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城市里生活多少年,其实在我心里,我永远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农民。总希望真正拥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可以种花种草,养牛羊羊,在花香四溢、鸟鸣啾啾中醒来,在四世同堂、尊老爱幼的祥和气氛里欢笑,在炊烟袅袅、小河淙淙的田野里拔草,在麦浪滚滚、春意浓浓的土地里放歌,不怀恋过去,不期盼未来,就热爱现在,不为了一个梦想而奔波,不为了眼前的日子而困顿,哪怕平凡也知足,哪怕简单也快乐。让家,就是一个团圆的地方;让生活,就是诗意栖居传承美德的过程。但是,现在的农民早已经不是我心中的农民了。他们要打工,要追梦,要忍受千难万险,一生走过了万水千山,却永远在路上。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家,成了魂牵梦绕却只能临时团聚的旅馆。至于当年诗人海子所说的,从明天开始,劈柴喂马,做一个幸福的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还只是一个梦。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为了完成父母亲的一个愿望,我回了故乡。自以为乡音无改,故乡人却认为变化太大了。而我心目中的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也有天壤之别。故乡在我心目中是一幅散发着清香的水墨画,虽然花边发黄褪色,但主旋律是一片希望的田野,一处红墙碧瓦、绿树成荫、安宁祥和的朴实的秀丽乡村。而如今村里只剩下一群群老弱病残的弱势群体,所有的路边都堆满了准备盖房的红砖和建筑材料,而且是麦收之后,田野里不仅灼热,而且荒芜,每个人眼神里总透着金钱的欲望以及无助的失望和绝望。传说的世界末日虽然没有到来,但似乎每个还能够劳动的人都在拼命,都在被鬼魂追赶着,似乎没有终点没有尽头,永无宁日。原来几百年的大树早已经被伐掉了,新栽种的都是一些急于见到效益的速生杨,虽然也很茁壮,但品种单一,单调寂寞。过去浓浓的乡情也淡了许多,在几天的寒暄热闹之后,都各忙各的,似乎谁也顾不了谁。我仿佛到了另一个异地——这哪里是我曾经日思夜想的故乡。我的故乡比这温情多了。记得当年父亲从外地回来,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送上最诚挚的礼物,每个人都会带着真诚的笑脸,嘘寒问暖,问长问短。我家父母也会像招待客人一样拿出好吃的瓜果糕点,敬上香烟和茶水,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家长里短。如今似乎都很忙,都在奔命。即使如此,许多人仍然跟不上时代,总是叹息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总是叹息花钱的地方多,挣钱的地方少。不要以为农民都没有文化,其实农民在精打细算过日子方面,不知道要比那些所谓专家要强多少万倍。
虽然如此,这里毕竟是我的故乡。从家谱上看,我们的祖祖辈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五百年。这里有我最浓郁的亲情,这里有我永远也离不开的血脉。
有一天晚上,淅淅沥沥下起绵绵细雨来。雨水打在房顶的瓦上,可以清晰地听见刷刷的声音。雨水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那声音仿佛拉长了的音符,如一首悠长而凄婉的音乐。仿佛多年相思的某一个人,本以为久别重逢,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谁知岁月无情,时过境迁,如今的相见不仅没有期盼已久的温馨而且斗转星移,青丝变白发,令人不仅感叹沧桑人世了。在心底,我也不止一次地劝自己,故乡本来如此,只不过我原来少年懵懂,不更世事,而且总是以善良之心度人,况且回忆总是把美丽放大,因为思念的缘故,那些灰色的东西被剔除了,所以抱的希望太大,免不了有些失望。但我真的为这曾经寄托我多年安详宁静之梦的故乡而深深地感到悲凉。虽然电视上每天都是莺歌燕舞,一派欢腾;但眼前的农村真的算不上幸福。独守空房的妇女,不仅要承担所有的农活,而且要不停地打工,不知道要承受多少孤独与寂寞;年迈无助的老人虽然儿女成行,却没有一个能够团圆在身边,不知道要忍受多少艰难与贫困;子女们脸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体面顾及,又怎么照顾老人抚养孩子;老年人还要为外出打工的子女照顾他们的孩子,这些留守儿童内心不知道有多孤寂多孤僻多难受。他们不得不忍受这艰难岁月的熬煎。风,是无情的过客;雨,是留下的眼泪。那细雨声声,打在屋顶,打在枝头,落在地上,落在心里。也许是我的多情,也许是我的多虑,也许是我的多愁,我总觉得那淅淅沥沥的细雨里,有老人盼望子女的泪水,有妻子盼望游子的泪水,有孩子渴盼父母的泪水,有万家渴望团圆而不可得的泪水。村头有一条小河,雨水流进了河里,流向了远方。
第二天,雨过天晴。雨水洗过的村庄,焕然一新。我穿过村里的小路,来到一望无际的田野。望着那刚刚冒出土壤生机勃勃的玉米嫩芽,我的心中又升起了新的希望。也许一切都在改变,世道总应该向美好的方向改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