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格宜沽沽塘看到的那一片紫色的薰衣草,是我有生以来亲眼见过最唯美的浪漫,那微小的紫花,拖着静静的长蔓,仰望着蓝天,亲吻着白云,挑逗着微风,铺开阳光倾斜的影子,掠过生命的旷野,随漫天紫色,我的心绪飞得很远,很远……
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薰衣草花语中那一句;期待爱情。想起了《一帘幽梦》中紫菱居住的法国城堡,想起了她飘影在紫色的薰衣草园,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一直想要的那一块紫色的头巾。
那是我高二时一个周末的早上,母亲赶着马车来城里进货,我们照例在百货大楼底下汇合,母亲一边把麦乳精和补脑汁塞进我的书包,一边指着一对擦肩而过的年轻夫妇对我说:“那条紫色的头巾真好看!”手眼还在书包上的我手忙眼乱地顺着母亲视线停留的方向打探,朝阳中,那个女孩头上戴着的那块紫色的头巾很耀眼,身边的男孩牵着她的手,和她说笑着走向街的另一头,母亲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追随着那块紫色的头巾,直到它消失在远方的人潮。通常,连我高了矮了胖了瘦了都来不及打量的母亲,忙得脚底板翻天的她竟然在这件小事上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我很诧异。母亲收回目光时不经意地和我说;“那年结婚时和你爹在贵阳火车站,我也想要这样的一块紫色头巾,你爹不同意,吃了一碗两毛钱的面我们就回来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己在回忆。初谙世事的我看到母亲眼眶是湿润的,准确说是落寞的,这个词我刚刚在琼瑶小说里读过,对,小说中描写女主人公这样情节的时候用过这个词语。我像心疼女主人公一样突然心疼站在我面前这个有些不像我母亲的母亲,但我不敢象同情女主人公一样热泪盈眶,一直以来,母亲的强大和严苛让我的情绪不敢有越雷池的放肆,我木偶般地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习惯而麻利地把货装完,拉回乡下她的小卖部。
记得那天母亲很沉默,既没唠叨叮嘱我的学习,也没带我去改善伙食,装完货往我手心里塞了二十元钱匆匆就走了,我一个人握着钱站在大街上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我没有马上回学校,径直走进百货大楼给母亲买了一块紫色的头巾,还给售货员要了一张牛皮纸小心包好。
那个星期过得很缓慢,一周七天,我把头巾打开了八回,看了又看,憧憬着母亲见到头巾时会是怎样的惊奇与欣喜。
终于熬到周六早上又到了和母亲碰面的时间。当她把麦乳精和补脑汁放进我书包的时候,我颤抖着拿出那条紫色的头巾递过去,母亲接手时问我是什么东西,我微笑着得意地示意她打开,那一抹紫色在阳光下耀眼地展开,我永远记得,记得母亲抬头责问我时凄厉的目光和尖锐的叫喊:“谁叫你买的!”我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我也不敢说些什么,话音未落,那块紫色的头巾在母亲的手上滑落,掉在了万人走过的街头,连同那张撕破了一角的草纸。我转身就往学校跑,泪水模糊了所有的意象,那抹耀眼的紫色,刺伤了我青春期关于紫色的所有向往。
而母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周还是给我送来一包麦乳精一瓶补脑汁,一样脚底翻天地忙着她的小店她的生意,一样挑剔埋怨我的学习,我生活上的短长。
母亲一直在抱怨的路上从一个万元户挣到另一个万元户,最后到城里买房,而我一直努力走在可以够到母亲眼中及格分的路上。这时我才突然发现,几十年来母亲从来没戴过头巾,那个年代在云贵高原上生活的女人们,或为御寒、或为装饰,或红或蓝或紫,都有一块头巾,而母亲一直没有,当母亲用她勤劳的双手可以买到一火车皮头巾的时候也没有。
记得母亲第一次成为万元户的时候,戴朵小红花回来,一回来就让我去洗把脸,然后帮我梳头,梳完头我疑惑地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她微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块红色的头巾,那是明媚的朝阳的色彩,她随即给我戴上,端详了几秒钟,又让我原地转一圈,然后说了一句这辈子我都无法忘记的话:“好看!”这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来自母亲的赞扬。
从记事起,这是母亲第一次给我梳头,第一次这样笑着面对我,第一次说我好看。当母亲的手指穿过我发梢的时候,当母亲用正眼打量我的时候,我颤抖低泣着,我哭着笑着,我真想靠靠母亲,或者拉一下她的手,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天母亲心情很好,我忍不住怯怯地问:一万元有多少?母亲不但没有生气还认真告诉我:够你从现在上到大学,母亲的这句话让我很兴奋,以至于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想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我的好朋友小芳,但当我看到小芳冬天还穿着露齿的单鞋,我生生把兴奋咽了回去,我甚至觉得这个兴奋有点对不住别人,这种兴奋就象一颗不能和同伴分享的水果糖,一直捂在我的口袋里孤独地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很兴奋,母亲笑着说这句话让我很兴奋,上大学让我很兴奋。以至于这种兴奋让我有些忘乎所以地放肆:“为什么不要那块紫色头巾?”话音未落,母亲沉下脸来冲着我吼;“还不赶快做作业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喜欢紫色,一切关于紫色的物什,那一抹紫色的滑落成了我记忆中永远的伤。直到我成家立业为人妻为人母,直到我经历经过了所有的伤,我才慢慢明白,母亲要的不是一块紫色头巾,不仅仅是块紫色头巾!
很多年后我们一家人去桂林,途经贵阳,母亲在车上又说起那条紫色的头巾,还有那碗好吃的面,母亲说的时候情绪很激动,我似乎又看到琼瑶小说中女主人公凄楚落寞的神情,我打量着父亲,父亲平静得像在听一个邻居谈论旁人的家常。
我看着他们,我心疼地看着我的父亲母亲,既不能埋怨操劳了一生的父亲,也不能怪罪心情永远处于低谷的母亲,更不忍心说我是他们婚姻的牺牲品,我只能说,花不是叶的故事,星不是月的故乡,他们象所有传统包办婚姻家庭中的父母一样,生儿育女过了一辈子,一辈子都不知道爱情长什么模样。而我的母亲,虽然她从来没得到过爱情,但她是懂爱情的,并且一直在期盼中等待、失望、焦虑、最后抑郁。
我们很多母亲,还有像母亲一样的我们何尝不是这样,为了期冀中的那块紫色的头巾,一直煎熬在等待的路上。
那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母亲的回忆,去找寻当年他们吃面的火车站旁的小馆子,两个小时徒劳的转悠,让母亲感慨已经不是当年。几经问询,最后选了一家和母亲描述相似的面馆,我们点了很多贵阳特色的小吃,而母亲靠窗而坐,看着面前的那一碗面,久久没有动筷子,像是在回忆她的一生,以及一直没有到来的爱情。
此时我才我深深知道,子女幸福满满的小山、儿孙绕膝的天伦都无法填平母亲沟壑纵横的昨天。我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拥抱母亲,也无法和她的抑郁对症。
我幻想着时光不老,岁月不伤,二十一岁的父亲亲手为二十岁的母亲戴上紫色的花冠,让她在那一片细长的花海里穿梭,让她在那一片紫色的馨香里灿烂,莫让细风碰碎这紫色的意境,莫让季节扰乱这清纯娉婷的长蔓,父亲就在入口处静静地等候着母亲,徐徐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