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暴风雨过去,你不会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是否真正结束,但你不再是当初走进暴风雨里的那个人。这就是暴风雨的意义。
——村上春树
今晨下了一场小雪。门前的松枝被雪压折了几枝,小鸟蜷缩在窝里,远处,有梅开的消息。
今日立春,天降祥瑞。这意味着春天已经在来的路上。继续量体温,继续用消毒纸巾擦手,擦手机。消完毒的口罩,茶淡未续的杯子,昨夜未读完的几行抗疫小诗,散落于桌上……我抓手机时碰倒了杯子。杯子碎了,杯子不值钱,但是朋友的心意,我一直认为送杯子之人寄予的是一杯子一辈子的美好愿景,这杯子来自远方驴友,她此时正在疫病重灾区的武汉,昨天我们刚在微信视屏里互道平安。碎碎平安!
“今早的香火花蓬蓬的,没有事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花蓬蓬是我们地方的方言,花开得好,好极了的意思。母亲从三十几岁就开始吃花素,家里设香案,早晚点香换水,她常常以香火的明灭、形状来预示当天求佛的吉凶。母亲说的,花蓬蓬的景像我是看到过的,女儿考研究生那年,父亲手术切片定为良性的那天,母亲叫我们去看,即将燃尽的香火像烟花一样绽放着,花蓬蓬的。母亲其实知道我们都不信这些,因为有时预示准,有时不准,我们常常会说中途灭了的香火一定是受潮了,而母亲总能找出之前发生过的类似的很多事物来佐证,告诫我们举头三尺有神明,要用积德行善来化解。
后来我们也慢慢明白,或许母亲自己心里更明白,烧香积德,不是烧香就积德了,而是烧香之人要处处积德,以求花蓬蓬的结果。平常,母亲说完也就完了,而今早,我更愿意相信“花蓬蓬”的喻示。
我们都明白万物有灵,举头三尺就是神明,地球是我们的家园,我们赖以生存的母亲,这个浅显的道理我们在小学阶段就背熟了。但我们没有像关心母亲一样去关心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母亲,它会不会生病,会不会疼痛,会不会因为我们的食欲、物欲、贪欲,占有欲,有一天超负荷而生病。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来得偶然,也必然。来得蹊跷,也有迹可循。我们的武汉感冒了,我们的中国咳嗽了,我们的母亲染病了。
蝙蝠、发热,咳嗽,口罩,肺炎,最先听到这些词语,来自远方。那时我正踏上北去的列车,和不能回家过年的女儿团聚。经过武汉时看到了长江,看到很多的高楼林立于天际,下午四点的阳光正给这座城市抹上淡淡的金色。很多人提着年货从武汉站上车、下车,谁都没想到这是一座正在生病的城市,谁都没有料到在更深更远的高楼背后,一场灾难正在蔓延。对于远方的人和事,我们常常有一种轻慢的不经意。
封城,禁足,逃亡,死亡,新型冠状病毒,我又听到一些词语。有的之前听说过,有的之前没听说过,前一天和后一天听到的不一样,每天都有了具体量化的数字,这些数字背后是呻吟,是哭叫,是求助,是恐惧。我开始担心,为乘坐的那列火车,为那个叫冠状病毒的隐形杀手,为即将到来的灾难。
封闭,隔离,防护,确诊,疑似,死亡,瘟疫,我听到很多词语,很多词语汇聚成很多的声音,最后形成巨大的的声嚣。前一天的呻吟和后一天不一样,前一天的恐惧和后一天也不一样。这些声音以秒的速度从九省通衢的江城很快漫漶到整个神州大地。
有的人去了医院,有的人去了火葬场。还有很多张痛苦的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仓皇逃离的身影,瞳孔深处的绝望……那个隔离在重症病房12天没有见到妈妈的两岁女孩,护士给她换完针水转身离去之时,她伸出小手求抱抱的沙哑哭声,撕扯着每一个人的心。
抢购口罩,囤积粮食,传播谣言,散布假消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我看到一条暗黑的河流正在决堤,它裹挟着杂芜,狰狞,不安、恐慌、焦虑,还有我看不清的真相。有的画面如刀割,有的声音如针刺,有些来自A面,有些来自B面,有些模糊不清。我一时无法甄别各种声音的来处。一场真正的灾难来了。病毒本身给身体带来的灾难,病毒通过时间和人性发酵后滋生的灾难。
有的人在和时间赛跑,有的人已经失去了时间,有的人在和病魔斗争,有的人已经失去了生命,更多的人开始警醒。每个人都不是孤岛,每个人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如果有一块泥土塌陷,陆地就会失去一角。“这如同一座山岬,也如同一座庄园,无论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无论谁死了,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
我体温正常,身体未有任何不适,暂时没有给国家再多增一例,暂告欣慰。这是我从北京回来自行隔离的第9天,再过6天,我就解除隔离观察了。然而,李文亮走了,这个生命的开路者,在救助生命的病榻前感染了,走时还带着一纸训诫书。他走的那晚,武汉城的电筒光从四面八方的楼洞射向天空,汇聚成蜡烛,汇聚成火炬,汇聚成殇……我一遍遍循环着用生命来演奏的《殇》,漫天弥散的忧伤,如扬花般在空中飞舞。很多人守到天明为他送行,我躲在家里,为我,为我们,为真相在事实空间以外,反省。
灾难检测一个人的身体素质,也考量人心人性。渐渐地,我意识到空洞无力的呐喊只会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雪花里。百无一用是书生。落在纸上的那些只言片语,我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箱,我生怕风带错消息。我开始沉默,很多人都开始沉默。很多人都趴在寂静的冬天,等候春的消息。
我把自己调成静音,真正回到内心,聆听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对话,还有自然的声音。和自己相处,给家人做饭,向着光来的方向,思考,沉淀。看到就是看到,听到就是听到,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就是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不扎堆,不裹挟,不混淆,不抱怨,不人云亦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灾难打破了很多东西,灾难也重建了很多东西。它让你更加珍惜生命,更在乎身边的人,同时也远离无用的社交和关系。它改变着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也改变着一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其实人生需要像现在一样随时按下暂停键,给作为硬盘的身体休整,给作为软件的心灵休憩,让自身来修复,来治愈。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不是一场灾难,这是一场修行。
就像黑夜过后白天一定会来,光明也开始驱散黑暗。战“疫”,逆行,管控,调配,增援,措施、治愈、希望、神话……很多声音汇聚成很多的爱,很多的力量。这些力量从华夏儿女到归国勇士,这些爱从神州大地到海外、境外、国外,前一天的感动和后一天不一样,前一天的希望和后一天也不一样。那个手捧募捐箱为中国祈祷的日本小女孩,那些印有“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日援物资。那些佝偻着身子在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上清扫垃圾的环卫工人。那些把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送到每一个小区门口的快递员。还有我的家乡,我所在的这座小城,从白菜萝卜西蓝花的口中之食,到两批医护人员先后到达咸宁,还有那些自行发起的救助募捐。在不同的声援和增援里,我看到了力量,这些力量正在拧成绳。
那个叫朱海秀的女孩,中山大学附属医院来武汉增援的女护士,今年22岁。记者问她父母担不担心,她说来时父母不知道,前些天知道了,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看见爸爸哭。记者让她对着镜头给家里报个平安,她摇摇手,她担心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掉下来打湿护目镜,她舍不得浪费一个护目镜。
她们就那样齐刷刷把一头秀发剪了,剃了。她们看着彼此笑,她们抱着彼此哭。她们笑着哭了,她们哭着笑了。那些深深浅浅的勒痕在她们脸上开成了花,那是护目镜和口罩残忍的简笔画,它超越了毕加索立体主义画派的所有意象,它给生命的底色上了光。
他们防护于铠甲,也受制于铠甲。铠甲外面是病毒是污迹,铠甲里面是饥饿是内急。他们在和病魔抢时间,他们在和铠甲谈判。这是他们的战袍,有的初期连战袍都没有。在这场战斗中,我看到了一群人,站成了两座山。
生命是一条河,有时惊涛骇浪,有时风平浪静,逆境,顺境,是常态。希望,是我们可以把握的光。开始,我们默默地为武汉祈祷,接着,我们为武汉祈祷也为自己的城市祈祷,后来,我们为华夏大地的每一寸山河,每一寸土地祈祷,为活着的死去的每一条生命下跪。再后来,我们成了同行人,我们都登上了同一条船,一起盼着驶向山河无恙的彼岸。彼岸迢迢,江河湍急,需要我们每个人十指相扣,生命连接生命,生命助力生命。
远方,有攻克病毒的灯塔,近旁,有熟悉水性的水手,那些知名不知名的逆行者,那些满载情谊的清单,前仆后继,在赶来的路上。一些人给我们吹哨,一些人给我们指路,一些人为我们领航,一些人在为我们划桨,很多人成为了我们的舵手,很多人成为了我们的摆渡人,还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也是自己的舵手和摆渡人。
我的母亲信仰神明的力量最后会拯救人们,我信仰人民和国家的力量,我们都信仰生命的力量。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终将过去,当我们穿过这条河,越过这座狱,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我们需要汲取的是那些无知轻慢的教训。我们需要铭记的是那些逆行者摆渡人,我们应该永恒坚守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