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见证者,我只是一个记录人,我有幸见证和记录了生命中最阳光最有意义的奎屯二十一天。人人身上都有光,光明大小不一样,颜色不一样,而我以为,最好的光是尽自己所能地去点亮需要点亮的人,照耀需要照耀的人。
¬—— 题记
2019年7月20日,我随大学生志愿团来到了新疆。新疆伊犁,伊犁一个叫奎屯的小学。在这里,我将和我的队友,陪奎屯小学的孩子们度过生命中有意义的二十一天,跟随守望者。守望者是一个跨国家、跨学校的公益联盟组织,一个用爱心托起乡村孩子希望的大学生义务支教团队,它的初心是让更多有梦想的人加入进来,一起关爱贫困山区的儿童,一起在关爱中行走,在行走中播撒爱,传递爱,感受爱。
我有幸被破格录取。记得在接受守望者和志愿团队层层级级的面试中,每一个面试官都在问我同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去支教?几乎所有的人都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岁的在职人员,利用自己的轮休假干休假自费前去,而前去支教的目前只有二十几岁的在校大学生,他们好奇,我要么有高尚的理想,要么有更深刻的理由。
而事实上,我只有一种情结,一个老师脱离讲台三十年来无法释怀的情结。
那年,我的离开,因为我工作的调动,我当班主任的那个班,那个班的孩子们,每周逃学翻山越岭来新的工作单位找我,一次一次把他们送回学校,他们还是一次一次再来,直到最后我和学校达成同盟,他们没有再来,那些学生再也没有来过。
三个月后,这个班被打散分到了其它三个班,这是我半年后回家探亲时才知道的消息。其间学校给这个班换了两任班主任,还同时派很多老师去做思想工作,在所有努力都徒劳之后才考虑这样下去不但平复不了孩子们的情绪,还同时影响到我上过英语的其它三个班学生的思想,最后才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来分散这个班的整体情绪。那天,老校长一再和我解释这个班散了的无奈,话语中有对我离开的不舍,也有对学生作出这样处理的遗憾,唯独没有责备,他一再说,你去的是中央单位,待遇好还没有你教书时苦,也怪这些年分来的英语老师少,让你教四个班的英语再当班主任,辛苦了。
那天我没有和老校长说我不是怕辛苦,我不换职业嗓子可能就废了,连续十几天的咳嗽加上英语领读,我的声带如此脆弱地就被医生判定为残疾。那天,我也没说是砍竹子遇到节的调动机缘,事实上我已经离开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捶胸顿足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的十五班没了,我的学生们在失去班主任半年之后又失去同窗。
那天,老校长把原来十五班的学生集中在原来十五班教室,让我再见他们一面,再做做他们的工作,那天,我只是和我的学生们抱着哭成一团,除了“对不起”三个字,我没有说出一句有营养的话,对于我的学生们来说。多少年后我才开始自责,我应该理性地告诉他们世界有多大,他们离开老师分开同学只是他们生命中其中的一个驿站,只有告别一个又一个的驿站才能去向更远的地方,遇见更好的老师和同学。那天,我从学校直接坐车去了县教育局,我和他们说我要回去教书,我的十五班没了,他们告诉我要从中央单位再调回地方必须得市长签字,必须得一级一级审批,程序比我调出时还复杂。
那天,我和一半以上的学生见的是最后一面,后来我没有再去看他们,他们也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克制着。
从此,我的生命里缺一堂课,一间教室,五十四个学生。
这痛,只有我和我的学生知道,这内疚,如负债,随岁月不停地在加息。
多少年后,当我在他乡偶然遇到其中班上的一个学生,零星知道一些班上其他同学的境况,再说起当年……要是当年我没有离开,他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常常在每一个内疚和自责的夜晚拷问自己。
遇见奎屯,是上苍对我的垂怜,或者救赎。
我们支教的奎管处小学,是守望者的公益支教点之一,现在学生们已经放假了,我们所教授的孩子是以夏令营的方式报名来的,这期一共五十六个孩子,除了一个维吾尔族女孩,其它都是汉族。奎管处小学还保留之前建设兵团的建制,属建设兵团七师131团。
校园是青砖红墙高大气派的建筑楼,方方正正围成正方形,中央有一个大大的球场,球场一分为二,由一个足球场和四个蓝球场组成,两侧是椭圆形的跑道,道旁是一大排一大排的非洲红梣,浓密的枝叶下面是一排排休憩的长凳,高大的梣树一直在这儿撑着晴雨伞。来到学校的第一天,看着这么气派的校园这么好的硬件设施,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把教育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直到我见到了孩子,和孩子们相处了二十一天,我才明白守望者为什么一直要把这儿作为支教点。我一直以为贫穷就是饥饿,是衣不蔽体和没有房屋,来到奎屯小学才知道最大的贫穷是那些不被关爱得不到温暖的留守儿童。
我们队一共十八个大学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不同民族不同学校不一样的专业,他们没有用暑期去旅行,去度假,去做有偿的社会实践,他们拎着简单的行囊来到了这里。除去从遥远地方过来的昂贵路费,他们中有的只有八百元生活费,有的连八百元生活费都没有,有的剩下的盘缠一天只够吃一顿饭,有的不能吃猪肉,有的不能吃汉族的馆子,很多习俗上的差异让没有食堂没有炊具的二十一天过得很艰难,即使偶尔有个小聚餐,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哈萨克族或者维族的馆子。
我们的宿舍是学校的闲置房,顶层,没配空调电扇。奎屯的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常常半夜醒来,没盖被褥的身体裸露在开着门的风中,尽管风也是热的。擦去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又沁出来,擦了,又沁出来,在40度的室温中汗水以秒的速度聚集, 我们白天基本无法休息,晚上有的勉强可以凑合睡一会,而有的整夜都无法入睡,但第二天还是会早早地去到教室,迎接同学们的到来。
刚来的时候宿舍里没有电灯,七天后宿舍里有了电灯,洗漱间的灯又坏了。没灯的夜晚,我们各自用手机给光,在足球场编织手工,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抽动丝线。在洗漱台聊课堂聊学生,也说奎屯,说奎屯的富足与安全,说奎屯目前的教育环境超过内地很多的偏远山区。在教室里准备第二天的教案,教室里也没有风扇,但比宿舍的气温稍微低一些,至少白天晚上都有电。
我们中很多人在操场上搭起了帐篷,比热更难受的是蚊子,它们每晚带着自己的队伍来,在围攻和夹攻中唱着凯旋之歌,一般的灭蚊之药无御敌之用,任你东西南北喷洒防护,在这儿,你干不过蚊子的。洗澡还得到两公里以外的大澡堂,洗头和擦身子可以在宿舍或洗漱间将就。每天都会有学生来拥抱你,让你每天都有了换衣擦身的庄重,像去迎接每一天的太阳,去捧住一朵圣洁的莲花。
我一直以为这一代人是吃不了苦,至少不像我们这代人这样能吃苦,生活上的苦,工作中的苦。当我和这十八个大学生工作了二十一天,相处了二十一天,我才知道,备课室的灯每晚亮着,每天从备课、上课、还课、各种不同的兴趣课,到思想工作、家访,宿舍—教室,教室一宿舍,两点一线,时间跟着学生的作息连轴转,隔天还要分析课程设置与学生特点来不断调整教授内容,以及学生愿意接受的授课方式。关键没有人给他们规定教学任务,也没有人来检查他们的教授质量,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在努力,他们同时还在尝试,尝试着引导那些有艺术天份的孩子们去突破、去创新,手把手地交孩子们编手环,画画、跳舞、唱歌、练毛笔字。
那个叫陈燕的大学生,来自上海师范大学,是我们这次支教的自愿者之一,四年级的班主任。她清楚记得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她了解一半以上学生的性格,还有部分学生的家庭情况。她说她第一次站上讲台神圣、紧张、不安、欣喜、兴奋。她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回宿舍。她晚上常常在教室里练毛笔字,她认为只有一笔一划练过,第二天才知道如何教学生上书法课。她每天晚上都在教室里编手环,她说要编不同个性的手环送给她们班的每一个学生,她要教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编手环,她认为这是培养孩子们专注力最好的手工课。她每天晚上都在教室里写信,给她们班每一个学生写一封信,用纸质的信笺,纸质的信封,她把想对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写进信里,包括爱与祝福,信纸空白处贴太阳花和风信子,离开时送给她们班的二十六个孩子。她去给学生买信封的时候,余额宝里的钱已经不够她买回程的火车票,她还是没有犹豫地买了二十六个信封,还有贴画,太阳花和风信子的贴画。
她每天都会和我分享班上学生的状况,谁又捣蛋了,谁又感动她了,谁家里又出状况了……她总能收到学生给她的礼物,一颗糖、一个手环、一块饼干、一只面小猪,看她得意又为难的样子,像得到了多大的恩宠,收受多大的贿赂。陈燕是复杂家庭背景里长大的孩子,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单亲家庭至少还能得到父母其中一方的照顾和关爱,而她从小到大都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父母离异之前之后她都没有享受过正常的家庭的温暖。她鼓起勇气和我说家里情况的那天,是我们谈到很多人生问题的时候,她说每到开学,她不知道向谁开口要学费,单身的母亲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不容易,母亲把妹妹养得这么好她已经很知足,患病的父亲现在只能维持自己的生计,年迈的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到现在已经殚精力竭,姑姑,还有其他亲人,她已经开不出口了……她像在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像在说别人家云淡风轻的事情。
这个成长路上尝尽人间悲苦窘迫的孩子,她说她感恩所有的遇见,班上的学生、支教的队友、新疆的风景、书籍,书籍里的感动,还有每一天升起来的太阳,她把光阴偷走的那些温暖和爱都给了边疆孩子,加倍,加量。
在奎屯,教室是方的,球场是方的,方块字是方的,五星红旗是方的,理想是方的,孩子们的快乐也是方的,都安全地装在方型的盒子里,孩子们对这种方方正正的盒子有一种时时要爆破的冲动,我们想试图去掉那些边框,让快乐理想飞出去,但我们又不敢全部去掉。正午,此时,这是奎管处小学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一下课,学生们还是蜂涌而出跑向体育场,羽毛球首选,足球和蓝球次之,每一两个学生黏着一个老师,他们热衷体育运动远远胜于语文数学,他们甚至喜欢在40度的太阳底下奔跑、出汗、挥动着胳膊。他们每天早早就来到学校,放学了也不肯回家,撵走了又偷偷回来,回来就赖着你依着你,每一次离开都如告别,每一次见面都像久别重逢。他们拥抱你的时候,是天使是安琪儿,他们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是健将是天才,一到给他们上文化课,就秒变魔兽和乌鸦,他们甚至不清楚上课和下课的区别,他们在课堂上的随意和赶集没什么两样,他们出拳的速度像练过十八掌,而且巾帼不让须眉,这些压抑在盒子里的孩子给我们打开的世界,远远超出了来之前的认知维度。
到奎屯小学没几天,我们几乎都放弃了之前精心预讲过很多遍的教案,我们都不再花过多的时间去探寻什么授课技巧,而是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陪伴上,陪他们踢球、唱歌、跳舞、剪纸、练书法、谈心,甚至打闹,还有家访,家访时才知道有那么多孩子生活在单亲家庭,单亲家庭里又有那么多孩子的父母不在身边。那个叫尼格热的维族女孩,那个有着赛里木湖水一样清澈眸子的九岁女孩,那个抱着老师不松手,天黑又返校回来黏着老师的女孩,父母离异后她跟着在餐馆打工的母亲,第一天到奎屯时我们的聚餐就是她替母亲招揽的第一笔生意,点菜算账时她的维语和数学娴熟而精准,而一到上课一脸懵,思绪常常游离课外,提问时才发现她其实不懂几个汉字,她不爱阅读也不爱文化课,但她喜欢唱歌跳舞,歌喉如草原一样的清澈辽阔,舞姿有着成年女孩的娇柔。我们对这个维族女孩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关爱与纵容,我零星会再去看她,以到她母亲打工的馆子吃饭为名,她介绍菜谱和算帐时的表情,她招揽顾客和师傅们对话的神情,那眸子里不再是清澈的湖水,都是生意人的狡黠与世故,我常常心疼,我常常叹惜,环境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和影响太重要了,而夏令营的时间又如此地短暂,二十一天不足以带给孩子什么,可我,我们,就是再多一些时间,又能给予她们什么!改变什么呢!
但我们还是不放弃任何一点时间任何一种尝试,我们想创造我们来过的奇迹。
我们像拿着大把种子的农民,看着饥荒的土地,着急地要撒向田野,我们想在干枯的土地上播撒雨露,我们是爸爸妈妈,我们是哥哥姐姐,我们是老师是朋友,我们苦口婆心,苦口婆心还加上喋喋不休,我们真心希望我们的哪句话有一天会在谁的身上长出翅膀,哪种思想会在谁的身上开出花朵,哪个观点会让一株小苗不断拔节……
今天是六年级的最后一节课,我没和他们谈阅读与写作,之前要给他们上最后一节英语课的想法也放弃了,这之前,准备系统教他们国际音标的想法放弃得更早。我跟他们谈这间教室与清华北大的距离,谈奎屯与无限广阔的世界,谈个人卫生与环境保护,谈仪容、仪表、仪态,谈自重与尊重,今天是七夕,甚至谈到了亲情与爱情。事实上从接触这群孩子开始,我一直在不断地调整教案,以适应不缺失文化知识但需要陪伴的孩子。“因才施教”这四个字,在奎屯支教的这些天我体会最为深刻,比起引领,他们更愿意你陪伴,比起优教,他们更渴求你拥抱,比起物质的给予,他们更需要你精神的呼唤。
记得那天我在给五年级的结业节目录像,一个男生从足球场哭着向我跑来,站在我对面用手捂着脖子一个劲地哭,告诉我他的脖子被夏木轩的手肘拐疼了,我告诉他不要紧的,小手肘拐到不像球砸到那样有惯性力,男子汉不要这么脆弱,论我怎么鼓励安慰,他还是一个劲地边哭边说太疼了,我仔细检查他疼痛的部位,突然意识到他疼痛背后的情感需求,我赶紧心疼地把他揽入怀中,摸着他被拐疼的地方,问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抬起头望向我,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教学在有序和无穷变化中进行,生活在不方便和习惯中适应,气温升了一些降了一点,像每天不同时段的太阳,给你温暖也让你酷暑难耐。我们就这样持续了二十一天,因为爱和爱着,我们每天都在重复,我甚至学会了踢足球。我渐渐感觉到奎屯阳光在皮肤上的温度,树上知了在歌唱,蓝球足球羽毛球在校园跳跃奔逃,空气里有水果的甜味,有馕的香味,感觉到渐渐热起来的手指、关节、肺腑,渐渐热起来的眼眶,以及孩子们羊群般的存在,或不在。
这个清晨,当阳光斜斜地漫过校园,孩子们和又一天到来的时候,我想,如果不是二十一天的自愿者支教,如果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的工作,或许,我就留下来了,这里有很多间教室,这里有五十六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