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后
父亲以猝不及防的神速走了,走得匆匆忙忙,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医生分析说,八十八高龄的父亲心脏平素不太好,而且临终前的日子里,由于心衰出现了浑身水肿,无疑,父亲的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我八十七岁的老母亲,这个父亲宠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和我们五个儿女一样对父亲的死亡手足无措,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父亲的遗体还在卧室的床上,他高大的身体如同生前一样直挺,像极了平时午睡的样子。
老母亲坐在旁边,久久凝视着父亲蒙了头的遗体,她的目光一寸寸从上而下移动着,一边哭泣着,一边用手伸进父亲的上衣里,她说:“你爸的肚子还热着了,你们再看看真的没了吗?四儿(我的小名),你摸摸你爸的脉搏,真的没了?”
我像父亲活着时候一样给他把了脉,指下无任何回应,然后无奈地向母亲摇了摇头。母亲瞬间大哭起来:“他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悄悄地就走了?怎么就没留下一句话?前几天,他住院临走的时候,还叫我哪里都不用去,就待在这个家里。”
做为家中最小的孩子,我知道母亲说“没留下一句话”的意思。父亲母亲相濡以沫六十七年,母亲从来不管事,更不问柴米油盐酱醋生活琐碎,母亲的一切言语行为都遵循着父亲的意愿,父亲生前没交代死后母亲该何去何从,母亲便像失控的汽车,没了方向。
母亲如婴失乳,像个孩子一样六神无主,其实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了,谁肯把母亲丢在家里,让耳聋的母亲孤独终老呢。
母亲依旧坐在父亲的遗体旁久久不肯离去,仿佛还在等待父亲最后的安排,等待一个踏实的回答。
她听了父亲一辈子的话,临了,她不信他怎么会撒手不管她了呢?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应该死在父亲前面才对。
母亲哭着看我们给父亲擦身子,穿老衣,一切停当,我们呼叫了120来拉父亲的遗体去殡仪馆。
担架把父亲抬走的那一刻,母亲喃喃道:“他真的没了?明明肚子还热着了,你们把我一起埋了吧,我不想活了。”
家里就剩母亲和我了,别的人都去了殡仪馆,我把瑟瑟发抖的母亲安排睡在床上,母亲坚持要睡到父亲死去的床上,那是他们一起就寝的床榻。
我收拾父亲的遗物,然后一次次向楼下的垃圾箱走去,母亲失神地看着我,无语。
等待父亲下葬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一直陪伴在母亲身旁,更加细致地清理父亲的遗物。
尽管母亲好多年没有亲自花钱了,我们还是坚持把家中一万多元的现金存入母亲卡里。父亲活着的时候,家中日用开销,有的是保姆代劳,有的是父亲亲力亲为。
父亲留下的书信和遗书,我们一一销毁。母亲说,见过父亲生前写过,具体写的什么她不清楚了。
母亲倒水喝的时候开始埋怨:“我杯子里总有半杯冷开水,渴了的时候兑点热水正好喝。”父亲的事无巨细和对母亲的无微不至,我们是远不及的。
吃饭的时候,保姆说:“你们的父亲在你母亲没吃第一口时,断不会拿起筷子。”我们便很惭愧地地放下了碗筷。
老话说“一辈子的儿女抵不过半辈子的夫妻”,老话有老话的道理,这话真的不假。
一向被我们认为老糊涂的母亲,有天说了一句清醒话:“我以后有的制受了。”我们的鼻子便酸酸的一阵难过。
父亲灵前的遗像是我精心挑选的,当然,经过了母亲的同意。
母亲的耳聋看起来减轻了不少,有人敲门,她居然听得见,迈着碎步去开门。父亲活着的时候,即使敲破了门,母亲依然说耳背,听不到。然后母亲回忆说:“前些日子,每到晚上,我们睡下以后,你爸总能听见敲门声,好几次叫我去开门,奇了怪了,外面哪有什么人。”我便头皮一阵发麻,难道父亲离世是早注定的?父亲生前曾说过,我们的姑父临死前的晚上,曾经梦到有人到家里登记他的户口,第二天中午,他便死去了。
父亲下葬的日子越来越临近,因着她的去留问题,母亲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也试探着征求她的意见。
母亲说:“谁叫我,我就去谁家。”我听了一阵难过,母亲的意思只有我懂。老年的母亲除了在我家小住过,哥哥姐姐家从没去过,可是我马上要去儿子家伺候待产的儿媳,这可如何是好。
我和母亲商量:“要不这样吧,先去我那儿,等我走的时候,你再去哥哥姐姐家。”母亲不再说话。
隔天,母亲又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个家里。”我们没有说话,这怎么可能?
最后,母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对我说:“我还是去你大哥家吧,能坐儿子的炕尾不坐女儿的炕头,你也靠不住了,马上该伺候月子了。”大家都很奇怪,母亲脑子一点都不糊涂。
父亲的后事办得很圆满,母亲年迈,我们没有让她去参加,保姆一直陪伴着她。
拿回家放大的遗像,二哥悄悄放到了床箱子里,母亲嚷嚷着要看,我们骗她说烧了,实在不想让她睹物思情,黯然伤心。母亲平静地说:“你们藏起来了,你们不想给我看。”
二哥要回省城去了,临走的时候,不敢告诉母亲,趁母亲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开门而去。门砰一声响,母亲打了一个激灵,立马坐起来问我:“你二哥是不是走了?”我说:“是的。”母亲立马下床,走到阳台上眺望,二哥已经出了小区院子,向大门外的车走去,母亲哭声中多了责怪:“小红(二哥的小名),小红,这孩子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母亲目送二哥开车离去,直到看不见了,然后叹了一口气,重新睡到床上。那依恋和不舍的滋味,又有几人能懂?那一刻,母亲像极了一个离不开“家长”的孩子。
二哥曾经是父母亲最疼爱的孩子,多年以后,二哥也成了家中最孝顺的孩子,他没有因为远离家乡工作结婚生子,这些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和父母产生隔阂,而且完美地把亲情无缝衔接,他们之间爱的浓度似陈年的酒越来越醇香。
我握着母亲绵软无力的手,母亲和我碎碎叨叨,你爸活着的时候,这会儿该干啥干啥了,他说啥说啥来着,然后又问道,葬礼谁们去参加来,墓地怎么样,我一一做了回答,母亲一一点头称是,还说把父亲安葬在我爷爷奶奶坟墓旁一直是父亲的遗愿。
哥哥姐姐想把母亲的注意力转移一下,劝母亲想开点,毕竟父亲活着的时候,脾气一向暴躁,母亲因此受了不少委屈。母亲说:“还是我做的不对,平白无故他会骂我?这会儿想不起他的不好了,想的都是他的好。”
我开始收拾母亲的行李衣物日用,准备第二天去大哥家。我把家里剩余的一些钱,大约一千多块装进母亲的裤兜里,母亲问:“这就是家里全部的钱?就剩这么点了?”我们点头敷衍称是,反正小脑萎缩的母亲早不会花钱了。
有一个小盒子里整理出一把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母亲说:“你数一数,够不够一元,够的话是不是可以买一袋牙膏了?”我和姐姐哑然失笑了,母亲是真老了。
母亲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她生怕我们丢三落四,把该带的一定带齐了,她亲自收拾起来,像极了一个帮倒忙的孩子,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从来啥都不管的。八十七岁的母亲,在父亲死后的短短几天里,竟然开始“成长”。
母亲督促姐姐结算保姆的工钱,尽管我们说别管了,她隔一会儿又会问,母亲操的心越来越多。母亲提了一个要求,想要一部手机,多年前不是没打过,只是近年来你爸用的智能手机便不让我再碰了。我答应母亲尽快买一部老年机。
阳光把家里照得透亮,母亲环顾了一下收拾亮堂的家,依依不舍随我们走了出来。
大哥的家对于母亲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决定陪母亲住两天,好熟悉一下环境。
晚上把母亲安排在小床上休息,给母亲带了门,心里忐忑不安,从此母亲要一人独自睡了。
还好,母亲睡得很踏实,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她一如既往地在家里锻炼走路,依然迈着小碎步,母亲说,早上要走六七百步呢。
两天后,母亲督促我该走了,陪伴到多会儿是个够,说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没有掉一滴泪。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和母亲告别,说改天再来看您,一出门,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