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将要去的地方,都是素未谋面的故乡。
——王小波
那年夏天,我们在阿纳果的山顶木屋里小住了几天。漫山遍野的鸢尾花,肆意绽放。天上的云朵像地上的羊群,时卷时舒。我们在杉木清香的屋里沉沉睡去,在鸟语花香的光影中悠悠醒来。我们食着人间最原始最洁净的空气、溪水、饭菜,小狗跑前跑后做我们的侍卫,我们幸福得头晕目眩。
走过很多地方的我们谁也未曾料到,多年后时时再想起来,一定要再去的地方,只是阿纳果。
初夜,我们围炉,用筷击碗而歌,甩衣而舞。没有歌词,没有旋律,一切来自天籁。云层之上,夜色还在流浪,酒酣人畅。某一刻,我们感受到了灵魂触碰的欢悦,我们在欢悦中沉沉睡去。
清晨,阳光比我们先起来,斜躺在鸢尾花上,草尖上。花在不断打开自己,风在摇它的叶子,露珠在草尖上散发着斑斓的光。
我们从木屋里出来,站在山岗上眺望,云霞一寸一寸铺开,像海一样翻腾,远处有缓流或急流在低吟。我看见了时间,还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它们站着没有动。溪水冲刷我的记忆,童年的影像和此时的山岗。
我们在花间徜徉、留影,看蝴蝶专注爱,或见异思迁离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是阿纳果的夏天。
阿纳果最美的,是那片开满鸢尾花的花海。阿纳果最美的,是云上的木屋。阿纳果最美的,是木屋前环抱吉他的少年。还有围在少年身边转悠的小黑和溪溪。
阿纳果最美的是日出日落,是云来云往,是花的香味,是草的甜味,是光影的律动,是马驹的奔跑,是小狗的乖巧。是金贵,金贵的木屋,金贵的厨艺,金贵的手鼓,金贵的有趣,金贵思想里的光。
那些山野中的光亮,我们带来的光亮,在那个夏夜汇聚成五彩斑斓的星光。我以为,阿纳果是上帝在俗世之外赐予人类的后花园。
今夜,我突然想起溪溪。不止今夜,无数个如水一样静谧的夜晚,我都会想起溪溪。想起溪溪的儿子小黑,想起它的主人金贵,想起阿纳果。
阿纳果不是瑞士的乡间小镇,不是西港的落日海湾,是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阿纳果。我是一个如此匆忙之人,而又常常停下脚步,顺着时间的脉络再回到阿纳果,抚摸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颗星辰。
那天从阿布吉措出来,过巴格央宗,住香格里拉,一直想去南极洛,我们是奔着南极罗去的,一直都是这样计划,计划了很多年,去之前还做了很多的攻略。未曾料到整个迪庆都在下雨,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暴雨夹杂着泥石流,挡住了去往南极洛的路。
最美的地方常常在走错的路上。从香格里拉回程丽江,随金沙江一路奔跑,我们遇上了阿纳果。
去看看,大家一起说。不去只能打道回府 ,假期还没结束,我们的的心情还在路上。有的地方注定要遇见,就像这辈子注定要和自己的故乡和灵魂相遇一样。
阿纳果是距丽江两个小时车程的纳西族村落。村庄不算大,靠山而居,受纳西古乐和东巴文化的影响,村民崇尚自然,向往自由。从领队金贵个性的小辫子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不拘,从小黑和溪溪的好客就可看出这个民族的热情。
我们要去到的目的地不是阿纳果村庄,不仅仅是阿纳果这个村庄,是离阿纳果村庄有一天徒步距离的阿纳果的山上。
小黑和溪溪跟着我们和马队一起在山道上攀爬。溪溪圆鼓鼓的身体显得有些笨拙。但它一直没有掉队,和小黑一起随马匹歇气,像多年老友那样跑到我们面前蹭痒,一点都不拘谨。我给谁拍照它都要凑上来抢我的镜头。同行的老高说,这只叫溪溪的狗生活在山上,喝冰雪融化的泉水,应该叫她“溪溪”,行文时不能写成茜茜公主的“茜茜”。
小黑和溪溪是金贵的两只狗,也可能不是金贵的,是村里配给徒步人作为领队的集体共有财产,像前面托行李的马匹,像我们正在攀爬的山,像金贵,他们都是集体的。他们挣到的脚力费平均分给阿纳果村庄里的每一个纳西族村民。阿纳果村民委派金贵和马匹作为登山人的领队,一年四季往返于村庄和山顶之间,挣一些脚力费,也攒一点人气。
毕竟,很多徒步人都不知道阿纳果在什么地方;毕竟,村民们也需要这点脚力费;毕竟,阿纳果是值得来的,金贵很有底气地说。
道路时而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蜿蜒在森林峡谷中。山壁粗粝,杂木参差,石骨裸露处,有青苔覆盖,峡谷树木参天,溪水清冽。岸边杂色小花,顺流而上,顺流而下,相依而行。
看到金贵不离身的白布环保袋,我就知道他把对家乡的护卫随时别在腰上;听到金贵说第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见过多大世面,做过多大事情。而比做大事赚大钱更重要的是他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打断筋骨也连着血脉的故乡。他觉得只有父老乡亲们都富裕了,才算真正的富裕;只有阿纳果成为了所有人的故乡,他做的事才有意义,他才能回到自己娘子的身边去。
我突然想起“有仙则名”这句话。虽然,阿纳果不出名,尽管,金贵长得那么丑。看到阿纳果从一根木头到一座房子,看到满山坡的蜜蜂在跑,我就相信,阿纳果有一天会过上蜜糖一样的生活。
太阳偏西的时候,阳光明亮亮地随着山势在移动,一寸一寸跑过山脊,也赶着我们在走。牛羊啃食青草,也抬头望我们,青草的汁液顺着嘴角溢出,空气里弥散着草木的气息,还有太阳和新鲜马粪混合的气味,每株植物都在拔节都在讴歌生命,那是阿纳果特有的山野的气息。
太阳和我们同时到达了另一面山坡。我们同时尖叫了起来,一整面山坡的鸢尾花,紫色的花冠,墨绿的裙边,随着云飘,和着风舞,漫山遍野的紫色,一直逶迤到云端。
我们放下背包,丢开登山杖,滚入花海。鸢尾花在风中吟唱,在蓝天白云里放牧,在光影里暗香浮动。我们斜躺在山坡,看云来云往,很美;我们哼着小曲看对面山坡的羊群和小狗嬉戏,很美。我们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也很美。
溪流是随我们而来的,或者我们随它而来,它把我们送到花丛中就消失不见了。更远处,山边的马驹和骡子,头埋到草里,半天不抬头,抬头已是黄昏。
云在花上,花在云间。云端有木屋,木屋有露台。露台上有视角极好的观景座,木屋立于悬崖的顶端。有的云朵在山谷里聚散,有的在头顶上翩跹,有的掉在水盆里不起来,我们忍不住用大瓢小瓢去捞,一捞就碎。对面的群峰慢慢就被晚霞上了胭脂的色。
洗手羹汤的小仙女们,很快就找到了围裙和灶台的位置。炉火升起来,灶堂里有腊肉的香味飘出,同伴采回来一大把野韭菜。溪溪围在灶边快乐地打滚,小黑总是跟着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姐姐。秋千上端咖啡杯的女子,在等谁给你续杯呢?
我们赶着把帐篷植入花海,风一直在捣乱,溪溪看看天色看看云,又回头看看我们,似乎在给我们鼓劲,风和我们都很任性。天暗下来的时候,风失去了温度,我们还在手忙脚乱。溪溪朝天吠了几声,很是替我们着急,似乎在说,还是回木屋的通铺上睡吧。
月亮掉进茶缸的时候,我闻着满室杉木的清香织了一个七彩的梦。梦里的鸢尾花长成了一望无际的野樱花,落了花的枝头是樱桃小果子。地上的草更高了,它们不断地用指尖去触摸太阳的脸。溪溪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六个,另外三个和鸢尾花葬在一起,长成了樱桃树。阿纳果迎来了更多的客人,金贵和那个怀抱吉他的少年搭起了更多的木屋。阿纳果后来成为了很多人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