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明性先生《家谱》有感
一部好书,一定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书正如有灵魂的人。“有灵魂的人,不需要前呼后拥。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是千军万马”。什么是灵魂?正直、真诚、洞察力、分辨力、阅历、勇敢的心、目光的犀利、心底的慈悲、知识的博闻、敏捷的思维,这些品格,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为什么有的书读起来索然无味,有的书读起来令人深思,判断是否是一部好书的标准就是这部书是否有灵魂。好书既是对人生的感悟,也是对人生思索的结果。我的面前放着李明性先生的长篇小说《家谱》,我细细地阅读着,体验着,感动着,思索着。我深知这是一部好书,就好像在沙漠里发现了一股清泉,又如在荒山发现了一块美玉。我相信这是一块被尘埃掩藏着的宝玉,目前很少人发现它,更少的人懂得它的价值。因为它过于朴实,而且没有炫耀,没有炒作,没有华丽的外衣,但它真实,有内涵,适合品味,有思想内容,更能触及人的内心。
很多时候,我们生活在乡村或者城市,我们被生存的压力和眼前的利益驱赶着,匆匆忙忙,忙忙碌碌,日复一日,来不及思索,不可能感悟,只是浑浑噩噩,重复着岁月,不知不觉从少年到老年,从青丝到白发,忽然有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我们都老了。这一生无数的激情与波涛,无数的喜悦与痛苦,生与死,爱与恨,我们都没有认真体验,就像一颗流星,瞬间闪耀着光芒,划过夜空,我们来过,又走了;好像我们从来也没有来过,好像我们也没有闪耀过光芒。夜空还是夜空,日子还是日子,芸芸众生依然奔波,依然为生计殚精竭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我们活着的意义和价值究竟是什么?是否,我们已经没有灵魂,我们只是一个生存机器。徒具人的外形,没有人的灵魂。灵魂应该是更深层的精神境界。
也许只有面对死亡,才能让我们对生命有更深层次的思索。我们的根是什么?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当你苦苦寻求生命的意义之时,也许才开始真正懂得对生命的珍惜与敬畏。历史需要真相,文学需要真情。但我们记录下人生的足迹,从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我们才能稍微有些许的安慰,毕竟人生有无数遗憾,但我们没有白白活一回。
要了解这部书,必须了解作者李明性先生其人。
在百度上,关于李明性先生,只有简单的介绍。内容是:作家李明性(1944——2009),又名李夏,河南虞城人,中共党员 。1985年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专业。1976—2005年在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原农民出版社任编辑、编辑室主任、副总编辑,副编审、编审。现任河南省作协理事、省直作协副主席。1964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洪流滚滚》、《痴情女子》、《故园》、《圣土》、《草珠项链》,散文集《乡魂》、《鸟音》、《旅欧游记》,中篇小说集《初恋》、《大地芬芳》、《家谱》等,共出版文学作品十余部。其中《故园》2001年获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家谱》获得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和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
事实上,李明性先生是从我们河南豫东农村走出来的大作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他的作品已经传遍全国,在我们家乡他的大名更是妇孺皆知。关于李明性先生写作的故事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作家,对于那个时代吃不饱穿不暖点着煤油灯方圆几十里没有一座楼房的农村人来说,他就是一个梦,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就是一个传说。那个时代的农村人,一天到晚除了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劳动之外,很少有娱乐活动。到了深夜,很多人都在无聊中早早睡觉了,唯有李明性先生,那个时候的他是一个充满活力充满憧憬的青年人,在简陋的土房子里,一盏煤油灯下,他在不停地写作。在灵感如泉水一样奔涌的时候,也是他最为兴奋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像一条河,奔涌着时代的浪潮,彭拜着青春的浪花,一笔笔一划划,呕心沥血,逐渐用汗水和心血凝聚成一段段、一片片深沉的文字。据他们村里的人说,那个时候,光他写作的稿子,就有满满的两个大木箱。
1973年秋,他从虞城县乡下赶到商丘,把他新创作的长篇小说《洪流滚滚》初稿拿给编辑张兴元老师看。那部书稿虽然只有十几万字,但基础很好。当年张兴元老师曾参加治理沱河的战斗,对工地上的生活也有生活体验,张兴元老师坦率地给李明性先生指出作品的不足,建议他把豫皖两省人民团结治水的内容作为描写的重点。后来,他的创作得到省、地两级文化部门的重视,地区文化局专门安排他在地委一所写作。那时正值冬天,房间又背阴,连个煤火炉也没有。他半卧在床上,用被子盖着下半身,侧身俯在床前小桌上。他一天到晚在小屋里写呀写,半夜已过,那小屋里仍亮着灯光。张兴元老师劝他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紧张了。他说,领导对我的创作这么支持,吃住全包下来,我不能浪费国家的钱,我要尽快把稿子写出来。张兴元老师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一个农村青年,住在地委招待所,吃的是大米白面,这待遇对他来说实在太优厚了。他怎能辜负领导的期望呢?也许正是这种超负荷写作和精神负担,后来他得了一身牛皮癣,奇痒难忍,痛不欲生,这种病一直折磨他几十年。但他不负众望,终于拿出了那部《洪流滚滚》,发行量高达七十多万本!
正是因为这一炮打响,从此文学改变了李明性先生的命运,他从农村走向城市,到省出版社当了一名文艺编辑,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这期间他总是埋头在稿件堆里,低头弯腰地在阅读厚厚的书稿。出版社不像新闻单位,来稿都很短。出版社的编辑看的是书稿,动辄几十万字,甚至几百万字(丛书),当时领导要求是“篇篇见红”,就是说每部书稿的每页稿纸都要有编辑用红笔加工修改的地方。你想想那要付出多大的劳动量?李明性是一位称职的编辑,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编辑工作中去。至今,张兴元老师的书架上仍摆放着他当时赠送给我的一大摞书籍,比如贾平凹的《故里》、浩然的《晚霞在燃烧》、刘绍棠的《这个年月》、郑义的《老井》、古华的《浮屠岭》、熊尚志的《烟火人间》,还有河南省著名作家南丁的《尾巴》、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等等。这都是在全国叫得响的作家和著作,其责任编辑均是李明性。从组稿到编辑,他要付出多大心血?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正因为他编辑出版了这么多有影响的作品,为我河南省出版事业作出重大贡献,后来被提拔为文艺室主任和中原农民出版社副总编,技术职称也晋升为编审,成为一名专业领导骨干。
著名作家张兴元回忆起李明性先生,依然饱含深情。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作为一名回乡青年,李明性先生就在文学创作上崭露头角,先后在《河南日报》和《奔流》上发表小说《月夜柳公河》和《红旗招展》等作品,显示出他的文学才华。八十年代以来,继《洪流滚滚》之后,他在工作之余,又创作出版了小说集《大地芬芳》、散文集《鸟音》和长篇小说《痴情女子》、《故园》、《圣土》、《草珠项链》和《家谱》等八部专著,引起河南省和全国文学界的注目。
李明性担负着如此繁重的编务工作,他是如何写作的呢?据他讲,他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简单洗漱一下,便伏案写作,一直写到七点半,然后吃点饭便去上班。几十年来他始终坚持这一习惯,从没改变。写作成了他最大的精神享受,那张写字台便成了他的精神家园。他的创作是高产的、是丰收的,特别是他退休之后,一部接一部出版。根据李明性先生书后的写作日期,从2001年6月《故园》定稿,到2007年4月28日《家谱》临产,6年时间竟有四部长篇问世,共计近百万字。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要知道,他不是用电脑写作,而是一笔一画地用笔写出来的啊!据他儿子李向华说,他病重期间仍不忘写作,病危前夕又有一部书稿诞生在他的笔端。
李明性取得如此丰硕的成果,除了他的勤奋外,很重要的一条是他年轻时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他把苦难转化为了内在的动力,精神的财富。他高中毕业返回农村,在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耕耘十多年。他挖过河,讨过饭,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饱尝了人间的酸辣苦甜。他像一棵小红薯苗,栽种到生活的土壤里,既得到了丰富的乳汁,又经历了水泡、日晒、霜打、虫咬的考验,他慢慢扎下根来,拖出长长的秧蔓。在李明性先生身上,有一种精神,那就是饱经风雨,百折不挠;在他的内心,有一种追求,矢志不渝。他把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体验,都熔铸到一部部书稿里面。特别是那部《圣土》,更像是他的一部自传。从主人公九生身上我看到了他的身影,甚至可以说,九生就是李明性本人。苦难没有把明性压垮,他把自己的苦难变成创作的宝贵财富,挥动手中那支彩笔,书写时代的变迁,从而一步步成长起来!
李明性的坚韧不拔不仅表现在工作上,更表现在他的创作上。按老话讲,李明性已是功成名就,本应安享幸福的晚年。可是他依然坚守着自己的梦想,生命不息,笔耕不辍。生命就像一条河,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是他的血泪,这些血泪经过李明性先生的呕心沥血精益求精的孕育,最终化为了精神上的珍珠。正当李明性先生的生命焕发异彩,无情的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让他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我相信,在他心中,一定还有无数的爱与恨需要倾诉,一定还有无限的深情和感悟需要表达。但是,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和无情。今天,但我品读着李明性先生的作品时,我的心中充满感恩,充满敬畏。李明性先生是我心中最为亲切的作家,从我小时候到如今,我的内心一直崇拜着他。
李明性先生在《家谱》的后记中说,他是在与病魔的顽强斗争中,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修改的。事实上,在他生命即将结束之前,他对自己的生命也有预感。他说,除了文学创作,我还快书法、会画等艺术。我太热爱我们的家园了,太爱丰富多彩的人生了。上帝若惜我之才,给我更多的时间,我会怀着大爱之心,继续写下去,画下去,自信会写出更新更美的文字,画出更新更美的图画。
虽然如此,病魔依然没有放过他。他的生命之树在2009年10月19日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遗憾与悲痛。李明性先生在郑州病逝的时候只有65岁。河南大河报大河网上这样介绍李明性先生:李明性又名李夏、十八子翁、鹿港居士,1944年生于虞城。生前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理事、省直作协副主席。出版著作有《洪流滚滚》、《故园》、《圣土》、《鸟音》、《大地芬芳》、《乡魂》、《月夜柳公河》以及《旅欧游记》等10余部。他在病榻上完成创作的最新长篇小说《家谱》,被我国著名近现代文学评论家李洁非认为堪与贾平凹小说《秦腔》媲美。
关于《家谱》,可以提纲挈领地概括为以下几点:(一)叙述刘尧昌的丧葬过程;(二)叙述一个乡村家族史;(三)叙述20世纪中国农村的社会变迁。这三者在情节上是时间交错的关系,内容上则是点、面切换的关系。
刘尧昌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他出生在上世纪20年代,属于一个标准的乡村大家族。因为他受过相当的教育,从私塾、新式小学念到县城师范。这些教育形成巨大力量,将他从乡村,从数百年来岿然不动的家族,拉向纷杂的外界,拉向谋求变革现实的洪流。像很多人一样,他成为一个反叛者和“进步”的追求者。这样的人生轨迹一直延续到50年代初,到那时为止,刘尧昌可以说紧紧握住“现实”的手,跟它走在一起。这个过程,反映了中国的20世纪巨变的必然性。
但是,在这之后,刘尧昌的脚步却停了下来。小说写道:“农业合作化后,数千年的小农耕作方式改变了”。这个“改变”,不仅仅是“耕作方式”,势必根本性地改变中国乡村传统的社会形态和生活方式,直至农村的基本伦理。盖因农民以土地为安身立命之本,“耕者有其田”,绝非一个吃饭问题、贫富问题,更连系着农民的归属感、家庭关系、血缘认识、伦理观念,简而言之,是中国乡村文明的基石。
在这样的矛盾面前,一直紧握“现实”的手跟它往前走的刘尧昌,令人吃惊地选择了再一次的反叛——反叛当时促使他反叛的力量。作为一个大家族较富庶的一员,在土地革命时期,他某种意义上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追求革命,并在革命胜利后成为大刘村首任村长。然而,当变革进而开始摧毁农村社会古老体系时,刘尧昌却成为一个抵触者。所谓“令人吃惊”,并非指他这种变化来得突兀,其实一点也不突兀,因为刘尧昌始终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农民,追随革命缘乎此,抵触新的变革亦缘乎此。“令人吃惊”的其实是,农民的禀赋和本性在他身上是如此顽固;哪怕新的变革在政治上被论证为无比“正确”、“正义”,他也会不假思索地顺着农民本性选择抵触。在抵制拆祠堂的现场,刘尧昌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站出来,成为“带头闹事”者,被派出所梁所长鸣枪示警之后,“五花大绑”押回公社。
这是让人感到震撼的时刻。革命的同路人(“同盟军”),如今成了革命专政的对象。发展下去,“文革”中,刘尧昌名列“黑五类”,沦为“被管制分子”。浩劫之后,晚年刘尧昌更加纯粹地归依于农民价值观,把续修家谱、再建始祖墓园当作最后事业。这个“续修”、“再建”,昭示着古老不息的历史感和精神哲学,也顽强地表现出标准中国式农民所坚持的生命的根。
在李明性笔下,“家谱”乃是农民的精神谱系,是农民世界观、生命意识的积淀物。这样的积淀物,小说中还有不少,像祖墓园地、宗祠、丧葬仪式。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程式化的东西,就像京剧,一出戏演下来,某种意义上演员似乎可以忽略,因为一招一式都是规定动作。可是,这种表面上非个性、遮蔽独特个人生命存在的形式,细细品思,里面却有远高出个体之上的千百年沉积起来的生命热情,甚至当个体消失在其中时,他们是那样的投入并为之感到幸福快乐。《家谱》对此有非常繁缛的描写(例如最后一章)。对于这样一些事物,过去我们习惯于以文明进步的武器,加以批判。应该说,历史的功利性确实会导致并支持这种批判,小说也写到尧昌之孙、德芹之子对乡村传统殡葬仪式的反感。但是,作家和文学作为文化的一部分,目光却应当有超越历史的一面,甚至于“批判”,也并不单从进步/落后作取舍,而要尊重每一种有悠久传承的精神现象,因为这些现象无疑饱含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生命追求。虽然历史总是不断发生着抛弃“过去”的事情,但这种抛弃未必是值得庆贺的。
李明性先生的《家谱》就像一棵延续百年的生命的青藤,它的根深扎在大平原上的肥沃的土壤里,主干饱经风霜却生生不息,它的枝条历经各种曲折向四周延伸,蔓延到豫东大地一个村庄。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难忘的往事,每一个须根就是段深沉的感情,所有的往事和感情加在一起构成了这棵百年老树的历史。家族就是这样一棵丰盛繁茂的大树。在家族这棵繁茂的大树上,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都如青藤上的叶子或花朵,只有走近、静听,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芳香气息,倾听到每一颗心灵深处的隐秘。岁月穿过这棵饱经沧桑的老树,昭示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修家谱”这一事件既是贯串全书的主线,也是一种隐喻,象征着刘家家族的记忆以血脉传承的方式内在而顽强地流淌、保存。梳理家族史,不仅是为了记录一个刘氏家族在二十世纪沧桑历史中的命运变迁,更是深情叩问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实为一部生命苍凉而厚重的大书。生命,被赋予一种悲壮的美感。数百年的历史长河,数十位鲜活的面孔,在德芹的记忆中徐徐展开,而葬礼的唢呐声,提醒人们思考生命的意义:既然我们都要像叶子一样飘落到死神的怀抱,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众多悲剧性命运的展示,是这部演讲培训小说的震撼人心之处。这种悲剧最主要来自生活中的主观与客观、梦想与束缚、自由与限制、情爱与伦理之间的悖论,以及人们在选择中无可奈何的状态。悲剧的来源,既有时代的,又有自身的原因;还有的来自命运的偶然性,是无法把握的,弥漫在人们心头的是梦想不可得的遗恨。聪敏多情、温婉儒雅的主人公刘尧昌年轻的时候,欲追寻浪漫的革命与爱情,最终却被严父与包办婚姻拖住手脚,只能将爱情梦想付诸流水。经历岁月冲刷,豪情沉落,却在“文革”冲击中战战兢兢,终于让那卷脆弱的家谱重见天日。李明性认为,老一辈传下来的,不止是一部缀满名字的家谱,更是一种在艰难岁月里坚韧生存的本领,一种顽强的信念,一种在危难时不惊不燥、平和的心态,一种在尔虞我诈中保持操守的良知。在一个个鲜活而亲切的故事里,隐藏着人生的真滋味。个体生命总会死去,而一个家族却会繁衍下去。
悲悯就是相互体会苦难的遭遇而产生的同感。李明性对生命的悲悯,使作品超越了民族视角和文化视角,而呈现出明澈的艺术境界。李明性把生者置于一个宏阔的背景下,让一群血脉相连的人生存在一起。元朝末年,刘氏家族的祖先被迫迁徙,长途跋涉,来到豫东一个叫禹王台的村庄。垦荒种地,生命因土地而葱茏,而枯萎。那闪烁着白马英姿的带有神奇色彩的家族发家神话,承载着多少农民对富足生活的梦想;那携儿带女跋涉在搬迁路上的悲放的歌,让我们感受到祖先的艰辛、粗犷、英勇无畏。时光流到“文革”,人性之丑在失控的政治观念的怂恿下,展示得惊心动魄。有着相同血脉的大家族的人因财产的不同而分成敌对派,相互争斗,而各种畸形的人格也随之形成。作家不仅写了人性之丑,还写了人性之美。尧光那个小老婆灵玉,不仅没有抛弃他,反而讨饭养活他们夫妇二人。李明性用日常叙事消解了宏大历史叙述的空洞、虚假,使日常生活变得可触可感。历史被还原了原生态的场景,呈现出朴素真淳的厚重,显示出历史长河缓慢却极具力度的力量。
李明性对生命的悲悯,有助于文本超越社会伦理层面,而更直接地切入人的精神内核。他们不是一张张旧岁月的老照片,而是活生生的人,因不同的经历而性格各异。在作家敏锐的目光透视下,我们得以窥视到他们隐秘的内心。那里,是一个黑暗的、丰富的欲望森林,那里蕴藏着人类心灵中相通的共有的秘密。在这个家族中,家族利益、伦理道德总是折断飞升的翅膀,辜负了情爱的热望。不是爱情,而是在苦难中缔结的情义,让柔韧的女人滋润他们的心灵;让坚强的男人挽起女人的手臂,使这条血脉扭结的家族长河蜿蜒流淌到今天。
细数过去其实也是凝视现在,因为我们身上烙下了前辈人的精神密码。吃着肯德基长大的佳骐也许不懂得,但是无论如何,他属于这部族谱,而流淌过数代人的血脉之河,注定会在他身上传承下去。而这棵经历百年沧桑的家族之树,也必将依旧把它的根扎得更深,枝叶耸得更高。吹不尽的风倾听着它的故事,它屹立在漫长的时光之河里,显示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在现代生活中,机械文明用它的财富和便利攫取了我们的强健和安宁,让我们在随心所欲的拼杀中耗尽一生。我们是否愿意去感受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是否愿意拨开意识形态的浓雾,用一种清新的目光去观照一群长久以来被我们所误解的人。李明性呕心沥血推出的长篇小说《家谱》,就是对一个正在逝去的家园的深情呼唤。
李明性通过结构上横的呈现和纵的透视,把时代因子和历史积淀相衔接,使小说容量极大。这是一个充满日常生活细节的家园,对大多数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处理也最容易讨好的是尖锐的矛盾,最不好写的正是日常生活的绵密细致。但是最见功力的也正是对日常生活的细节处理。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在危难之时固然力现英姿,在平凡生活中更能体现其精神倾向。李明性谙熟这些浸润着儒家文化与民间文化的人们的精神指向,更熟悉他们的喜怒哀乐。他笔下的每一个卑微的生命,人、动物、草木,都清新自然,可亲可爱。或许是童年的这片热土在李明性脑海中印象太深,家园已经成了李明性绕不开的情结。李明性早年的《故园》、《圣土》、项链》等乡土系列,都是对这片热土的倾情关注。随手一写,便是洋洋洒洒的一串串乡村生活的细节。这些细节从各个方面各个角度,如一群不受约束的分子,在它们的地盘上做着布朗运动。它们嬉闹着,悲伤着,冲撞着,对抗着,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正是这些细节,共同建构了一个充满张力的世界,一个祖祖辈辈生存过糟践过却又创造了生命的家园,一个他试图唤回的丰腴充沛的家园,像流水一样静而绵延,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冲击和震撼。
这也是一个温情而又充满欲望的家园。欲望使人奋发,使人痛苦;欲望停止却又使人感到无聊。欲望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动力,制造了生活的五彩缤纷,和喧闹。这个世界是温的,因为隐藏那么多情爱;这个世界是布满绳索的,因为它充满了飞翔的热望却又被紧紧拽回。体悟这个世界,你会感到亲切,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家园记忆在此复活,并伴着屈辱、痛苦,泥土和草木的香气。少女纯美浪漫的爱情幻想与夫妻生活的尴尬相对照;日常生活的绵密温厚与兵荒马乱的凄厉相映衬……不同文化、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怀揣着各自不安的欲望,不甘寂寞地争吵,攫取。每个人的不安分,又是沿着各自的轨道欢喜抑或悲伤。
他对这个家园生存的人既有一种超越性的悲悯,又采取一种卑微姿态姿态切入,感受他们的内心。他以一种深沉恢宏的宇宙意识来关照这方水土,超越了古代士大夫的吟诵田园层面上。这在乡土文学中是很少见的,只有有了宇宙视角,有了对生命全景的观照与悲悯,才会有如此的深度,如此的诗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生活是健康自然的,与宇宙是同步调的。在具体叙述中,他采取的写作姿态,不是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主义知识分子采用的自上而下的俯视,而是从卑微处向上看,细心体会,钻入他们的内心。他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他并不是将他们当作农民,而是当作“人”。“农民”这个概念包含了太多的政治化、阶级化的东西,含有贫穷、落后、狭隘等附加的偏见。他以这片沃土上生长的乡亲为本位,既不拔高,也不贬低,原原本本讲述他们的故事。家园中的那些人,亲切熟悉得就像翻一张张老照片,狡猾可喜,却朴实憨厚,混合着所有的屈辱、艰辛、挣扎、痛楚,永不满足的渴望,伴随着草木、泥土、炊烟及汗咸味的气息,洗去我们身上的疲惫。
因为对卑微生命的平等关注,李明性在结构上也有所创新。在构思中他抛弃“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故事”的创作方法制造矛盾冲突,采用散点透视法,如中国山水画。让每一个小人物都诗意出场,恬淡自得,像传统诗词中的意象并置一样,让这些小人物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个性得到充分的展示。
李明性认为,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显然有着一切生命的尊严,身体的感知,情爱的旖旎,生存的卑微。虽然经济地位低下、等外在因素,但是外在处境的灰暗并不能掩盖生命的热情。外在处境的艰辛与蓬勃的生命之间的张力,使小说饱满、丰富。正因为痛苦,使生命显出了它的深度,显出了骄傲。正因为困境,使个体的尊严也显得更为迫切。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是土匪,还是日军,还是史无前例的浩劫,都是生命中的一次磨难,都抵挡不住对生活的热情。他们以质朴对抗怪异,以坚韧对抗压力,以日常生活的乐趣对抗宏大历史叙事的虚假。他们同样有着美丽的情爱,幽怨的眼神,在生活的挫折中特有的坚忍与智慧,如山一般,阅尽沧海桑田。豫东风情,那片土地,那些人和他们的故事,在李明性的语言里重新复活,呈现在我们面前。了解了他们,也就了解了乡村,了解了中原,乃至华夏民族的精神结构。
贴近大地,大地就真切实在地向你敞开。它并非诗人笔下的田园诗,也没有鲁迅笔下的那群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农民。但是这片家园有着自己的韵味,有着自己的悲欢。让我们苍白孱弱的现代人沿着那串串曲折的故事小径,回到父亲那座老屋,回到那个正在远去的家园,抓住一些能够让我们变得强健的东西吧。
这是一部厚重之作,读起来让人感到沉甸甸的、厚墩墩的。它不仅是刘氏人家的一部家族史,也是豫东人民甚至是中原人民的苦难史和奋斗史;它不仅是刘氏人家的发迹史,更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史、道德史、精神史和心灵史。作者调动了他毕生的生活积累,用他对社会的细致观察和深刻思考,以其朴实自然而又华美的语言,讲述了生动感人的故事情节,塑造了鲜活的人物形象,展现了诱人的生活画面,抒发了跌宕起伏的真挚情感,从而创作了这部不可多得的长篇巨制。这是李明性45年文学创作历程中的一个高大的里程碑,也是近年来整个河南文学创作的一个制高点,就全国范围来讲,也能在某个重大的文学奖项中夺取桂冠!
只要我们静下心来认真读一读,就会发现,这部长篇小说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艺术世界是何等宽广、丰富、深厚、沉重。
第一,从时间跨度来看,它纵览了刘氏人家583年的家族史。自明永乐三年刘宗源奉诏携眷自山西洪洞迁徙到豫东舜王台,这支刘氏家族已繁衍二十二代。当然,作品重点描写的是曾祖刘让修、祖父刘贤忠、父亲刘尧昌和儿子刘德芹四代人的生活经历。时间跨度不比《白鹿原》小,人物不但涉及刘氏家族的成员,还有他们的乡亲、师友和领导者,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数十人。不但有其名,而且都有独特的生活经历和鲜明的性格。
第二,作品并不限于刘氏家族的人物和生活,还涉及不同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仅近代就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和文化大革命等。每个历史时期都涉及其典型人物。如刘(杨)东明上书的饥民图、苏(蒋)家宾领导的抗日救国队伍、张营长浴血奋战的淮海战役前奏曲张公店战斗,这都是发生在豫东大地上的重要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者以其独特的视角,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这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就像建造一座巨大的历史博物馆。
第三,人物众多,却又个性鲜明。刘家的几位兄弟刻画得就各有自己的性格,最为突出的是刘家和几位媳妇姑娘,她们性格各异,命运又各不相同。在那个时代,妇女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她们对爱情、对婚姻依然抱着美好的祈求,可得到的多是灾难、痛苦,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心灵上的摧残,这里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德芹的姑奶贤慧和姑母尧美。贤慧是一位美丽而聪明的姑娘,但最终却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她虽然逃过了一次次劫难,但她的一生却是在痛苦和耻辱中度过的,她最后投河而死,也给人们留下很多思考。尧美生活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她本应得到幸福,但是这位对爱情执著的姑娘最后仍没逃过悲惨的命运,她精神失常之后,误把张营长当成心上人,她对张营长的思念和爱恋,就是一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感动。德芹的母亲春节要比贤慧和尧美幸运一些,她得到了她心中的白马王子,但婚期却赶上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她在那片高粱地里完了婚,结婚那天母亲被土匪杀害。她一片真心地爱着尧昌,尧昌却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二人同床异梦,一辈子磕磕碰碰,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以致二人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她也是把脸扭向一边。
第四,作品对那个早已逝去的时代风貌、风俗民情、杂玩杂耍也在情节的自然流动中予以再现,让你在阅读作品的同时来一个“豫东风情游”、“豫东民俗游”,体验一下那个时代的人们是如何婚嫁、交易、玩耍、殡葬,等等。那庙会上各种小商贩的别具特色的叫卖声,那葬礼上各种繁杂的礼仪,农村小孩子就地取材式的各式玩耍,还有那个鹌鹑的捕捉和驯化,等等,这些生活细节作者都进行了较为详尽的展现,颇似一幅农村风俗画,又似一幅乡村“清明上河图”。宋代画师张择瑞的《清明上河图》反映的是北宋时期的旧都市生活,李明性的这幅“风俗画”则是旧时代中原农村的政治风云和农村生活的巨幅画卷。
当然,最值得称道的是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他不满足于对生活的描绘和再现,从平凡的生活和人物中发掘出人生的哲理、社会的心理、时代的真理、政治的公理。作品所展现的众多人物可以说都是悲剧式的,人生何以有如此众多的历史悲剧?这里有时代的因素、社会的因素,还有人物自身的因素。贯穿本书始终的重要人物刘尧昌是颇令人深思的。在刘家他本是幸运的,从小聪明伶俐,长得相貌堂堂,人见人爱。读中学时又受到革命理论的熏陶和高人的指点,他有理想、有抱负,一心要报效祖国。展现在他面前的应当是一片锦绣前程,但他最后却仍是悲剧式结局。他梦想的爱人没能到他身边,他追求的事业一件件落空,最终成为革命的对象,被打入社会最底层。这是为什么?能仅仅怪他软弱吗?能仅仅怪他的家庭吗?能仅仅怪他生不逢时吗?不!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是各种因素促成的。用“命运”一词是最好的诠释,而命运又包含着复杂的内涵。他虽然历经苦难,但在他身上依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正是这光辉把人类的前途照亮,使社会得以不断更新和进步。
令人敬佩的是作者在这部长篇巨著中所表现的艺术功力。跨越几个时代的历史长河,涉及十几个家庭、几十个人物,仅仅用刘尧昌葬礼这么单一的事件,要串连成一部35万字的长篇巨著,没有相当的艺术功力,这项工程实难完成。李明性一展自己的雄才大略,娓娓道来,不动声色,一步一步把我们引向生活的深处。他像一位生活的导游者,领着我们走向大山深处。你看到的时而是一座高山,时而是一条小河,时而是风云聚合,时而是红花绿树。这在他以往的作品中是不曾出现的。他的《故园》、《圣土》和《草珠项链》等长篇,多是用一根绒线穿起一串珍珠,形成一条五光十色的项链。这次的《家谱》,则是用一堆生活的宝石搭建起一座宝塔,一座宫殿,宫殿内琳琅满目的都是取之不尽的感情宝藏,精神财富。
只有细读,才能品味;只有理解,才能感悟。在读完这部书的时候,我的理解李明性先生的《家谱》已经不是一部书,而是一条河,一条奔腾不息的河,一条波澜壮阔的生命之河,一条气势磅礴的青春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