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坐落于半山腰的小山村,村里仅仅有二三十户人家。贫瘠的土地,一群破衣烂衫可爱的乡里乡亲,最要命的是那地方严重缺水。
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在山脚下的沟底,距离村庄也有二三里地,石砌的井台,井台上没有辘轳,井口敞开着,四四方方,井不深,一人高,所以一眼能望到井底,井底的水不深,井底的石块清晰可见。现在想来,那不是井水,应该是泉水。
村里人去挑水的时候,只需拿扁担勾起一只水桶下去,就这么来回晃荡几下,水就打上来了。当然这是水多的时候。挑水的人多的时候,水就见底了,这个时候,人们掏出随身带的烟杆,抽搭着旱烟拉着家长里短,等个把钟头然后才能挑到水回家。一年四季,总有披星戴月走在蜿蜒小道上挑水的人们。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粗制陶制大水瓮,有一米多高,一个人合抱不过来。我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所以瘦小的大哥从十二岁开始给家里挑水,为此父亲专门请人做了一副铁皮小水桶,尽管这样,挑水回家的大哥还是左摇右晃,摇摆不定。儿时的我,总是踮起脚尖围着大水瓮转,但总也够不到缸口。再大一点的时候,我踩着小凳子看大哥把水桶的水倒入水缸溅起的水花。母亲总也舍不得用水,等到必须用水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溅到外面一点点。没有多余的水洗漱,所以大人们永远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小孩子们也永远是脏兮兮的鼻涕抹在两腮,袖口乌黑发亮,手脚伸出来也是白里透黑,身上头发上爬满了虱子也不是稀奇事。下雨的时候,家家户户院子里放些水缸,水盆,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势,听着”嘈嘈切切错杂弹“的雨声,人们脸上露出的那种满足感,不亚于坐在剧院里的人们听了一场美妙的音乐会。
我十岁那年,我们家因为生活的缘故,举家迁往邻近的大村子里。那里条件较小村好多了,村里有好几口井,这才是真正的井,圆形的井口,井口支着辘轳。大哥挑水再也不用走几里地路了,水井距离我们家住处的一百米外的坡底下,而且再也不用愁打不到水了,随去随打,水瓮的水总是满满的,稍微下去一点他立马拿起扁担去挑。挑水对已经成年的大哥已不是难事,况且水又这么容易挑回家!所以每次大哥去挑的时候,总是哼着小曲,仿佛挑水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尽管这样,全家人还是不肯浪费一滴水,那时候,河里常年流着清清的水,夏天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都去河里洗衣服,刷鞋,搬一块河川里的大一点的砂石当搓板,搓呀搓,衣服就洗干净了,有的人干脆在河两岸的石头上,草地上晾晒起了花花绿绿的衣服,等干了再拿回去。星期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们也去赶趟儿,把衣服洗干净以后,趁着晾晒的空儿浑身上下洗个遍,回家的时候,清清爽爽!那时候,母亲总是夸我们姐妹洗的干净,其实是为省了家里的水而高兴。农村人都有重男轻女的老观念,我那时候总是不服气,觉得不公平,我父亲就这样简简单单理直气壮地回答了我:“养儿能挑水,等我老了的时候,不用愁没水吃。”
我上高中那会儿,学校所处一个乡镇上,那个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水质严重不好,水入口的滋味咸,涩,苦。每当早饭和晚饭时间,在拥挤的食堂打上一饭盒清澈见底没有几粒米的米汤,便是我们最头疼的事情,喝吧,难以下咽;不喝吧,又怕上火。最后总是迫不得已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后来有一位舍友发现这老也不好喝的米汤洗脸比从水管打回来的水强多了。于是乎,全宿舍以至于邻舍的女生每次打米汤都打满满一饭盒,一半用来喝,一半用来洗脸。那时候,能喝上家里的水简直成了一种奢望。
高中毕业以后,我在离家二十里附近的一所初中当了一名代课教师。那地方没有地下水,所以村里也没有井。学校一切生活用水都从外面拉,厨房里做了两个蓄水池,全校师生都在池里舀水用。学生不小心多打了点水,也要被食堂师傅呵斥一顿,所以学生每次进去打水一边小心翼翼,一边看着食堂师傅的脸色。村里家家院子里做了深深的水窖,用来收集雨水,澄清了再用,水窖顶部平时用铁皮做的盖子盖严实,当然是为了防止杂物进入窖里,有的人家还用一把锁子锁了,这其中的意思很明确了。每到夏天的时候,村里人都眼巴巴看着天上的云彩,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便欢天喜地;倘若黑压压的乌云被风吹走,他们便唉声叹气,骂声连连。这片干涸的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心田同样干涸的人们,太需要雨水浇灌和滋润了。
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随着人们生活的不断提高,我们村和邻近村的人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打井,这些地方地下水资源还是蛮可以的。虽说打井很辛苦,全家总动员,人手不够的时候,还要叫上亲戚朋友帮忙,那阵势不亚于《地道战》电影里打地道,忙碌中带着兴奋,还好基本上每户人家都能打出水来。水缸里没水了,或者要用洗衣机洗衣服了,再就是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水了,只要用辘轳一摇,一桶水就上来了,比起到外面挑水省时省力。不过隐患还是有的,村里有一家媳妇回娘家,奶奶看孙子,孙子淘气,奶奶没看好,掉井里去了出了人命。为此,媳妇恨死了婆婆,发誓今生再不理婆婆。血的教训警醒了人们,于是有井的人家都订做了预制板井盖,买水泵吊在井里抽水,用一根长长的软管直接引到水缸里。尽管这样,村里人一直保留着节约用水的好习惯,谁家孩子不懂事浪费水,大人们会斥责,水债难还,老天会不饶的。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由于本地煤矿资源丰富,过量开采使得地下水渗透变质,有的井干枯了,有的井虽说还有水,那水已经变成黄水了,不用说吃了,连洗衣服都不能了。于是家家户户开始了填埋井大行动,从外面拉土回来,连同一肚子的苦水,一起倒入井里,把井填平。大批大批的人们开始到十多里之外的村里买水,买一软黑色皮革包,然后用马车拉,或者用三轮车拉的,更多的人用自行 车推,后座两边焊接两个铁棍长方体框架,买两个塑料大水壶往里一放。每天公路上都有行走的浩浩荡荡拉水的队伍,公路上车特多,老公的表弟年仅二十几岁,就是在一次出外拉水时,被车撞到桥底丧命,他母亲当场气晕被送进了医院。我坐月子那会儿,几里地的村外山沟里有一处泉水,双腿因骨质增生严重变形成O型腿的公公,总去那里给我用自行车推水。每去一次,没有个把钟头回不来。喝到嘴里甘甜的泉水,流到心底却是苦涩的滋味。每到下雨的时候,人们照样收集雨水,洗衣服,浇花等等。卖水职业从那时悄然而起,一直到现在,用三轮车拉满满一软包水,拉到门前,一元一担,爱买不买。卖水的也不是随时能来的,这样为了蓄水,人们又开始动起了脑子,做蓄水池,一般都得请泥瓦匠师傅做,做这样一个蓄水池得花几千元不等,有在房子里做的,有在院子里做的,用水泥做好,再用瓷砖贴出来白白净净四四方方,能放几十担水的池子。买满一池子水几十块钱。这么昂贵的水,谁舍得用洗衣机洗衣服?
十多年以前,我们全家进城买房,终于告别了水荒。自来水管随时都能流出干干净净的水,听着哗哗的水声,看着取之容易价廉物美的水心里除了激动便是喜悦。多年的水情结让我依旧不肯浪费一滴水,平时除了大件衣服洗衣机洗外,一般都用手洗,用洗碗洗菜水,还有洗衣服的水冲洗马桶,好几次由于不小心倒入杂物堵了马桶下水管,最后不得不花五十块钱请人疏通,我的儿女们总取笑我不会算账,五十块钱能买多少吨水呀!只有经历过水荒,和正在经历水荒的人们才懂吧?我苦笑着和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