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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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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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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的守望者

大山的守望者

我到过一个叫色米依的地方,在中国云南,东山镇朝阳村,朝阳村下面一个最小的自然村落。

从宣威开车出发,车停田坝镇红岩村。徒步过赤那河,河上有桥,叫工农大桥。左桥墎上写着农业学大赛,右桥墎上写着工业学大庆,字体刚劲,字迹斑驳,桥墩如两位年事已高的老人,满脸透着岁月的沧桑,端坐于时间的罅隙处,佐证那段久远的历史。

沿山路前行,沿沟壑上行,有一个叫色米依的村子。村子位于朝阳村的南面,是朝阳村其中一个村民小组,与田坝米田村一水之隔,此隔有天堑之分,鸿沟之宽,隔之为赤那河,属革香河支流,两岸陡峭,沟深,雾浓。

色米依住着四十八户人家,四十八户都姓江,同属一个祖先。据说他们的祖先曾经从很远的城里一个叫柳林的地方迁徙而来。东山属乌蒙山系,色米依海拔两千一百多米,山高坡陡,乱石遍布于山野,当年不通路。

色米依的祖先们为何择此而居?石头缝里难长庄稼是每一个庄稼人都懂得的道理,就连转山徒步人找一个歇脚的地方,那也得选个平稳舒适的位置。除了战乱和逃难,会有什么理由让色米依江家的祖先迁徙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

“色米依”显然是我们地方彝族辖区的地名称谓,而村里四十八户人家都是汉族,为什么要叫色米依呢?我俯身问路旁的大爷,大爷咧嘴笑着,就叫色米依呀,一直都这样叫,言下之意你吃饱了撑的,我们祖祖辈辈一直沿用这个名字。也是,温饱都不济,连自己孩子的名字都是阿猫阿狗地随口叫了一辈子,谁还有闲心去考证叫了几代人的地名呢?

远处的雾霭飘向更远处,近处的烟火升了起来。莽莽东山林,静静赤那水,色米依的来历与秘密,像此时山峦间飘着的密雾,隐于历史烟尘。

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不住生命力蓬勃向上,大颗大颗的白菜从色米依的石头缝里长了出来。还有核桃树,板栗树,各种树,立于山石之间,散落村庄周围,有的几十年,有的上百年。这些果树算不算色米依的经济作物呢?如果算,那些年色米依是不通路的,想换点盐巴钱,得走上几个小时的山道才能到达附近的赤那河或是马场集镇。

从色米依村到朝阳村要经过很多座山很多道梁。山高路陡、交通闭塞是色米依祖祖辈辈贫困的主要根源。档案局的同志们自2015年驻村帮扶到现在,常驻、暂住、抽空就来,宣政策、说道理、想办法、找路子、寻根子……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是一个庞大的过程,每一道山每一条梁都留下他们的足迹。

他们带着我们走进需要帮扶的每一家,每一家的贫困境况都不尽相同,老、弱、病、残、鳏、寡、懒,让人心疼心酸,又恨铁不成钢。送去一条被,点亮一盏灯,或者,什么都没做,就是来看看,来走走,就像今天我们跟着挂包单位档案局的同志一起来,来看看乡亲和山水,还有色米依小学,小学里的老师和留守的孩子。

挂包单位的同志说,扶贫先扶智,扶智得从娃娃抓起,别人提供的光亮可能会照亮一时,但任何人都无法永远依赖别人前行。

沿着石阶往上走,远远就看见色米依小学,位于两个自然村之间,这是目前宣威唯一仅存的一师一校建制小学。两间水泥砖混的房子,房子不大,更像一户农家院落。左边一间为教室,教室有讲台、黑板、课桌、教具,墙角的桌椅上还摆着几个大南瓜和晒粮食的簸箕。右边一间稍小,有隔断,里间是一张临时休息的简易床铺,床铺旁边的墙上挂着教具、草药、也有各种零杂,种子用塑料袋装着,草药连根散挂着,三角尺很大,挂在最醒目处。隔断外间有一张用水泥堆砌而成的石墩,上面放一块方方正正的瓷砖,算是学生的小饭桌,饭桌旁边是柴火灶,今天周末,不巧学生娃没来。

斜斜的阳光从窗玻璃有裂缝的间隙里照进来,我见到了这个学校唯一的老师,唯一的校长,唯一的炊事员和校医。我从他清澈干净的眼睛里确定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从他衣着和鞋面上的尘土判定他是一个地道的山民。他拘谨而害羞地来回搓着双手,回答着我们七嘴八舌的问题,当说到老伴,说到年轻时候和老伴相亲的场景,江老师脸刷一下红了,像是又去相了一次亲。

色米依小学六个学生,一个老师,分三个年级复式教学。江老师本村人,五十九岁。从十六岁当代课老师,到十八岁成为民办教师,三十八岁那年以宣威民办教师第一名的成绩考为正式教师,坚守到现在整整43年。除了量化的年月和数字,他没有感慨四十三年坚守的不容易;他没说上课前得先上山寻柴火给学生做饭;他没有说为送住得远的孩子回家,雨雪天落下的那身老毛病;他没说从色米依去朝阳村开一次教师会要走三个小时山道,天不亮就得出发。

乡亲们在边上替他说,他拘谨着来回搓揉着双手补充,有一次风雪太大延迟到会领导还表扬他,说在交通闭塞的乡村教书,学生头疼脑热是经常的事,就是通知家长也要走几个小时山道,得常备些草药,他墙上挂的草药有几味我认识,小柴胡、板蓝根、蒲公英、紫苏,都是应急的良方。

说到现在的工资待遇时他有些激动,他说他现在工资高,待遇好,有了营养餐小饭桌之后,他的老伴也有了做饭的工作。他说现在学校的环境好了,他不用在煤油灯下看书批改作业,自媒体教学设备都赶上城里学校了……他一直在说,发自内心地说,政策的实惠,扶贫的好处。

前些年,有点门道的村里人都往外走,江老师一时的,江老师的学生,学生的孩子,他们出去打工赚钱或读书,有的发了财做了官,有的考上了好的学校,有的在外面混不走又把孩子送回来跟着父母。山里穷,山里人的目光有限,山里的教育资源也有限,江老师理解那些为生计、为求学而走出去的村里人,同时也遗憾那些年快走空了的村庄。

江老师说起他那些有出息的学生,双目炯炯,两手不再拘谨揉搓,而是挽起来托住膝盖,望向远方。我们问江老师这43年年来有没有想过调走或出去发财,他说没有想过,总要有人带这些孩子,空房空地可以,不能空了孩子,村子不能都空了。

我们再问江老师退休了去不去城里住,他说没有想过。现在色米依有了通向外面的路,不管从这条路去城里,还是沿山道从朝阳村去城里,一天就可以来回打转,很方便。村村通路,家家通电,蔬菜比城里环保,空气比城里好,外出的村里人也都陆续回来种药材盖房子,现在村子开始有热气了,江老师欣慰地看着房顶渐次升起的炊烟。

中国有很多像色米依一样的村庄,曾一度失去活力老在了岁月里。扶贫的号角像一声春雷,惠民的政策如一缕春风,唤醒了沉睡中的色米依,色米依的山山水水,土地和作物。很多像档案局一样的信使,他们带着喜鹊的信息,啄木鸟的工具,跋山涉水而来,正慢慢修复,渐渐还原着村庄的生机。

当那个和我们一起同来的孩子阳阳从包里拿出课外书,递给江老师让他转交给学生们的时候,江老师的眼眶湿润了,嘴唇哆嗦着没有说话,双手来回搓揉着没有立即去接,最后他深深地给孩子鞠了一躬才颤颤巍巍地接过书本,江老师感动于那个背着课外书走十几里山路的小男孩,我们感动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我们一定要坐进学生们的课桌,当一回江老师的学生,讲什么都可以。江老师连连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又开始手足无措地来回搓手。直到我们的歌声响起,江老师才放松下来和我们一起《歌唱祖国》。

我们离开时已是正午,耕犁过的土地上雪花未化,高海拔的色米依依然春寒料峭。羊从圈里探头打量我们,我们也伸头去抓拍它们,它们继而低头啃干草,我们继续往朝阳村方向沿山路上行。

江老师送出来很远,他的手哆嗦着一定要我们收下那捧核桃,我们没有接,他显得有些激动,涨红的脸颊在阳光下呈古铜色。江老师是大山和孩子们的,他没有想过要走出大山,离开孩子,但我从江老师眼里看出了孤单,那是长期与深山、石块、星月为伴,灵魂的孤独。孤独是一种高度,那里空无一人。

我们走出很远,上了山坡,他还站在那里,他就那样站着,像几十年来站在讲台,像在给他的学生们送行,像大山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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