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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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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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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

 1

 四哥说自己是共和国的同龄人,老年的四哥这样说的时候。我惊诧于网络的覆盖面之广和惊人的教导力量,让不识一箩筐字依然住在村里的四哥也能说出文绉绉的话语来。当年那个手抖得握不住笔,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四哥,如今每天乐悠悠地拿着智能手机熟练地用粗糙的手指头刷着各式各样的视频。当然,好多之前从来不曾听过的也不懂什么意思的语言被四哥拿捏得娴熟自如。

四哥是大伯的小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大伯由于个人历史问题锒铛入狱,前途未卜,生死堪忧。大伯母看着站一排四个儿子,饿瘪的肚皮,张大的嘴巴,个个如狼似虎皱起了眉头,这个苦难的女人顾不上哭泣,心里哗啦啦打起了算盘。

大伯母首先对着自己日渐大了的肚子下了狠手。夜深人静,月亮在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上空挂着,像一盏大灯,清冷的月光把寂静的院子照得亮堂堂,窑洞里传出均匀的鼾声,此起彼伏。大伯母弯着腰两手托住大肚子,趔趔趄趄溜进柴房,把一个没有了气息的女婴连同脐带从裤裆里掏了出来,一并扔在了尿盆里,血淋淋的头颅似乎要从脖颈处掉落下来。当奶奶听到柴房响动,蹑手蹑脚走进去,她看着大伯母瘪塌的肚子和一滩血污,终于明白了。她咬着牙破口大骂大伯母没有人性,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孩子,养不起可以送给别人家,到底下了多大的狠手,把这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世的女娃娃整治死了?老天都诅咒你再生不出女娃娃!

一个之后几十年守活寡的女人,怎么可能再生出女娃娃?

当落日贴着旷野里的草叶行走,忧伤的光线涂满大地。我的姑姑,一个嫁了多年生不出一儿半女心直口快的女人,在和曾经走西口发了家的姑父大吵了一顿以后,她披头散发如泄了气的皮球回了娘家求得一丝安慰。她看见四个可怜的侄儿,肯收养一个养老送终,大伯母求之不得,年幼的四哥当然是最佳人选。

大姑端详着皮包骨头的四哥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她不大灵光的脑袋,直言不仅瘦,咋还长得这么丑,瞧这脑袋核桃一般大小,瞧这脖颈,细得像麻绳,哎哟哟,不能要,不能要!完全不顾四哥眼里散发出的殷切乞求的光芒。大姑转头看了看三哥,圆脸,双眼皮,一把拽了过来,就他了。大伯母发紧的心放松开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一个算一个,总比饿死强。

第二天天刚亮,大姑便带着三哥上路了,橘红色的晨曦洒在他们的身上,三哥笑着跳着,背后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大伯母带着三个儿子站在窑背上,直到大姑和三哥的的身影缩成模糊的两个点直至逐渐消失。四哥把手指头含在嘴里,啃了又啃,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大姑不喜欢他。

早春寒冷的薄暮中,光秃秃的树枝向空中可怜兮兮伸出爪牙,一个走街串巷冻得缩着脖子的河南磨刀人,被好心的奶奶留宿在柴房里。

天刚刚亮,去柴房拿柴草的奶奶和河南人拉呱起来,奶奶唉声叹气,都是苦命人,话越说越稠,磨刀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愿意收养四哥,奶奶喜出望外,爷爷把长长的烟锅杆在鞋底磕了又磕,这个曾经读过《四书》《五经》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老人,发出一声声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

四哥的小手被磨刀人牵着走了出去,小脚的奶奶一颠一颠送出去老远,用衣襟抹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磨刀人,好好待俺孙子,如果那天实在养活不了,还望再送回来。磨刀人答应了。

奶奶吃力地把一只小脚刚迈进院门木头的高高门坎,窑洞里便传出大伯母撕心裂裂肺的嚎叫声,痛彻心扉!这一走保准这辈子再见不上一面了,俺那苦命的老儿子呦!奶奶叹了口气,拿起火钩子搅着灶间烧红的炭火,一阵滚烫的灰夹杂着火星子刷刷掉落然后肆无忌惮在空中飞舞,奶奶捂着嘴好一阵呛咳。

平淡的日子就这么艰难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四哥在家里人的视线消失以后不久,在家人心中也轻飘飘没了份量。残酷的现实告诉大家一个真理,比起填饱肚子,其它都他妈不是个事。只是偶尔大姑带着三哥回娘家的时候,大家看着吃得胖乎乎的三哥,就会想到四哥,他会不会也像三哥一样健硕?

2

秋风萧瑟,片片黄叶打着旋儿在空中飘舞,厚厚的黄叶踩上去发出沙沙声响。十岁的四哥被另一个陌生人送了回来,当年的磨刀人死了,临死没忘当年的承诺,遣人送回老家。

四哥站在四合院里,左瞧瞧右看看,怯怯地看着陌生的家里人,听他听不懂的方言,看他的表情,这个曾经的家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四哥完全没有夜鸟归巢如释重负的感觉。大伯母、大哥和二哥冷冷地看着他,野菜团子,树皮叶子还吃不饱,又来一张嘴,怎么办?爷爷奶奶一把拽过四哥,有你们吃的,就少不了他的!一个窝头扣在碗下面,三个儿子捂着瘪塌的肚皮虎视眈眈,大伯母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着过下去了。

大伯母、大哥和二哥常常把冷冰冰的脸甩给四哥,怯懦的四哥不安地蜷缩在奶奶家里,看爷爷用毛笔字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四哥问爷爷给谁写,爷爷说给你大(爸)写。四哥在记忆深处努力寻找他大的模样,高矮?胖瘦?大眼睛浓眉毛?还是……想来想去,四哥脑子里蹦出来的都是河南磨刀人。大伯长什么样他一点不记得,大伯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想起来没有任何温度和遐想空间的父亲。

“臭七月,烂八月”,那年的七八月,四哥不知吃了啥,连着好几天拉起了肚子,屁股撅起老高,先是拉稀,后来是脓血,人虚脱得没了人样,本来干瘦,这会儿更没点人样了。

大伯母、大哥和二哥懒得看一眼,四哥在奶奶的炕上快没了气息,最后连哼哼呀呀都发不出来了。正好在药材公司上班的父亲——四哥的三叔从县城回来了,爷爷奶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叫我的父亲无论如何救救孩子,好歹是一条命。我的父亲连夜回到县城给四哥抓药,第二天,黑咕隆咚的死亡之旅,竟然被缕缕刺眼的阳光照亮,躺了十多天的四哥和死神终于失之交臂。

多年以后,这对叔侄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四哥逢人就说,俺的命是三叔救回来的。

乡间的孩子少吃没喝,喝凉水都能蹭蹭长大,大哥、二哥和四哥仿佛一夜之间长得高大壮实。可惜由于家庭成分不好,都没上了几天学。也难怪,都打闹吃喝了,谁有心思念书呢。

二哥有了一辆烂旧的自行车,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四哥摸摸车把手,二哥不依不饶。有天趁二哥不在,四哥偷了自行车去队里的打麦场练习,这下可闯了祸!大伯母,大哥和二哥拿了棍棒往死里抽四哥,四哥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就跑,翻过院墙(当时大伯母一家已不和奶奶在一个院子里住了)直接奔奶奶家,呼哧呼哧一下跳上奶奶炕上瑟瑟发抖,奶奶对着追赶来的母子三人呵斥道,先打死俺这个老婆子再说!母子三人悻悻而归!

六十年代末期,大哥二哥相继成亲,爷爷手握毛笔把这好消息通知给还在监牢的大伯。二哥成亲后不久,寒冷的西北风歇斯底里呼啸着,撞击着摇晃着的门窗,爷爷一夜之间悄然离世。

四哥守着爷爷的灵柩,眼泪簌簌掉落不停,他不知道如何把满腔的苦处倾泻出去,也不知道和谁去说。想来想去,他想到了那个从来没多少印象的大。他学着爷爷的样子铺开纸笔,研墨,握着毛笔的手抖得写不出一个字,最后问别人借了一支短到勉强能握住的铅笔,用学到的有限的几个字歪歪扭扭写了一封信。这封绝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信,相信没有一个人看懂。

大伯刑满释放回来以后,他说,他看懂了,从此再没有大可叫了!他用不着辨认没有标点符号词不达意像字又不像字的家书,他只看不是毛笔字体啥都懂了。那一夜,大伯彻夜难眠,泪水浸湿了枕巾。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3

七十年代初期,四哥订了一门亲,女方家和大伯家门当户对,家庭成分都不好,不然漂亮的四嫂怎么会看上尖嘴猴腮的四哥?多年以后,四嫂经常痛心疾首,假如不是那个年代,俺瞎了眼都不会看上他。

四哥的婚期临近,街边浓郁葱茏的槐树上,蝉鸣不断,倾吐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午后,一声沉重冗长的叹息打破了平静的四合院,如一湾清水投入一块石头,向外扩张着层层涟漪。坐了二十多年牢的大伯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家了,他的鬓角添了风霜,额头刻着岁月的刀痕。他撂下包裹,颤栗地伏在小脚奶奶的肩头,所有的委屈化作呜呜痛哭流涕声,直击奶奶的心房。他曾经也少年得志,叱咤风云,意气风发,而今落魄、失望、悲苦也是他后半生人生的诠释。他的好几个孙子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四哥站在大伯的背后,如鲠在喉,一句话说不出来,把两行即将掉落下来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大伯一脸茫然看着四哥,你是四子?奶奶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大伯二十多年的监狱生活中,他无数次想过家人的模样,无数次想过家庭的各种变化,无数次想过他给家人带来的灾难,无数次愧疚到老泪纵横,儿子们因他而吃的苦使得他不得不原谅他们二十多年不探监的绝情行为。

幸运的是,家还在,他还有一个安身之处,对他来说,这足够了。

在腊七腊八冻死寒鸦的的日子里,西北风叫嚣着,肆虐着。粥一样稠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四哥迎娶回他那漂亮的新娘,奶奶笑呵呵地闭不上豁了门牙的嘴巴,满脸的皱纹像极了盛开的菊花。

为了生活,四哥下了死苦,他愣是学成了泥瓦匠,一把瓦工刀和着泥巴石灰在他手里飞舞得眼花缭乱。我妈曾说,四哥要是学木工活的话肯定学不好,因为四哥肚子里没喝多少墨水。老话说得好,木匠改泥瓦匠,三天两下午,可见泥瓦匠学成更容易些。四哥更多的时候,下村里的小煤窑,穿雨靴子,戴安全帽,除了牙齿白,哪儿哪儿都是黑不溜秋。四哥下工回来,每次都不空,拿一两块炭,奶奶常年烧火做饭取暖,全凭四哥往回带,还有奶奶的水瓮四哥也全包了,不管怎么受累,四哥总记得给奶奶挑水。

奶奶疼四哥,四哥也见不得奶奶受制。下工回来,吃饭的一小会儿,四哥从家里端着满满一大盆子饭,圪蹴在奶奶门前吃,就着一根葱,一瓣蒜,有滋有味吃着,间或和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唠嗑着。奶奶吃一顿稀罕的,必定给四哥留着。

四哥的儿子出生了,小脚的奶奶更忙活了,她给四嫂熬小米粥,抱着重孙子亲了又亲。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和四嫂聊天,一边拿出旧衣服或者裁剪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穷缝烂补,一件件小孩的合体肚兜,布衫经奶奶的巧手之后便成形了。

暖和的太阳光洒满四合院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奶奶抱着重孙子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嘴里含混不清唱着: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

四嫂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月子里,奶奶永远走了。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经历了动荡不安、时世沧桑,百态人生以后,终于把世间所有清了零,云淡风轻地飘然而去。

四嫂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说,前天的时候,俺还喝着奶奶熬的小米粥,今天怎么就没了?四哥跪在棺木旁,恸哭流涕。他说,世界上最疼他的人走了,从此再没人和他拉呱了,奶奶的再平常不过的问候,累了?困了?以后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心空得难受。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吩咐四嫂不要关门,把门留一条缝,好让奶奶随时回来看到他,奶奶如果进不了门,那该有多伤心!

可是,四哥从来没梦到过奶奶,真是日了怪了!

在奶奶死后的好几年里,四哥下工回来一路过奶奶门前,必定留下一声声冗长而又沉重的叹息。

和四哥一起下煤窑的一个小伙子,高个子,大眼睛,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个大帅哥,父母双亡不得已也下了煤窑。四哥打心眼里同情他,时不时叫回家吃点热饭。四哥说,一身臭汗,回家冷锅冷灶,想想一个人的日子孤苦伶仃过得恓惶,回俺家吃饭,也就是多一瓢水,一把面,一双筷子的事!

我长这么大对“引狼入室”这个成语生活中的深刻教训,莫过于四哥的这件事。不多时,四嫂和这小伙子有染的事传遍了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常叮嘱不许去四嫂家去,以免碰到那个人尴尬,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觉得奇耻大辱了。

我的四哥脸上波澜不惊,平静如水,大家没有看到他们俩口子兴风作浪,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当然,那个小伙子依旧在四哥家我行我素,出入自如。

年轻的四嫂饱满得像一颗牛奶葡萄,清亮的眸子里柔情似水,大家都说四嫂的魂都被野男人勾走了。瞧瞧,整天把孩子锁在家里不管不顾。四嫂的女儿三岁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最终由于营养不良导致大脑发育迟钝,孩子傻了,大家背地里都骂四嫂作孽!

四哥很少和四嫂吵架,一如既往下煤窑挣钱,用生命维护着这个家庭的完整。四嫂在娘家是老大,弟弟妹妹一大堆,四哥和四嫂一起挑起了娘家的大梁,对四嫂的父母毕恭毕敬。

我的大伯母有天忿忿不平地对我妈说,现在的儿子都是丈母娘生的,吃儿媳妇的奶长大的,他怎么会记得自己有亲大亲妈?

4

春花、夏雨、秋月、冬雪,四季的流转亘古不变。八十年代后期,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家接着一家盖了新房从四合院搬离出去,当然四哥家也不例外。

四哥泥瓦匠的手艺吃香起来,四哥有的是力气,不怕挣不到钱。四哥挣钱疯狂到六亲不认,大家都说四哥变了,再不是那个朴实善良的四哥了。首先对四哥不满的是救了四哥一命的我的父亲,父亲说,四哥借了他的几千块钱迟迟不还,好几年不提此事,最后父亲不得不张口去要,无奈之下,四哥分批还了他。

我们却很喜欢四哥,四哥永远是乐天派,常常让我们捧腹大笑。他很喜欢给我们讲笑话,说两家订了娃娃亲,男方比女方大三岁,有天女方家说不对呀,等俺家姑娘三十的时候,他都六十了,不能嫁!男方想了一下说不对,等你家姑娘再过三年就和俺家儿子一样大了。如此低智商的笑话经四哥声情并茂眉飞色舞一顿表演,居然笑倒了一大群人。那天四哥学了个新词“化验”,走哪儿都说这个词,到别人家做工就说去化验化验,到谁家吃饭也说化验化验,哈哈哈!

有天四哥和我说笑的当儿,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说,天底下乌鸦都知道亲家中的老小,俺大俺妈却不知道。我听了之后一顿伤感。

九十年代,我上班了,回家的时候,也不忘去四哥家转转。四哥的儿子女儿都大了,傻女儿一天学都没上过,她臃肿的模样,邋遢的形象人见人烦。四哥叫了好几声女子帮忙剥玉米,傻女子不搭理,四哥生了老大的气,你老死了?还不如老死算毬了。我又同情起她来,这个比我小不了十岁的女孩子她有什么错?同时对四哥埋怨起来,再不好也是自家的女子,怎么可以这么对她?我帮四嫂剥核桃,四嫂一边数落傻女子不听话,一边说自己命苦,大意是四哥这只癞蛤蟆吃了她这只天鹅肉。狗屁天鹅肉,至今还和那已为人父的男人不清不楚,我把嘴边的话和着唾沫咽了回去。

那次之后,我再不想去四哥家了。

多年之后,四哥四嫂做了爷爷奶奶,大伯大伯母走入人生的暮年。八十多岁的大伯母腿脚灵便,脑子却傻了,满大街瞎逛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拉屎拉到暖水瓶里,见了儿子们叫大,见了儿媳们叫妈。大家对此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同样八十多岁的大伯为此伤透了脑筋。

大伯母死了的时候,穿了一身白孝服的四哥没有一滴眼泪,他说一切后事花销他也不出一分钱。我的父亲骂四哥大逆不道,老人在世也没在床前尽过一天孝。

大伯九十岁的时候摔了一跤断了腿,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彻底卧床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解决,兄弟三人轮流送饭。儿子们送来饭以后,顺便把屎尿倒了,大家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他活着更像一条狗。

一年之后,大伯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大家都说大伯是气的,从来没人给他洗脸洗脚,衣服和被褥的本来颜色已经看不到了,有次我的父亲去看望的时候,拿笤帚扫了扫褥子,一层灰白的皮屑刷刷而落。父亲回来说,家里脏得苍蝇四处飞,吃饭的碗放在枕边,拉屎拉尿的盆放在手够得着的地方,哎!父亲又说,碗也没人好好洗,大伯中午吃饭的时候总能吃出早上剩下的饭,作孽!

轮到四哥家送饭,饭菜必定是三家中最差的,而且四嫂来送饭食时,必定骂骂咧咧。我的母亲说,大伯在儿子们身上没有养育之恩,所以儿子们不孝;我的父亲却不以为然,愤怒的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无论如何想不出大伯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依然活得很清醒,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能准确说出今日初几,谁的生日快到了。大伯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里活了四年,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谁,也从来不说儿子儿媳的不对,他死在冰冷的冬季,终年九十四岁,他灯枯油尽,脆弱的生命早已如若游丝,在蒸发殆尽的那一晚,他孤零零一个人可曾无助地痛哭过?终究是难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不然一向不能挪动的大伯死的时候是在炕头的,平时他可是睡在炕边的。

四哥承担了大伯死后所有的花销,但他依然没有掉一滴泪。

一切恢复了平静。多年后,我的父亲也八十多了,一次,四哥照例看望父亲的时候,父亲把四哥赶了出来,他大骂四哥无情无义,背信弃义,糊涂了的父亲终于把在清醒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吐为快。他还说,即使他死了,灵前都不要四哥去。

今年初夏的时候,父亲也死了。我们都在猜想七十多岁的四哥会不会来。然而四哥还是来了,他一身白孝衣,他扶着灵柩哭喊着,我的三叔,三叔,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和伤感。四哥脸上的皱纹沟壑交错,皱褶纵横,我读着四哥脸上的每条新皱纹的来历和旧皱纹的经历,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问四哥的近况,说家中种着几亩地,吃是不愁的,一月领着一二百元的养老金花不了,没啥买的,需要买的东西儿子女儿早买好了。四哥说的时候眉飞色舞,看得出来对现状很满意。四哥的身体状况也极好,健步如飞,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没有。

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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