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月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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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听到你的噩耗，是在2024年6月23日晚上8点半左右。你的二儿子给我打来了电话，声音语调平和，没有抽泣，更没有哭嚎：“您是魏阿姨吗？我是梁凤萍的二儿子，我妈妈今早去世了，她是在湖边走路时跳进去的，下午派出所打捞上来才通知的我爸，刚才放进殡仪馆的冰柜里冷冻起来了……”晴天霹雳，如五雷轰顶，一盆凉水浇头般拔凉拔凉，我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竟如决堤一样，排山倒海而来。我失声痛哭起来，怎么可能？我的脑子里满是疑问，一个很坚强的人，一直与命运和病痛作斗争，你是如何被击垮的？2023年的好几次见面，你还在坚持晒太阳补阳气排湿气，你的风湿很严重，但你一直努力着。你说过，你要重生，摈弃所有生活的负面影响，为自己而活，为健康努力。我相信你，曾为此高兴。因为你我都是奉献型人，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懂得为自己活着了。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你的儿子断断续续讲述了你最近精神方面出了状况，而且反过来一直安慰我，说你饱受病痛的折磨，走了也好云云。怪不得他说起你的事平静如水，或许他有预感，再或许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的他一直在你的身旁，感同身受了你的苦难，觉得离开对你不是件坏事。可是与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个灵魂伴侣。后面的话，我听进去很少。一个活生生住在心底的人，那微微佝偻的身材，那因为关节长期风湿侵袭走起路来的一瘸一拐，那熟悉不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睿智的眼神，那超与常人的见解，那独特的观点，那惊世骇俗的语言……然后突然说这个人没了，就这样在世上消失了，活生生把她从你心中剥离，什么感受！
挂了电话，痛定思痛之余，不禁佩服你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对如此的灾难风淡云轻，坦然冷静的定力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你亲手培养的俩儿子是多么优秀！面对苦难从容不迫，他们不是不悲伤，是和你一样坚强不屈！
你的奋力一跳，到底是向生活妥协了还是抑郁把你推向了深不见底的湖水？
不！你一定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很久，你的大脑一定是清晰的，正因为你性格中的坚强倔强，才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
我把那天发生的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罗列一下。下午买菜，心不在焉差点被自行车撞了都毫不知觉，直到骑自行车的男士笑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回到小区楼底，一只可恶的大型犬不怀好意走到我跟前，把平时就十分惧怕狗的我吓到够呛；夏日的晚上八点，夜幕降临，一股风吹过来，在小区绿化带前行走的我，莫名的一种恐惧袭上我的头皮，紧接着脊背发凉，要在平时就是走夜路我都不害怕的……
你已经给了我提示，不是吗？更早的提示还在半个月前，你曾经给我发了微信，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感谢你曾经陪我在公园里一起唱歌，那段时光我真的很快乐！当时因为有事没有及时回微信，过了好几个小时，我笑着语音：罢了，罢了，咱们俩之间说啥谢，见外了！我好愚钝啊，虽然过了几天我感觉怪怪的，可是好几次拿起手机想和你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放弃了。我这不称职的朋友啊！是否寒了你的心？你当初是不是迫不及待想等到我的嘘寒问暖？想起来我都想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刮子！不过就是看孙子做家务，扪心自问有那么忙吗？
彻夜难眠！第二天下午，我真想去胜溪湖去，可是我又不敢也不能，更多的则是无奈！我此刻还在异乡，我骑了自行车奔赴离儿子家不远的护城河。河畔，行人很少。我找了一个无人的凉亭，看着脚底湍急的河流，茂盛的水草，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放声大哭。你单薄的身材是如何被无情的水吞噬？你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毅然决然跳进去的？你实在是绝望透顶了，不想再和命运抗争，实在抵御不了人生的风雨？你我从来都能正确对待死亡，但是以这种方式，我还是难以接受。我好心疼你，抱抱你，亲爱的！是的，我们当初是说过，等到老了的那一天，不想拖累自己儿女的那一天，胜溪湖是个好地方，可是那应该是我们垂暮之年的无奈之举。你怎么提前悄无声息付诸行动了？你难道没有一丝眷恋？万万没想到，三个月前的一次见面竟成了永别！那次你还在和我商讨即将来临儿子的婚事以及准备事宜。转眼间，我们便阴阳相隔。耳畔传来一阵阵歌声，我们曾经也是因了唱歌相识，十年的朋友情戛然而止，不管我愿不愿意，你还是无情划了句号！人间太苦，老天该垂青你，升天吧！
我在脑海里梳理着我们的友情，十年前因为在公园一起加入合唱团我们相识。那时我们四十多岁，我们聊着工作，孩子，家庭。慢慢地，发现咱们俩的经历竟如此相似，如出一辙。我们在原生家庭都有一个暴君一样的父亲，从小没有感受到如沐春风的父爱母爱，卑微到如山坡上一棵野草；努力学习想改变命运，却高考落榜；都嫁了学历比咱们低的爱人，不尽人意，永远无法沟通，互相走不到对方心里去；因为缺爱，都想在家庭中被爱被关怀，在常人看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要求，对咱们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性格内向不洒脱，不敢轻易在别人面前揭示自己的伤疤；好在咱们重视教育，孩子们的学习尚可；咱们一起爱上了中医，学习艾灸，拔罐，刺血……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同命运共呼吸。我们经常在闲暇之时和另外一个朋友，三人一起在树林里，在小公园，在城市的一角，拿着歌本引吭高歌。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把多年集聚在心底的不安，痛苦，压抑通过歌声排放出去，然后轻松，快乐，酣畅淋漓。不得不说，那段时光我们都很快乐。
我们的相识相遇如同火山喷发，地底下翻滚的岩浆终于按耐不住喷涌而出，尽情奔放，同病相怜的你我打开心扉互相走到对方心里。这么多年，不能说我们各自身边没有朋友，能用心交流的有几人？有的人只能浅谈；有的人稍微可以再深入一些；有的人你和他说话好似对牛弹琴。知己是不一样的，一个眼神就可以领悟到的，那是同频共振，同一个轨迹，同一个轨道的。如同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里的主人公，能说得着的不远万里，爬山涉水也想去见见，说不着的就在一个屋檐下也懒得说一句。
再后来，我们因为搬家伺候老人种种原因不再唱歌了，再加上你的身体有了毛病出行不便，我也琐事不断，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随着交流友情越来越浓厚。每次只要我有空，我会把你请到家里，一谈一整天那种。我们俩很少在微信上说什么，因为我们的话拉的太长，需要用整整一天的时间话聊，互相温暖对方。每次还是意犹未尽，把你送到门口的那一刻，你永远只有那句话：“心里好舒服。”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有如释重负轻松无比的感觉。
和父母不能说的话，咱们说；和兄弟姐妹不能说的话，咱们说；和爱人不能说的话，咱们说；和子女不能说的话，咱们说。把积蓄已久的话说出来，更多的时候是你在帮我捋顺烦心事，你总能抓住重点说到点子上。每一次畅快淋漓的交谈，如同注入了新鲜血液，让我觉得有你真好，人生有一知己足也！
互相鼓励，互相成长，高兴着你的高兴，快乐着你的快乐，同时忧愁着你的忧愁，不尽人意的爱人，病魔折磨着摧残的身体，生活中备受煎熬的你，也成了我的担忧。我除了鼓励，嘴笨的我，语屈词穷。虽然我和你有的方面很相似，但是我比你有点没心没肺。
你卑微地活着，低到尘埃里去，受尽生活的摧残鞭打，你苦笑着。你本来是一颗珍珠却被当成垃圾，宝贝放错了地方不就是垃圾么。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你最终挣脱不过命运的枷锁，逃离而去。我的知己，从此我孤单了，我再找不到像你一样的朋友了！
我好心痛！我活到五十多岁，死亡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有俩人，我爸和你。是的，我从来没有惧怕过死亡，但是你们的死亡让我难以接受。我爸心脏病生命稍瞬即逝，而你却选择了这个极端的方法 。 你们猝不及防的消失，以塌方毁灭的方式击打着我脆弱的心理防线，我的身上如抽筋拔髓一样难受，一个刻在你骨子里的人，一个融合在你心里的人，非要硬生生连肉带血抽离而去 。
25号，我得到你出殡的准确时间，我得赶回来送你最后一程。傍晚回了汽车站，往日回家的兴奋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蔫了吧唧呆呆的我，拖着皮箱走在熟悉的马路上不知所措。
我回来了，你却走了，走到另一个世界。你如果在天有灵，可否看见孤单的我失魂落魄回来？
26号下午，去殡仪馆之前，我在家里忐忑不安，一边等着另一个随行朋友。说实话，我不想去面对冰冷的棺材，我不想去那个让人悲凉无比的场景，我更不想睹物思人，但是我必须面对。你怎么可以把痛彻心扉的苦楚留给我，你让我何以释怀？
订好的花圈，店里提前送到了，我们随后赶到。好几排花圈摆在灵堂外面，偌大的灵堂，你的棺木摆放在中央。我的眼泪便不自主流了下来。当我跪在你灵堂前面时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开始给你烧带来的冥币，你一向省吃俭用，不舍得穿，不舍得吃，去了那边用这些纸钱潇洒去过日子吧，再不用抠抠搜搜委屈自己了。我模糊了的双眼虽然看不清你的遗照，但你那一双忧郁的眼神却一直在看着这一切。我痛恨病魔又痛恨不能给予你爱的人，如果多一点关爱，你怎么会走得义无反顾？
你的二儿子紧紧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好多。多么坚强的孩子，本来应该我安慰他的，反过来他安抚着我，叫我好好的，高高兴兴的。原谅我的无能，原谅我的笨嘴笨舌，即使穷尽世界的语言安慰他我都觉得苍白无力。你的儿子说的对，你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们，你的信念一定支撑着我们继续走下去。临走，你的儿子拥抱了我，多么善良厚道的孩子，他随了你。你不仅给予你儿子优秀的教育，深深的母爱，更多的则是面对生活风雨的勇气和毅力！
27号上午，你该出殡了。我在家里，看着手表的走动，想着此刻你的棺木该被移出灵堂，又被移到卡车上，然后被拉到村子里土葬。那深深的墓穴潮湿而又阴冷，你本来风湿很严重，会不会怕冷？会不会更疼？
你在人世间走完了一遭，还好，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还能尽我所能用文字记录你的点点滴滴，和文字共情也是我的强项。
（二）
你的原生家庭让你卑微屈辱，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的父亲和母亲长期关系紧张，父亲性格暴戾，冷漠的母亲又被家暴，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你常常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泣不成声。你恨你的父亲恨到咬牙切齿，直到你的父亲去世多年，你都不会也不愿想起这个人。仇恨的种子在心里一直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你一直没有得到过父爱，相反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是恐惧和不安，而你的母亲也不懂得疼爱自己的孩子，长期的家暴让这个苦难的女人只有对生活对儿女的抱怨和责怪，母爱的本能在她身上消失殆尽。在这样家庭长大的你极度自卑而又缺乏自信，在学校里常常受人欺负，上初中时你还克服不了一直尿床的毛病。你说过，幸亏当时学习成绩还不错，不然也难逃校园霸凌。
高考落榜后，你在父亲工作单位当了一名幼儿教师。这个职业让你接触到心理教育方面的知识，你是一个好学而又上进的人，你和一群心灵纯洁的小朋友打交道，你学会了爱孩子，学会了怎么去培养孩子。除了幼儿园老师，你不必去和更多的成年人打交道，一棵石头缝里蹦出的小草，怎么和茁壮成长的大树做朋友？你说这样挺好，挺好。
你出嫁了。脱离了原生家庭纷繁杂乱，公公婆婆对你疼爱有加，他们一句关切的话语，随手递上的一个热包子，茶余饭后的闲谈，让你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家庭的温暖。你说过，在父母身上没得到的，在公婆身上得到了。你的两个儿子，凭着你的职业，你把他们教育的很好，从小没骂过没打过，他们都被你保护的很好，一直被浓浓的母爱包裹着。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你和儿子们的口头禅，拥抱是你和孩子们表达爱的常态。孩子们学习很争气，都考上不错的大学，四年后都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毕业后都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另一半。爱出者爱返，在公婆病重离世的这段时间了，你尽了一个女儿的责任，端屎端尿，喂饭喂水，陪老人聊天睡觉。好多人都羡慕你，说你是人生赢家，可是美中不足的是你那枕边人-----你的爱人，还有每况愈下的身体，风湿一直侵蚀着你的身体，关节不仅变形，还有了积液。需要经常在奔波在医院里。
你的爱人不嫖不赌，不抽烟不喝酒，在外人看来绝对是好男人。鞋大鞋小谁穿谁知道，一个优秀的妻子，却被他当成爱出风头；一个在家里无私奉献的女人，却被当成理所当然；即使你风湿严重坐站不安，做饭洗衣不去搭把手，美其名曰女人的本职而已；生病了从不带着去医院看看；在生活中处处打压云云。你可以对物质毫无追求，可以穿着简单劣质的衣服，可以不用化妆品，但是精神生活你是有追求的，你的成长经历让你有被关爱的渴望。长期的夫妻不和不同步让你产生了抱怨不满，你本来可以放下这些好好为自己生活的，你却为此纠结了好多年。近两年你终于想开了，你说，你从此放下了，为自己活。
你的可怜的母亲，如今古稀之年，一个孤独的老人，你的哥哥姐姐选择了远离，他们不能原谅这个没有给于过母爱的人，而善良的你选择了原谅。你常常拖着病体，一瘸一拐去看望她，给她做饭洗衣服，最大限度尽着一个女儿的义务。
一个憔悴的身形，一张苦笑的脸饱经风霜，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和你富丽堂皇的家格格不入。你的儿子说过，病痛折磨让你衍生出精神疾病，可能也是对的。不然像你这样和世界和解的人，你已经放下了一切杂念，你的身体一定出了不可逆转的状况，才让你走了不归路。你的爱人在你离世后打击很大也是真的，他甚至不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如果他能给你些关爱，如果他能和你促膝交谈，如果……失去以后才觉得珍贵。物是，人也是。
你把短暂的生命定格在了53岁。人间太苦，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