来时,儿子们都已在老宅成家,孙子都好几个了,物是人非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伤感感同身受,大伯父站在老宅的院子里老泪纵横,伏在祖母的肩头像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他的孙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老男人。大伯母接纳了他,这个坚强而又美丽的女人,她和祖母一样,在男人不在的日子里运筹帷幄,操持着家务。从此我的大伯父沿袭我祖父的习惯,坚持用毛笔字写字,书写他以后的惨淡人生。我的二伯父,四十年代参加革命,文革期间遣送回老家,二伯父为了不让祖母伤心,批斗完以后一回到老宅就咿咿呀呀高声唱了起来,笑容写在脸上,眼泪流进肚子里。二伯母是一个极其讲究生活态度的人,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依旧不拘小节。

我的父亲比大伯父的儿子们大不了几岁,大家同住在老宅里关系融洽。我的母亲爱养花,窑背上花栏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花盆,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大伯父的儿媳们都住在崖窑里,受了母亲的感染也开始养花。记忆中,堂嫂们常常坐在我家的炕上做营生,她们的孩子也常常让母亲和二伯母照看。

八十年代初期,人们的生活条件逐渐好了。农村人都批了宅基地自己盖房了。大家陆陆续续搬离老宅,住进了自己宽敞明亮的新房里。人去宅空,从此老宅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退出了拥挤喧哗的舞台,默默无闻而被人遗忘。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老宅所有的苦难经过岁月的发酵,荡气回肠而又历久弥香。从老宅走出来的人们,在别的地方继续着他们的故事。二伯母、大伯母、大伯父相继离世,大伯父2011年去世,享年94岁,去世之前写了我们家族的族谱,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二伯父和我的父母如今耄耋之年,安享晚年。

偶尔路过一个年轻人,他诧异的看着我和我的女儿,走了。他懒得问这宅子是谁家的,更不想知道站在老宅前的我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结。

是啊,老宅就要成为废墟了。走吧走吧,忽然想起余秋雨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废墟是一种形式的美,把拔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依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它还会转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母亲微笑着怂恿过儿子们的创造,又微笑着收纳了这种创造……”

只是我那当初建造老宅的祖先会不会很心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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