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家四的摩托从橡胶林往山上跑,这是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也是通往国外的路。这条路七弯八拐,我们只要到了最高的那个山头,站在山头最高的那个点,就相当于同时站在了三个国家。左面可以看见老挝,右脚跨出去就是缅甸,家四兴奋地指着那个山头告诉我。
我们脚下踩着的土地是景洪勐龙镇的贺管村。家四说他骑摩托车从贺管村去泰国,早上去晚上就可以回来,我不相信,但我相信这是中国通往东南亚国家最近的陆路通道,比国道的磨憨口岸近很多。
勐龙镇位于景洪市西南部,北邻嘎洒镇,西北与勐海县布朗山相接,东南面与缅甸接壤,与泰国、老挝紧密相邻,国境线长达64.4公里。走私贩毒的人从这条路上出去进来,走亲戚买媳妇的也从这条路上出去进来,曾在某些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辈人常常看见军队从这条路上集结开拔,家四一边踩油门一边和我说。
家四说了很多,他总是用右手指着近处和远方,他一直在给我介绍路边的野果,远处的山峦。我真怕他一只手离开摩托把手,另一只手把控不住,摩托顺着路边的大沟冲下去。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山路崎岖泥泞,有很多车辙的凹堂,摩托随着凹堂不停地倾斜摇摆,随时有可能摔下来。每到要摔下来的时候,家四就会双脚点地,和摩托形成三点一线的平衡支撑,速度慢下来一些,但还是在前进。
我们今天不去山顶,不看缅甸和老挝,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在这儿,国界没有那么庄严神圣,就是山连山,水连水,树挨树,一样的山一样的植被,湄公河或澜沧江只是叫法上的不同,就连知了都在用同一种语言发声。
家四今天是要带我们去摘一种果子,一种里面有蜜蜡的无花果,他用手机视频里满树的果子诱惑我们,我们没见过,也没吃过,我们就坐不住了。沿着山路没上去多远就是家四他们村子的堵卡点,点上的堵卡员都佩戴着袖章,上面写着“边防检查”四个大红字,很有气势和威慑力。家四是勐龙镇贺管村堵卡点上其中的一员,他们白天黑夜轮流看守,过一辆大车收费五十元,月底村上集体分红。
这些年,从这条路上贩毒的人越来越少。偶尔有携带毒品的经过,家四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走亲戚的,哪些是贩毒的,而他们通常不留一点破绽地顺利放行,放行的那些人最后都会落到边防军手上,家四他们的堵卡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边防军安插在山上的一双眼睛。
家四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从堵卡点另换一辆动力好的摩托车上山。家四说他们村子之前有很多媳妇都是从老挝买来的,很便宜。不但便宜,那边的女子听话,能干活,能生孩子,即使之前不愿意被父母强行卖过来,生完孩子撵都撵不走。我打趣家四:“你媳妇也是从那边买来的吗?”家四急了“我这么帅,我家还有橡胶树的。”我看着家四黢黑的脸颊胖胖的身体笑了,我笑的时候家四没看见,家四是可爱的,像一头小棕熊一样可爱。
“我奶奶是从那边过来的。”家四说到奶奶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低到我又重新问了一遍。我能听出来,家四并不愿意把这件事告诉我,可能他认为买媳妇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去那边买媳妇的不是自身有点问题就是家里太穷,这样的事总是不好对外人讲的,而且讲的又是自己的爷爷奶奶,按照我们的话来说,这是羞先人的事。我没再说话,家四也没再说话,其实家四的很多话我没有全部听清楚,除了风声带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我听不懂的普通话,哈尼族普通话。
哈尼族是傣族的一个分支,相传,傣王曾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皮肤黝黑健壮,力大如象,小儿子皮肤白净,文弱纤瘦。到了即将继位分家之时,傣王以射箭的远近来决定王位的承续,藏有私心的傣王最后让文弱的小儿子住在水边为王,就是现在的傣族。让大儿子去山上居住,这就是哈尼族的祖先。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经过历史考证,但我觉得很符合我印象中对于傣族和哈尼族的解读。
“现在不准到那边买媳妇了”。家四说到这儿我看见崖壁上有蜂箱,我看见超出我所见过的蜜蜂两倍体积的马蜂爬出、爬进,飞走。对于蜂,我是有经验的,它安全的时候我也是安全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不招惹它,它一般不会攻击我。家四问我有没有吃过崖蜜,真正野生的崖蜜,他立即停下摩托打开手机让我看,那种如砖块一样大小的蜂盘,晶莹剔透的汁液在往下流,我的口水也在往下流。家四说我走之前一定让我尝尝,结果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可能家四也喝多了,我们都忘了,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贩毒的少了,买媳妇的也少了,以走亲窜戚为名的走私,或真正走亲窜戚的人也越来越少,这条路冷清了很多。家四他们村子现在设卡围堵的大部分是贩运食物的车辆。那些来自国外的冰冻食品,鸡脚、鸡腿、鸡翅膀、鸡内脏、小龙虾、冰冻鱼虾,一切可以在烧烤摊上吃到的冰冻食物都会从泰国运来,通过云南再送到各大城市,云南人民就成了冰冻品得天独厚最近的促销楼台。
家四他们不吃,他们知道这些冰冻食品里含有多少激素和催长素,按家四的话来说,吃多了女人都会长胡子的。家四他们只吃山上的野果野菜,自家养的斗鸡和冬瓜猪。在版纳这样的气候土壤里,只要人勤快,种什么长什么,什么都可以家种野长,什么都可以野生家食,臭菜可以煎鸡蛋,藤菜可以煮汤,野韭菜,野薄荷配个辣咪就是上等的待客菜,也是寻常家食不可或缺的下酒菜。
家四的车技很好,我们不时停下来等同伴。山泉从崖壁窜出,用很长的粗竹筒从崖上引到路边,给路人提供洗手、解渴之便。溪水就这样清悠悠地诱我过去,家四说可以喝,直接就喝,竹筒旁边刚好有一个取水的小竹瓢,在35度的气温里,溪水濯我手足,入我肺腑,我在这儿做了回神仙。
好喜欢版纳到处都是竹子,竹凳、竹椅、竹篓、连房子都是竹编的吊脚楼。喜欢月光下的凤尾竹,喜欢阳光下的吊脚楼,它们像穿着筒裙的傣族姑娘,有一种不拘的浪漫。那是十几年前我对版纳最初始的印象,也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情愫。而现在新一代的傣族姑娘,她们更愿意穿潮流的服饰,就像拥有一套现代化的洋房是家四这些哈尼族小伙子的理想一样。
我们跑一段就停下来等后边的同伴,同伴分别坐在杰四和老缪的摩托上,被家四远远甩在后面。同伴一个是我同学,另一个也是我同学,他们确实摔下来了,我听到了声音,我只敢朝着前方大声问后面的同学有无大碍,双手还是紧紧揪住家四的衣服不敢回头。“这样的路不小心就会摔下来”家四这样说的时候右手还是离开车把,指着前面高低不平的山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就连遮阳帽掉下来也不敢告诉家四要去捡。
一边担心摔下摩托,一边又好奇那一树上的野果。版纳真是个神奇的植物王国,什么藤缠树,什么独树成林,什么人见人怕的箭毒木(见血封喉)……这里有高达四五十米的望天树,有开在高高树杈上的空中花园,有可以给几个人遮风挡雨的巨大叶片,很多有名无名的大果树和小果树。让你长了很多见识,最长见识的当数此时我仰头惊呼的无花果,随着声音和目光的方向,杰四已经爬到了树上,我立刻丢下手机也跟着上去,满树的果实,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像赶集一样奔入眼底,真是幸福得想哭。
掰开一个红的,没有蜜蜡,再挑拣一个红而软的,蜜汁、蜜蜡一起淌出来,口感不像我们地方家种的蜜甜,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味蕾熨帖。还有路边那些不知名的小果子,家四告诉我都可以吃,我觉得吃进口里的不是野果,是几十种维生素的组合。这儿的每一样水果都会让人流连,让人乐不思蜀。然后那天我第一次嚼了槟榔,第一次尝试了槟榔那微苦而涩的神秘。
我不断闻到热带雨林气候下草木的青香,果子的蜜香,山茶的幽香,我闭上眼睛,专注于鼻翼的享受,让整个山野的气息淹没我。我睁开眼,顺着风的方向喊着同学的小名。在某一刻,我们都以为回到了孩提,故乡,曾经上学的那条路上。
今天经过的大车很少,堵卡点的森林里有很多的吊床,家四的同伴们躺在吊床上听音乐,唱歌,打盹,看路过的行人。如果我可以一直呆在这里,会带上一本书,躺在有阳光的那个吊床上,听家四的同伴用树叶唱歌,顺着文字的方向去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日头偏西时我们才开始下山,这样的地方,常常会让人忘记时间。今天是傣历新年,哈尼族人也过傣历新年,只是今年疫情,没有聚会也没有泼水。但我们从勐龙镇到贺管村一路,还是有很多村民提着水桶跟着我们的车在跑。傣族人是爱水的,爱酒的,也是好客的。这样的节日,不管来客是谁,扛进来的是一箱啤酒还是一件茅台,不管进到谁家,全村人都很开心。
一桌傣味菜,一桌山茅野菜,一桌美味佳肴,哈尼族的男人都会做一手好菜,今晚这一桌好菜就是家四他们的手艺,烤猪脸,傣味鸡,手抓饭,辣咪沾水……都是那么的好吃。我们下着菜喝酒,而家四他们只喝酒不吃菜,一口不吃,一直喝酒一直说话,喝得双眼迷离,说得侠肝义胆。哈尼族的小伙们可以从早上喝到下午,也可以从下午喝到晚上,晚上堵卡换班不换酒。
同学问家四可不可以让块地方给他盖间房子,家四顾自吃着,问得急了才说他做不了这个主,这事得问他老婆。同学五年前在贺管村买了一片橡胶林,很多内地人那些年都来这儿买橡胶林,作为投资。橡胶林是靠经济杠杆和老天吃饭的经济作物,这几年国际胶价一直上不去,胶水的收成只够付小工的费用甚至还不够付。碰上大旱,胶树连叶子都长不起来,没有收入的年景,东家还要贴小工的养护费,同学接手之后一直在做着三保一护的投入。
每年因为工作而来,因为村庄而来,因为想来,同学已经成为了贺管村中的一员。在没有橡胶林收益的五年,他收获的是野果,是一瓢饮的快乐,是一顿酒的开心。版纳的酒好喝,好喝的不仅仅是酒,是喝酒时的气氛,酒到一定时候他们就开始唱歌,脱去衣服,光着膀子,话语热烈而醇厚,蜂子酒热烈而醇厚。
蜂子酒、木瓜酒、橄榄酒都要尝尝,以后就喝不到了,以后喝到的也不是现在的酒,同学怂恿我,我忍不住就喝了。一向持重的同学借着酒劲且说且笑,这里没有商业竞争,没有行业压力。凤尾竹和吊脚楼,酒与月色,这样的夜晚,自在,欢悦。
很久没有这样简单的快乐了,而家四他们一直这样简单地快乐着。《勐奔》里有记载,勐龙,傣语,意为"自由生产生活的地方"。我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喜欢这地方上的人们,以及这地方人们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