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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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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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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

2022年5月9日13点43分,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一刻会让我在余生里刻骨铭心。

轮流换班伺候父亲的二哥打来一个特别的电话,电话中没说一个字,只是急促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声传递和表达的内容就是,爸没了!我的第一反应——从此再没的爸叫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好一阵摧胸顿足,继而排山倒海而来的悲痛让我不能自已,一屁股瘫软在家里冰冷的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慌乱地拨出姐姐们的电话号码……

我和大姐坐车一起往父母住处赶,太突然了。昨天的时候,二哥还在微信里说,父亲有了明显好转。白天他在卧室接过父亲的尿壶,只是去卫生间倒尿的那一小会儿,惊奇地看见父亲竟然自己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正在提裤子;夜里父亲还自己接了尿,只是吐了痰的卫生纸扔了一地。我们还为此很高兴,可能爸会康复呢。

只是今天上午,二哥发微信视频说,父亲呼吸困难了一些,吃饭的时候吞咽也困难了一些,但是我们还没做最坏的打算,毕竟他还没到奄奄一息的那一步。

本以为来日方长,我们却忘记了世事难料;本以为父亲还有一段苟延残喘的日子,却忽略了意外的存在。从来没想到一向意志坚强,巍然如山的父亲,塌陷毁灭起来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为人子女的责任和义务生生被父亲掐断了,从此再没有后续了。

父亲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像极了平时午睡的样子,不同的只是面部临时盖了枕巾。先赶到的二姐坐在父亲身旁,旁若无人地恸哭着……

二哥开始抽泣着断断续续述说详细过程,午饭时分,父亲的话很少了,他照例扶着父亲坐起来,喂了一小碗大米饭。坐了一会儿,父亲用手撑着床沿,一下一下挪到枕头旁(自从父亲五六天前在厕所摔了跤之后,之前行动不便的父亲更加雪上加霜了),就在二哥扶着父亲的上半身往下睡的那一下,父亲居然悄无声息了,不再像之前一样哎呀呀叫疼了,明显感觉不对劲的时候,看见父亲的瞳孔已经散开了!

二哥慌乱地做了毫无意义的努力:掐人中,人工呼吸,一切都是徒劳的。保姆在旁边补充着,当时,二哥一下子乱了分寸,六神无主,急得快跳起来了,冲保姆喊出一句糊涂至极的话:“快叫救护车!”

我们都听着,哭着,哭着,听着,父亲活着的最后日子里,每天愁眉苦脸,我们姊妹都暗里嘲笑过他,生老病死不过是自然规律,都八十八了,还有啥想不开的?我们从未设身处地为离死神仅有咫尺的老父亲想想,想他对生存的渴求,对人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我们也从未想象过,假如父亲有一天真不在了如何面对。父亲突然的死亡让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潜意识里一直认为父亲的死期很遥远,父亲的生命线可以像他的哥哥们一样长,他能活到九十多岁呢。

八十七岁的老母亲坐在父亲身旁,久久不肯离去:“怎么悄悄就走了?怎么没留下一句话就死了?”父亲的老去,同样让她猝不及防,相濡以沫六十七年,母亲依依不舍,泣泪成珠。

姐姐们把母亲拉了出去,卧室里静得出奇,就剩父亲和我了。我像父亲活着的时候摸了摸他的脉搏,不会有奇迹发生了。那一刻,我宁愿相信父亲不过是睡着了而已,我轻轻拿起覆盖父亲脸庞的枕巾,父亲的嘴巴微张着,两三天没见,消瘦了很多,颧骨居然突出老高。还好,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像睡着了一样,我甚至幻想着父亲打起了呼噜。

看来,父亲走得很安详。

两天的时间里,父亲和我们阴阳两隔了,我们还傻傻地在家等候轮班伺候。两天前我走的时候,还亲手把父亲扶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我走出门去。没想到就成了最后一别!

我们把两天前买好的老衣拿了出来 ,我们只不过是怕出了意外事先准备了一下。买回来的时候生怕依然头脑清晰的父亲知道,蹑手蹑脚,偷偷摸摸,趁他睡着的时候放到外面的床箱子里,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我们兄妹给父亲脱了衣服,屁股底下尿湿了 一小片。用湿毛巾擦洗身体的时候,父亲的左大腿根部,前后都有了很长的黑青,这是前几天摔倒留下的。一向被我们认为娇气的父亲从来没说过左腿疼的!我和二姐伺候父亲卧床休息的时候,每次都是二姐扶着他的上半身,我挪动父亲的腿脚,然后一条一条依次抬上床的,父亲肿胀的腿脚死沉死沉,就像不会打弯的粗铁棍。现在父亲雪白浮肿的腿脚已经冰凉冰凉,我给父亲洗脚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拔凉拔凉的。

最后一次给父亲洗脚了!

红黄相间的肚兜 ,白底有碎花的衬衣衬裤 ,棉衣棉裤 ,蓝色休闲上衣和裤子,外加一件蓝色半大风衣,经过我们兄妹一阵手忙脚乱,都套在了父亲身上,整齐而又笔挺。只是穿鞋子的时候,大姐二姐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父亲肿胖的脚硬塞进去。

一向高大的父亲被塞在肥大的像套子一样的老衣里,竟然感觉瘦小得可怜!

找了个搪瓷脸盆,烧了厚厚的一沓子纸钱,用麻纸包了揣在父亲的肚兜里。有人说,这钱是到了阴间花销的。

为了方便拉出小区,依然叫了120往殡仪馆送。家里的男丁们抬着担架上的父亲遗体走了,大姐二姐紧随其后。

家里空落落的只有母亲和我,我一边收拾父亲的遗物,一边哭泣着。被褥,衣服,喝水杯子,洗漱用品,新旧尿壶,好多衣服袜子还都是新的,没来得及打开包装。父亲活着的时候很节俭,见不得我扔不用的东西,我每次调侃:“迟早要扔的,到时候还不是全部扔掉。’’父亲便和我哈哈大笑了。

我一次次拿着父亲的遗物向楼下的垃圾箱走去,从此父亲再也用不到了,股股悲伤化作清泪喷涌而出。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们为他的自以为是,不听话,固执,执拗等而可笑,觉得他不过是井底的青蛙,我们和他说话的时候,只要敷衍过去就好,后来他有一只耳朵听力渐失,我们甚至毫不避讳当面议论他,谁让他老得这么糊涂,老得和世界文不对题;父亲离世的时候,分秒之间,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天都塌了。

生命和岁月交给他的能力,最终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了。父亲跳了八十八年的心脏,它再也承受不起生命之重,土崩瓦解。因为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由于心衰出现了浑身水肿。

我尽力把父亲住院到出院到死亡短短十九天的零星碎片拼接起来,在头脑中做了整齐地梳理。

父亲在疫情之间执意要住院,便秘、血压高、头昏脑胀令他惶惶不可终日;行动上又迟缓了很多,几乎不下楼活动;两次大便到裤子里,一次尿到床垫上。我们把它自定义为衰老的表象,全然不当回事。

住院后,经过两天的全身检查,再次证实父亲的担忧是多余的。我们相信了高科技下冷冰冰机器的检验结果,却忘记了他的身体依然不停向他的大脑回馈信息——不舒服。

当然治疗是无效的,甚至可以说起了副作用。父亲越来越糊涂,半夜三更就要叫喊着起床洗涑;盯着输完液的空瓶子问还剩多少;明明抽了好几管子血竟然说不知道。紧接着父亲的脾气更加暴躁,先是和我吵闹,后来是和二哥争吵,一向生性多疑的父亲对医院的治疗和儿女的坚持产生了怀疑,他坚决要求出院!

回到家的父亲清醒了许多,脾气也没有了,像个听话的孩子,我们以为他折腾够了,终于消停了。他越来越嗜睡,说话声音发颤,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抖动着拿不起碗筷。五六天后,在卫生间打滑倒地,父亲绝望地叫喊出了声,他一直畏惧的摔跤最终击垮了他。他老年的身体如四处漏风的房屋,轰然坍塌。

父亲彻底卧床了!他需要我们扶起扶坐,多年的腰椎骨折疼痛,令他每一次起身或者睡下都不由自主发出哎哟哟的呼叫声。摔倒的前两天,我和二姐勉强可以搀扶着他去大便,第三天,无论如何他迈不出脚步了。

父亲越来越不想说话了,连母亲——这个他呵护了一生的女人,都不搭理了。整日里只是呼呼大睡,父亲年轻时学过医,有点医学常识,我问他:“爸,你为啥这么能睡了?”父亲若有所思,最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只是说不舒服。

有一次,他睡醒了,看着窗户外的天空平静地说了一句:“天要塌了。”母亲问和谁说话呢,他又说了一句:“和老天爷说呢。”

父亲说这话一定是清醒的,并陷入喃喃的慨叹中,也一定有更深层的意义。

隔天又有一次,又盯着自己的手背很认真地看了又看,一会儿说上面有“张”字,一会儿又说是“李”字,一会儿又说“武”字,我们还很奇怪,现在想想父亲当时是不是已经意识模糊了,精神恍惚?

半夜醒来,父亲看我们的眼神空洞而又呆板,问他是否有尿意,他竟不知所云。当时他是不是丧失了部分意识了?

父亲只有一半的灵魂留在现实中,另一半的意念已经进入到不知道的时空交错的小径了。可悲的是,我们毫无直觉。

只是有一次晚上特别清醒,说好了第二天我要去长治,服侍父亲刚刚睡下,他便开始了呕吐,我清理父亲枕边的的排泄物时,他用近似恳求的语气说:“我病成这样,你明天还走吗?”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执拗和固执了一辈子的父亲,多会儿这样和儿女说过话呢,我哽咽着说:“我不走了。”父亲似乎放下了心。等到半夜再去接尿的时候,父亲用温和的语气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长治呢。”

直到第二天,父亲还是紧盯着我,生怕我走了。

还好,我没走。

父亲的耳垂明显向后折了,表姐说这是不好的征兆,我们半信半疑,毕竟没有经历过。

有一次大姐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被我们扶着坐在床沿吃饭,他坚持挪到门口,目的是为了看见坐在外面椅子上的大姐。他一边吃,一边探出头看着,目光里满是不舍和留恋。

父亲早预知自己时日不多,难道不是吗?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

看着空荡荡的家,我不由掩面痛哭。为我的不懂事,为我的自私,为我没有先知先觉,不然哪有这么多遗憾?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不想听他唠叨,绝情地怼过他;经常去看望,只不过是看家里缺啥少啥;给他洗澡的时候,也只是尽着做为一个女儿的责任。

我们总是在匆匆忙忙,扪心自问,我们真有那么忙吗?

假如可以重来,即使父亲有再多的不是,我愿意洗耳恭听,间或按摩他那疼痛的老腰;每次去看望的的时候,一定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漫步在夕阳的光辉里;洗澡的时候,温柔地抚摸他满头的白发和沧桑的面容……他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还好伺候父亲的日子里,我和他背靠背坐过,那是为了他坐姿舒服一些,保姆看见了对父亲说:“你好幸福哦。”假如父亲心里有过一丝温馨,我心里的难过便减了一分。

我给父亲洗脸,洗头,喂水喂饭,端屎端尿尽着床前孝,为什么不能多和他说说话?给他按摩按摩?温存一下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愧疚,心疼,不安在内心翻滚,化作一股热流冲进鼻腔,又冲上眼眶。

在殡仪馆安顿好父亲的哥哥姐姐们回来了。他们说,父亲已经僵了,嘴里塞口含钱的时候,嘴巴怎么都弄不开了,最后勉强放到下嘴唇里面。给手心里握钱的时候,父亲的手又软绵绵的握不住,奇怪的很。

我没说话,只有我懂,父亲不再需要钱了!

下葬的日子到了,我们把父亲装殓起来,把父亲生前的一些衣物和手机放了进去。再次仔细看父亲的遗容,面色红润,微微笑着。

有人说,世人来到世上都是受苦受罪来了,所以出生的时候都在哭着,罪孽完了,然后开开心心笑着去了。

我的父亲年轻时忍耐了劈头盖脸的风霜雪雨,忍耐了所有的世事艰辛,老年受腰椎骨折的疼痛折磨,生不如死,他终于放下了人间的苦难,潇洒而去,都忘了给我们留一个缓冲痛苦的机会。

葬礼办得很圆满,白色的鲜花花圈布满了灵堂,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开了追悼会,在缓缓的哀乐声中,我们兄妹肝肠寸断,呼天喊地的灵前泣泪饱含了多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了。在这些灰暗而恍如隔世的日子里,他拄着拐杖走路,心平气和拉家常,瞪着眼睛愤怒地和我吵架,蔫蔫地不说话等等画面无时不刻在眼前晃动。情感告诉我,他还活着;理智告诉我,他死了。

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没留下一句话,我扼腕叹息。总幻想着,阴阳两界如果通过梦境完美对接一下,然后父亲把没来得及说的话留给我多好。

即使穷尽世界上所有的的语言,都难以表达我钻心入股,深入骨髓的内心痛楚。抚摸着父亲的遗像,看着手机里为数不多父亲的视频,我常常黯然神伤,潸然泪下。

早晨的太阳依然从地平线冉冉而起,蔚蓝的天空,朵朵棉絮状的白云飘来飘去,夏天的树木已经很葱茏茂盛了,各种娇艳的花儿装扮着美丽的大地。

我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

一天早晨,先生说,你们的父亲终归是心疼你们的,他说过不连累儿女的,老人家果真做到了。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想起以前每次出远门,父亲都会打电话打视频问长问短,生怕五十多岁的我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再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关心我,爱护我了。

想到这里,柔肠寸断,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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