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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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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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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姆拉错

在拉姆拉措

“有一种蓝,可以是曙光,也可以是暮色。这种蓝,适合种在心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在去向五千多米的拉姆拉措极寒极苦之地,满坡的龙胆花儿密密麻麻雀跃在石缝之间,顶着冰碴儿开得那般倔强任性,像一团团蓝色的火焰,一路沿着山坡向上奔跑,不知疲倦不畏高寒。多年后,记忆中常常出现那片永不凋谢的花海,那抺蓝,纯粹、圣洁、高远,在我的脚下无限铺开,蔓延。

从崔久乡到拉姆拉措,一路藏羚羊隐于低矮灌木,在目极之处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像躲猎枪一样机灵地一次次躲过我的镜头。牦牛静卧于草地,不理会你是拍远景还是近焦,随处都留下它们是草原主人的闲时惬意。雅鲁藏布江雪山流淌下来的小溪在河谷平缓处汇成一面碧绿的镜,即使天气时阴时晴时雾,远山和云雾投影水中依旧让人憾动不已。

车辆激烈颠簸扬起的黄灰淹没了朝拜者的身影,我依稀看见他们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他们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行一步;双手继续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又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第三步时,双手从胸前移开,与地面平行前伸,掌心朝下俯地,膝盖先着地,然后全身匍匐着地,额头轻叩地面……车驶出去很远,我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看着他们慢慢变成了移动的黑影,最后重叠成一个圆点,直到被山峦遮挡。

到布丹拉山垭口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垭口风很大,弯急坡度陡,车停在了曲科杰群山最高处的一块平地上。刚下车,强劲的山风又把人逼回来,穿上冲锋衣才敢拉开车门。西藏天气就是这样,一天之中就让你有穿越四季的感觉,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降随时在添减衣物,刚刚穿抓绒都嫌热,此时不戴口罩不戴帽子连车都下不了,感冒和寒凉是高反的一大诱因,这一路同行的十六个人有三个吐得七晕八素,我们一路的欢歌笑语,她们连最好的景致都不敢睁眼,其中两个队友一下车就瘫在地上,摇着手说:“无论如何都不上山了”。举步之遥的遗憾,终是和神湖无缘。

我抬头仰望山脊顶端,目测不过三公里就能看到的拉姆拉措神湖,那天我们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在高海拔的雪山行走,速度容易败给高反,即使徒步人也会因此而放慢脚步。我们边走边驻足回望,极目之处,一山接一山连绵不尽,远山和蓝天比肩,辽阔高远,如同打开书本翻开画卷,我刚把这句话说完,同行的队友就指着远处的群山对我说,那真是一本书,一本经书。布丹拉山有个很美丽的传说,相传莲花生大师托付一只乌鸦将一卷经书带去拉姆拉措的琼果杰寺,乌鸦飞到这里的时候实在太累了,张嘴喘了口气,经书就掉落在群山上,于是群山的山形顿时变成了经卷的样子。这自然的神工远远超出了传说的经典。

这无字的经书,从扉页的青黛到次页的铅灰再到末页的土红,是浸染过乌鸦的血和汗么,怎么会有如此绚丽的色彩呢?层层递进的色彩与高远的蓝天白云相和,一看就是摄影人出大片的地方。有人不停地举着相机,搓着双手呵着气,走几步又回头,隔一会又重复着举起相机,景还是这景,不同的是光影的律动,构图的角度,想复制在记忆里的心情。同行的地理老师给我们科普西藏地壳运动的神奇以及地质构造的独特。据说,西藏原来是一片汪洋大海。“蔚蓝云天千千缕,亘古沧海留不住,满目桑田空山远,水月镜花眷眼前。”莫辨桑田与沧海,任其风物改。

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海拔每升高一段,速度又明显慢下来一截。近距离俯视才发现脚下的花海不止是龙胆花,还有其它各色不等的细碎小花,挨挨挤挤从石缝中努力探出头来,因为个头稍逊还是被龙胆花挡了镜头。因而在远处看时只有一种色,蓝色。它们开了一季又落了一季,像朝圣者的足迹,来来又去去。在一个又一个的轮回里芬芳、美丽、涅槃、重生,可能因为一直跑着选角度拍照的原因,我举相机的手冻得生疼,头微微有些晕眩,赶紧坐下来调整呼吸。一对藏民母子从上山一直在我的镜头里,他们从山脚开始一路磕长头上来,母亲的衣衫有些褴褛,两团高原红老远我都能看见,小男孩跟随母亲其后,过于宽大的土红色的藏袍随身体和山风起落。可能因为上山的路道狭窄,他们没有完整地磕等身长头,而是一起一落地跪下、站起,每次八十一个,九九归一。

到了半山腰他们才停下来开始步行,经过我身旁时小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我的登山杖:“这是什么?”没等我回答,一个队友赶上来,一边递给我一块巧克力一边郑重地对我说:“在高海拔的地方你这样跑容易出事。”然后转向男孩:“你的汉话是怎么学会的?”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五明佛学院。”这几个字男孩念得很清晰。队友看着男孩对我说:“藏族人进寺院是他们认为最好的造化,是全家向佛修来的佛缘,藏族人总是把家里最聪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寺庙里去。”我问小男孩“你们从什么地方过来?家在哪里?”男孩看着远方:“我家在白云那边,我们藏人死了也要到白云那边去,鹰会把我们带去见佛。”队友和我对小男孩的回答都吃了一惊,这才多大的孩子,是他把生死悟得如此之透,还是他从学院的经书上背来的?队友接着小男孩的话又问:“你说的佛是你们学院的活佛吗?”小男孩想了想,看着远处的群山说:“佛很大,有很多化身,鸟,风,太阳,冰雪,山,雅鲁藏布江,它们都是佛,歌声也是佛,还有拉姆拉措神湖。”他说得语无伦次,说得有些激动。

我忍不住问“人也是吗?”他不假思索地说“人也是,您帮助别人的时候,您就是佛。”我也激动地说“我母亲信佛,我们家有一个大大的佛堂。”小男孩摇了摇手“你们汉人信佛是为自己,前途、财富、健康、儿女,你们求佛是想要得到东西。”我震惊地看向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渐悟也好,顿悟也罢,突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我们常常以朝圣的名义向佛索要,以为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就具备了求佛的资格。

从左面山坡过来两个背包客,,大学生模样,登山包的各个角度都挂满了垃圾袋,手上还拿着几个塑料空瓶和土豆片的包装袋,一路走下来一路捡拾垃圾,拍照的放下了相机,爬山的放慢了脚步,垒玛尼堆的手停了下来,就连磕头的人们也抬起了头……每个人都以不同的角度在向他们行着注目礼。捡拾垃圾的学生他们或许不信佛,但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修行。

藏民大妈微笑地看看队友和我,跨前几步先我们上山了。

队友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神湖在藏传佛教转世制度中它有着特殊地位。每年寻访达赖喇嘛、班禅大活佛转世灵童前,都要到此观湖卜卦,以受神示。”我真的很难理解一潭小小碧水所承载的神圣与庄严,但我看着队友每次说到“神湖”两个字,就双手举过头顶甚为神圣。这让我对拉姆拉措又多了几分神秘的遐思。队友换了种口气:“你知道吗?来朝拜此湖的有缘之人可从湖水幻示的影像中看出神喻的前世和今生。”我看着头顶的神湖,前世?今生?我会看见什么样的影像呢?

当我终于登上了拉姆拉措的顶端,站在海拔五千四百米的拉姆拉措后壁刃脊上俯看拉姆拉错神湖,确实,它不足一平方公里,像遗落人间的宝石,镶嵌在群山的臂弯,贴着大地的心窝。碧蓝的湖水在视角外几公里的地方不染铅尘,其它圣湖也一样的碧蓝,但它们的水可掬可棒,可远观可近照,而拉姆拉措的水神圣而远藏。神湖为谷壁陡削、山脊狭小的刀刃状峰脊环抱,周围是强烈寒冻风化形成的巨石岩屑坡,纵然是转山徒步人都很难抵达。纳木措是浪漫的,羊湖是矜持的,玛旁雍措我还无缘谋面,而拉姆拉措,是绝世而独立的。

我虔诚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屏声静气俯下身,有些小紧张,眼前的这面小小的湖水千万年来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承载过多少人的心愿?有人说如果第一次来拉姆拉措就看到了景象,一生就需要来三次,它分别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和神湖会是什么样的缘呢?天空的尽头,是佛主的眼睛,澄明的湖水会给我什么样的神喻呢?我目不转睛看着湖面,唯恐遗漏任何的蛛丝马迹,偶尔,有云朵在湖上方的天空移动,我忍住没拿相机。很长很长时间过去,我举在胸前的手都冻僵了,湖面还是纹丝未动平静不语,我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我只是从很远的地方来,面见神湖,反观自己的一生,得失成败都随风去。

此时我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个说看到了日月星辰,一个说看到了头晚上做过的那个梦。一个队友走过来紧紧攒住我的手,悄声和我说她看见了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丈夫和别人走后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蹒跚学步时掉进外婆家旁边的池塘再也没起来。一个队友泪流满面久久跪在湖边,任我怎么拉都不起来,我索性又陪她跪了下来,她附在我的耳边说:“你看到了吗?再不住手就会遭报应的!”我揉揉酸涩的眼睛,一朵云从远处飘来又去向远方,依然是平静的湖面。我的左前方,一个老人手捧哈达面朝圣湖,平静地看着湖面,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们来的时候她跪在那儿,直到我们离开她还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湖面。这个传说召唤着成千上万的信徒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以为,他们不只为了看到前世今生和未知的世界吧?与其说是观像,不如说艰苦跋涉为寻找更好的自己,拉姆拉错朝圣的路更像人生路的缩影。

山顶比我想像的局促,想找个拍摄神湖的最佳位置要错开很多人,我不得不转过被经幡遮挡高出山脊一丈多的另一面山坡,正是这种穷极的狭窄和有限的空间移位,让我看到了一行百数人蠕动在几乎只够一人容身的山脊周围,双手扬起落下,身体此起彼伏,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了木板磨擦冻土的声响。他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湖心,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就是这面澄净的湖水。“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雪莲花开了,开在冰山之巅。看上去很美。相遇很美。”此时我脑海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这几句诗。

转身下山的刹那,山脊上悬挂着的数不清的经幡和哈达,快要抵达天庭的高度。风过处,经幡猎猎,鹰翔于头顶,蜜蜂和蝴蝶在花间举着焰火,“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甚至可以听到它们体内燃烧的庙宇,穿越生、穿越死、穿越绝美的高原四季、穿越肉体和灵魂将面临的一切未知的磨难,直至抵达道路尽头的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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