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巧凤两岁死了妈,全凭她大(爸)又当爹又当娘,屎一把尿一把拉扯长大,她的三个哥哥也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生怕磕着碰着摔着被人欺侮着。
八十年代里,懂事的巧凤初中毕业后像大多数的农村孩子一样辍学回家了。说实话,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操持家务,好让她大和哥哥们受苦回来能吃上一口热饭。
哥哥们相继成家,单另过起了自己的光景日月。巧凤也是待嫁闺中的大姑娘了,乡间的媒婆总是热情而又勤快,说起一门亲事来永远是一副焦急如焚的样子,大有“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气势,又生怕错过行驶自己神圣不可犯的权利:“姑娘是再好不过的了,保准儿一见就喜欢,个子高挑,模样俊俏。打小没了妈,自然家里的,地里的的活计都拿的出手,不信,你去人家家里转转,炕上的油布擦得亮个锃锃,水泥地拖得缎面一样照得出人影。不大爱说话,但啥都不误,两个哥哥成家针线活哪件不是经了她的手,裁缝,刺绣,啧啧,那可不是俺老婆子吹出口的。”言外之意,没了妈不该是男方弹嫌的理由,反而成了婚嫁的优势,这么能干的姑娘,看不上是男方没眼光。
媒婆说得没错,二十二岁的巧凤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用“得体”两个字形容她再恰当不够过;她从不烫头也不描眉画眼,自然模样是俊俏里少了妖娆,踏实得让人怜爱;皮肤白皙,但多年的劳作,手上过早地打上了茧子的烙印。这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媳妇,上了年纪的人都说,庄户人家娶媳妇过日子,就娶巧凤这样的,准没错!
她那豁牙的大,说起话来走风漏气,圪蹴在院子里抽着劣质的烟。虽说这事不到火烧眉毛,但已到了眼跟前了,不得不思量了。人都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姑娘家家不趁早找个好婆家,那天成了老姑娘,还不就是一堆烂菜,有人要就不错了。他舍不得他唯一的女儿出嫁,每次媒人提亲,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块肉一样生疼。巧凤从小娇惯了些,但这孩子有分寸,不像有的孩子张狂得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轻飘飘飞上天去;她又极少言语,他又担心有天出嫁了,受了委屈都不舍得说;她心思细腻,说话做事处处为别人想着,他实在不舍得把相依为命的女儿成了“泼出去的水”。
说归说,想归想,终究是“女大不中留”。二十二岁的巧凤终于在八十年代末期,一个桃花三月的宜人季节里,坐上了一顶红艳艳的花轿,在喜庆欢快的唢呐声声中,风风光光嫁到离娘家有十里地远的邻村。这种刚刚兴起的复古婚嫁排场,不是随便哪个农村家庭能打闹得起的。
老话说“金屋配玉瓦”,原来巧凤的男人二疙瘩是退役军人,据说还参加过战役,高大威猛虎背熊腰,哎哟哟!原来还是立了功的战斗英雄,不得了!看这结婚排场和架势,家庭条件也不孬。
原来二疙瘩一见巧凤就中意得不得了。他见不得女人把好好的眉毛拔干净了,假模假样画得向上弯曲,妖精一样,口唇像西瓜瓤一样红,想起吃饭的时候就着口红咽到肚子里就一阵翻肠搅肚,恶心死了。多少这样轻贱的女子在他这个英雄面前晃荡,恨不能长出尾巴来摇一摇,他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他在巧凤身上找到了踏实的感觉,这回终于合上心思了。
再看看巧凤,她无法摆脱二疙瘩眼窝里溢出来的魅力,这种魅力具有穿透力和诱惑力,穿过她的胸膛,那小心脏便成了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再无宁日了。
仅仅见了三五次面,他们情感的碰撞像火山一样瞬间爆发了。
巧凤她大,诚挚地请亲朋好友坐下来,憨笑而又殷勤地递茶送烟。他不大说话,总是刚抹了泪蛋蛋就笑了起来,纵横交错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像极了开放的菊花,那种复杂的心情尽在“菊花”的开合之间了。唉,把他的。
新婚的日子总是甜蜜而又韵味十足,巧凤的艳丽光彩在漆黑的夜晚里依然熠熠生辉,一对白鸽似的跳跃的奶子,松软曼妙的腰肢,白皙的大长腿,原来这个女人朴实的外表下有这么丰富的“内容”,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地瓜,灰头土脸不怎么样,烤熟了,又香又甜,垂涎三尺。二疙瘩这个粗犷的汉子显得狂热而又贪婪,热辣辣的吻一次又一次让巧凤红润的脸蛋和小嘴迷醉痴迷。
过门不久,巧凤开始不想吃饭,偶尔呕吐,她的婆婆-——一个五十岁的高大整洁的女人,每日里喜滋滋把洁白如玉的荷包蛋放在巧凤的碗里,儿媳妇进门就有了娃,双喜临门。巧凤感激的眼神里满是欢快,她终于把最开始羞涩而又难以启齿的“妈”叫得顺溜起来。她妈死的时候她才三岁,记忆中一点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只能从发黄的为数不多的相片里,想象妈妈张开双臂轻轻地走过来,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语气极尽温柔地嘘寒问暖。长久对母爱的渴望,让她对婆婆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亲近感。
二疙瘩的脸拉长得像极了驴脸,黑间里,他粗暴地一把掀开巧凤的被窝:“隔壁的嫂子嫁过来快十年了,肚子瘪塔塔的,奇了个怪,你咋不见红就有了娃,你说,是不是之前有相好的了?”
这突如其来没根没据的话,让巧凤委屈得脸蛋儿涨得通红,愤怒得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脸上蜿蜒而下的泪痕:“二疙瘩,你红口白牙糟践人,你说这话,摸了摸胸口没?”
二疙瘩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一肚肠的疑问像牛倒嚼一样咀嚼来咀嚼去,他综合,对比,肯定,否定,最后咂摸出一点味道来:巧凤第一次见他时脸上一抹羞涩的红晕,第一次他把粗糙的舌头伸进她湿润的小嘴巴里时,她忸怩不安的傻笑,第一次床单上绽放了“红花”时,她局促失态的惊慌……
他终于从巧凤脸上的表情中找到了正确答案:“哭球啥了,丧模鬼气的,俺就是心多了一点。”说完一摔门走出去了,墙上的挂历被门口进来的风吹得哗啦啦一阵乱响。
灯光把巧凤哭泣的剪影,定格在拉上了窗帘的窗玻璃上,站在院子里的婆婆,点燃了一支烟,透过眼前由浓而淡缓缓飘逸弥漫着的蓝色烟雾,仿佛看见巧凤用手绢不住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屋里去了。
天上的一轮满月正一点一点缩减着,像被贪吃的孩子偷吃了一个边,月光也从浊黄变成了冷白,一阵风儿吹过,冷白的月色便从天空洒落下来。
2
巧凤的肚子显了怀,婆婆殷勤得围着她转,问长问短,她对婆婆这种近似讨好的态度不能理解,再看看二疙瘩对他妈妈总是不冷不热的架势,就像他妈倒欠了他多少似的。把他的,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
同院东上房住着大疙瘩一家,大疙瘩家俩口子脑子不灵光,傻不拉几,邋里邋遢,婆婆也很少搭理这俩口子,还有两个像是一个模子倒出一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的傻傻愣愣的孙子。
大嫂一看见婆婆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进西上房的巧凤家,脑袋朝天仰起来,嘴巴撇成了豌豆角,把流到嘴唇的稀鼻涕抹到手背上:“哼,老二家偏长了角啦,老二能干,你抬举老二媳妇,俺们全家不是人?不长着嘴?”老大媳妇气哼哼地耸着肩膀,话里话外都是酸不拉几的味道。
这没棱没沿的话听得巧凤一阵懊恼,打心眼里,她对大嫂一家是很同情的,婆婆向来对大嫂一家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疼爱亲昵的表示。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大嫂一家啥啥都干不了,就是到地里锄草,谷子和草是分不开的,一气儿能连根拔了,一家四口全凭俺们老俩口养活,吃的米、面、油、菜,哪一样不是俺们的?要不是你公公跟人早年合伙开了几年煤窑,这一大家子吃什么?”婆婆唉声叹气的说,“你大嫂糊脑松,拎不清轻重好赖,说啥话咱就当聋子,没听见。”
巧凤明显感觉到婆婆是向着自己的,毕竟一个四六不分的傻女人是难得任何人的欢心的,巧凤这样想着的时候,一股难言的悲哀从心底像茅草一样嗖嗖往上长。
婆婆一如既往地把吃的喝的拎进大媳妇家,用婆婆的话说,都单门独户过了,养活你们已经不错了,再张开嘴等着吃,不怕折煞你们?况且傻媳妇还是能把生米做成熟饭的。
“三月的娃娃当年生”,转眼已到年关,西北风搅得棉絮似的雪花肆意旋转,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巧凤马上就要生了,婆婆把炕火捅得老大,鏊子都红通通的。二疙瘩把八十多岁颤颤巍巍的老接生婆扶进家门的时候,他妈急红了眼,拍着大腿跺着脚:“都什么年代了?还请张家奶奶,咱就是不去医院生,也该把卫生所的医生请来的呀。”
二疙瘩瓮声瓮气沉了脸:“卫生所都是男医生,男的怎么可以?”
“现在家家都是刘医生接生,也没听谁家嫌人家是男的。”
“俺不防着点能行吗?俺不是俺大,俺的女人别的男人就是不能碰!”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婆婆的脸由红变了绿,在地上浑身不自在来回走着,最后竟然胸口憋满了气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巧凤从话里话外也琢磨出点什么来。
八十多岁的张家奶奶接了生,哆嗦着把一个胖胖的女娃递给了二疙瘩,巧凤惨白的脸上一双愤怒的眼珠子瞪着二疙瘩,二疙瘩说:“你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在俺这都没用,这个家已经有了一个淫疯子,不能再出第二个色疯子。”很显然,二疙瘩所说的“淫疯子”指的就是他那不着调的妈。
巧凤一把把被子捂住了头,怪不得二疙瘩对他妈永远一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表情。她嫁进来以后,她的婆婆公公一直分房睡觉,她以为人上了年纪单图个清净,没想到……她的公公,嘴巴似上了封条从来不多说话,对于家里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都是一副于己无关的冷漠神气,家里人争执吵架,在他脸上得不到任何呼应和呵斥,他没了男人的自尊同时也放弃了一家之主的权力和责任。原来开煤窑挣钱也不过是沾了自己亲哥的光,那个亲哥,做为村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在村里人开始撂了家做的布鞋,花三四十元买假皮子皮鞋的时候,他穿着四五百的真皮皮鞋,把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踩出一个个纹理分明的脚印。
巧凤的大和哥嫂来看望月子里的巧凤,千叮咛万嘱咐,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孩子恓惶,早年丧母,月子里全凭亲家照应,俺们全家都记着你的好,将来巧凤不孝顺你,俺们也饶不了她。巧凤拽着她大的胳膊,无法抵挡的沮丧和灰败的情绪难以诉说,最后化作两汪泪水溢出眼眶,一声声委屈的抽噎牵动着眉角,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温润如玉,使人突生怜悯。婆婆的眼角都湿润了,都是女人么,女人的心思女人懂。
二疙瘩自从退伍了就没干过一件正事,下苦的活儿他不干,说像俺这种人怎么能扛着锄头镢头劳动呢?这不是失了身份吗?巧凤讥讽说,到县委地委办公室去看看,看少不少一个坐办公室的,你去。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巧凤的女儿在炕上娃娃哭叫的时候,巧凤把婆家纷繁的大小事和二疙瘩的种种表现做了筛选,悲哀地发现——她嫁错郎了!
抱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好几个月,巧凤吞吞吐吐把自己的心思拐弯抹角和她大说了一番,她大抽烟的手停在半空,劣质的烟烧到手指头才打了一个激灵:“孩子,你如果不想让你的娃也像你一样没妈,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作孽啊!”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巧凤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也是根草呢,如果自己的妈活着,出嫁的时候给打问打问,把把关,她能嫁给二疙瘩吗?
二疙瘩三番五次来接巧凤回家,巧凤终究在一次次徘徊犹豫之后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回来了,二疙瘩把已经会格格笑的女儿轻轻放在炕上,用命令的口气说:“从今以后,咱们也单另过日子,没事少出门,少和俺妈套近乎,别被她带坏了去。”咣当一声的关门声无异于一声炸雷,把曾经温暖的屋子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
婆婆从巧凤躲闪的目光里似乎看出点什么,原先的热情一点点削减,终于在午后街边的槐树下,对着一群嚼舌根的婆姨们说了一句经典而又意味深长的话:“枣树根根横长的,媳妇子不是婆生的。”
大疙瘩的傻媳妇冷笑着,继而脸上洋溢出幸灾乐祸的快活表情来。
3
左邻右舍的年轻女人抱着娃娃串门来了,巧凤曾经的同学隔三差五也来了,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在一起话格外多起来,东家的婆,西家的公,南家的汉子,北家的娃,话越说越多,也越说越离谱,谁家男人在夜半踅摸进了寡妇的被窝,谁家女人把实在熬不住的光棍汉拉进了家门……二疙瘩的脸色越来越黑,喉咙里终于把憋了好长时间的“滚”字唾了出来,长舌头的女人们一溜烟跑了,跑的时候才想起二疙瘩的妈年轻时候也不地道,无意对号入座了,妈呀,人家不生气才怪。
二疙瘩把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巧凤脸上:“被人带到沟里去了还不知道,以后长点记性。”巧凤捂着火辣辣的脸,抱着孩子一气哭着回了娘家。
她只是说想大了,回来住几天,她大的疑问从她潮起两湾汪晶莹泪水的眼睛里得到注释,一声冗长的叹息里满是担忧。过了难耐的三伏天又过了阴雨绵绵的秋天,女儿会爬的时候巧凤又回来了。
她从此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掏心掏肺说话的人,在生了二胎——一个同样可爱聪明伶俐的男孩之后,巧凤果断地做了绝育手术。
慵懒的二疙瘩越来越肥胖,巧凤无法忍受二疙瘩毫无意义的监视和无所事事。二疙瘩在他们这个家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的父母像臣子一样服从他,丝毫不敢违抗,巧凤像婢女伺候着他的衣食住行,端吃端喝,铺床叠被,稍不留意,轻则训斥,重则拳脚相加。他们的生活里没有了风和日丽,有的只是狂风骤雨,惊涛排浪。
西斜的阳光洒落在村庄的残垣断壁上,稀疏而又惨淡,巧凤的大和哥哥们这四个老实疙瘩真应了那句话“烂棉花也有着火的时候”,怒不可遏把二疙瘩摁倒在地,劈头盖脸揍了起来:“当娘家没人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巧凤的大,佝偻的身躯猛烈的颤抖着,那一瞬间,眼睛都瞪大到失神的地步:“巧凤啊,不到万不得已大不会劝你离婚的呀。”
事后,鼻青脸肿的二疙瘩没有报“官”,巧凤也没提出离婚,事情最终不了了之。新的局面维持着这个家庭暂时的平衡,二疙瘩从此再没向巧凤伸出拳头,只是谩骂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巧凤娘家的八辈祖宗,几乎在每天里都要在二疙瘩不干净的嘴里日上八百遍。当了妈的女人都知道,巧凤没听大的话,还不是为了两个娃?况且黄瓜上来蒜老了,都生了两个娃的女人了,再嫁也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
当年的媒婆打了脸,乡间有“媒人是等称”的说法。她的“称”在二疙瘩和巧凤的婚事上出现了严重偏差,她说:“俺瞎眼了,把一个好姑娘生生祸害了。”良心上的不安,使得她至死再没说过一门亲事。
家底掏空了,二疙瘩干活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日子紧巴巴的,巧凤凭借着自己的力气种着好几亩地庄稼,用以维持生计。大疙瘩一家捡起了破烂,收入可观的时候,那傻嫂子在院子里一顿爆炒,香味四溢,一家四口吞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快又急,巧凤真想不出世上那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的的响声。她有时候想,她还不如傻了呢,傻多好,没仇没恨。如今自己里外不是人,娘家人再不上门了,二疙瘩也从不去她娘家,都成了两旁外人了。
还好,两个娃在学校学习上是拔梢的,全是年纪前一二名,巧凤死水一般的心思活泛了起来,她嫁进来十多年不曾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十多年脸上挂不住笑脸,此刻,她浑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
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淡淡的月光温柔地洒了一地。
巧凤的大得了肺癌,二疙瘩在一旁泼了冷水:“天天抽个破烟,活该。”
巧凤用了商量的口气:“俺妈死的早,没在床前尽过孝,俺大疼俺,要不接到咱家来伺候?”
二疙瘩毫不犹豫断然拒绝,巧凤把从心底升起的愤怒一点一点强压了下去,恶狠狠地一字一句说:“你-等_着。”
巧凤的大临死都在骂自己一辈子毬势,好端端的闺女毁了,最后把难缠的心事带到了棺材里。
十多年没上门的二疙瘩,为了众人的面子很不情愿地在出殡这一天来了,他肥胖的身体还没调整好站姿,他还没来得及在院子里站稳脚跟,跪在灵柩前烧纸的巧凤大嫂噌地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他面前,瞪着空洞而失神的眼睛,一把推倒他,连哭带骂叫他滚出去。众人正要劝说大嫂失了理体,有手不打上门客,毕竟是姑爷,大嫂却挥起手来啪啪打了二疙瘩两耳光:“俺巧凤三岁没了妈,全凭俺一手带大,俺没动过俺孩儿一个手指头,你把俺巧凤打得好惨,你不是人,你滚!”凄厉的哭声揪得所有人心尖尖痛了起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得了了,嫂子被老头子鬼上身了!二疙瘩惊慌失措站了起来,趔趄着退了出来。大嫂不见了二疙瘩,没事了一样,在灵前忙活起来。
二疙瘩以无可替代的姑爷身份再次被人请进去的时候,大嫂的脸色又像换了一个人,说出的话如出一辙,死了都放不下巧凤,声音和老头子一模一样,二疙瘩心惊肉跳起来,一股巨大无与伦比的恐惧深深袭击了他。把他的,真是邪门了。
二疙瘩最终没送巧凤她大最后一程,当然按当地风俗,女儿女婿该出的响器钱,童男童女等纸活钱,二疙瘩同样一样都没出。二疙瘩和巧凤她大无以化解的冤结从地上永久转到了地底下。
以后的好长时间里,二疙瘩惊魂未定,为了“安全起见”,他请了好几次“大仙”,家里供奉起了一个又一个神像,来对付巧凤她大的阴魂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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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凤的儿女们都以名校研究生的身份毕了业,在一线城市打拼有了自己的事业,巧凤哭了,她要把所有的苦难和隐忍来一次酣畅淋漓的了断,她把轻蔑的一丝笑意示意给了二疙瘩。
二疙瘩最后愤怒的吼叫近似疯狂:“你敢!”这话听起来霸道,但已失去了效力。他想不通低眉顺眼了二三十年的巧凤给了他当头一棒,反了天不说,还大摇大摆搬到城里去住了,而后台竟然是自己辛辛苦苦供出来的研究生儿女。成了孤家寡人的二疙瘩顿悟,手心里握了多年的三颗“棋子”就这样滑落了。
他的巧凤在外边有人了?他追到城里,把门口安装了监控,日日夜夜盯着看,盯到眼睛发酸都没发现蛛丝马迹。
有出息的儿女给巧凤买了房,巧凤在城里打了工。二疙瘩终于明白,母子三人抛弃了他,就像扔掉了一只狗,不!他狗都不如。
儿女们结婚,二疙瘩只是象征性地被“请”到了场,以父亲的名义,仅此而已。巧凤以母亲的不可缺失的身份笑盈盈地张罗着,她成了众人议论的聚焦点,不容易,真不容易,这个隐忍的母亲吞下了所有的委屈,伸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创造出了伟大的奇迹。
二疙瘩急切地想和巧凤和好,他一次次托人和巧凤说合,他可以无条件服从,得到的回应依然是巧凤从喉咙里发出的冷笑。他终于明白,巧凤从此和他撇清了,撇得一干二净。
巧凤带大了外孙带孙子,城市的风光旖旎,膝下的天伦之乐,她真的很享受。
依然住在村里的二疙瘩,脚步越来越缓慢滞重,他孤独的身影时常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即使夕阳沉在了脚下,他依然独自伫立很久很久。
他已经很瘦了,皮包骨头,儿女们带他到医院,他坚决拒绝了。他说,他时常梦到大鬼小鬼,他们拿着沉重的脚链手铐要带他走,大鬼的模样像极了巧凤的大。他白天黑间不敢出去,把八十岁的他大枯瘦的手攥紧到生疼。也有人说,二疙瘩家里供奉着那么多神灵,物极必反,神灵多了未必是好事。
不管什么原因,二疙瘩是真病了。好多年不出门了,见了他的人都说那是见了鬼啦,胡子长到胸脯上,头发披肩,他成天待在黑格隆冬的家里,即使白天都不让拉开窗帘,陪伴他的老大老妈整日里唉声叹气。二疙瘩五十多岁了,有天动情地对他妈说:“世上只有妈妈好。”他那快八十岁的妈听了鼻子一酸,皱巴的脸上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