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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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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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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西港

你若来西港,租条船吧,打鱼,载客,谋生。船帮上一边刻上远方,一边画满诗意,也可以是我的名字。从高龙撒冷岛走,从瓜隆岛回。我会经常来,来时不带书也不带盘缠,写诗,读你,也打鱼。

                                                                                     ___题记

太阳挣脱云层往下坠,像胎盘剥离母体,缓慢而艰难。光芒逐步内收,抱紧,拢圆,颜色由明亮到浅红再到深红,最后血色一样。

潮汐似乎静止了,又似乎喧嚣着去了更远的地方。云层不知何时退去,天空从湛蓝到明亮再到青黛,成为落日不同的背景。

落日圆到圆满,红至通透,虚幻而又如此真切地挂在辽阔的海天之间,纯粹得难以置信,像一个传说。

“这是生命最后的竭尽所能,它照耀了我。”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动,一个渺小生命面对盛大落日无法描述的幸福与哀伤。

一对夫妇面朝大海,相依而偎,他们似乎说着什么,似乎什么都没说。夕阳一点点漫过他们的脚背、膝盖、头发、停在他们的脸颊上。我看到了人间最美的愿景,我甚至看见了爱情,在黄昏日暮的西港。

我坐下来,坐在他们身边,落日不像在我的右前方,而是在我的心中照耀。我默默祈祷,我不知要祈祷什么,我只是双手合十。就在那一刻,我几乎原谅了光阴对婚姻的所有伤害。

是的,我来到了西港,独自一人背包,在三月的这个黄昏。

这片有着梦幻海景,三色沙质的海岛,当地人称它西哈努克。西哈努克有两个岛,高龙撒冷岛和呱龙岛。上岛之前,西哈努克城里的旅馆服务生操着和我一样半拉子英语的中文,指着墙上的地图给我介绍岛上的情况,他中途顿了一下,问我要去哪个岛,他翘起的蓝花指刚好落在我要去的高龙撒冷岛上。

高龙撒冷岛和呱龙岛像两个比卡丘小精灵,在地图的海面上挥舞着小手相互对望,其中一个还踮着脚尖向另一个扮鬼脸。我莫名地笑了,服务生憋红了脸,以为我在笑他半拉子的中文。

悄悄驻足在高龙撒冷岛的海滩码头,西港以落日的盛大迎接了我,整个海滩梦幻得让人晕眩,美得让人忘记天上人间。金色的海面,金色的沙滩,金色的船只,金色的人们,金色的童话世界。

眼光穿行于各色人群的岸边,小狗逗着行人撒欢,沙滩上玩球的笑闹声荡着盈盈水花,海面随处都是欧美人的身材和面孔,他们在充分享受日光和海水的恩赐,酒店吧台就在沙滩的落日余晖里,人们喝着啤酒看着落日,幸福得像小狗一样。

一排排秋千立于沙滩,视角效果像通往天上的云梯,那个秋千上的少年,披着金色铠甲,上天,入海,光影中有着蒙太奇动漫一样的奇幻。

岸上的红叶在风中飞舞,散落在沙滩和水面,像季节寄给大地的情书,也像西港这个季节特有的礼物。一切是那么的安静,一切是那么的欢腾。

落日慢慢掉入海面,光逐渐暗下来,潮起。河床运送着海水,向四面八方伸出灵动的舌头,直击,迂回,震颤,低吼着涌出堤岸,把一朵一朵的浪花掀翻,惊飞了堤岸上野合的鸥鹭。

人们开始陆续离开沙滩回到酒店。我和一个叫“笨笨”的女孩合住在海滩旅馆的大通铺,这是整座岛上我唯一遇见的一个黄皮肤同胞。一袭蚊帐是我俩和其它人分开的隔断,也是我们半私密的家,楼下有公共的卫生间和沐浴室。

这里当然也还有硬件设施高档的别墅和豪华木屋,拥有独立卫生间和沐浴室,还有空调,空调有别于我和笨笨大通铺上的电风扇,本质上都是一样降温,只是降温的声响有些区别而已。一整天都在沙滩上晒着、海水里泡着、吧台边坐着,就晚上回去睡个觉,除非钱多了要丢进海里,我觉得没必要太铺张,这不是钱的问题。当然,这也是钱的问题。

岛上除了零星的原住居民,还有一部分欧美人在这儿开旅馆。树洞旅馆、睡眠树旅馆、太阳岛旅馆、沙滩旅馆、帐篷旅馆……开旅馆的大部份是法国人,或者法团的后裔,法国殖民柬埔寨结束后留下来的那部份人,他们有着对柬埔寨生活的熟识,又懂得用法式的浪漫来来经营生意。

也有一部份英国人,极少。比如今晚,我们住的海滩旅馆,就是英国籍的小姐妹开的,她们用融合多国食物的讲究来征服旅者的胃,比如今晚,我因美好食物而产生的美丽心情。

夜里似大雨敲门,也如小风击窗,清晨起来和笨笨捂嘴暗笑,没下大雨也没下小雨,是昨夜潮涨潮落浪花拍击堤岸,入了梦境。梦中万倾碧波,千帆过尽。醒来朝霞满天,我和笨笨沿着堤岸从西边的海滩走向东边的水域,像从她的童年穿过我的一生。一个敢给自己大好前程划休止符的女孩,一个为了远方辞工辞职的女生,内心该是怎样的笃定与自信。

她说她不喜欢文科生,我说我喜欢你这个理科生,不矫情不发嗲的理科女生的旅行攻略有着智慧的性价比,给予我这个文科生以理性的提醒和缜密的纠偏。在异国,他乡路上,一个人背包,信息化提速的时代,我服她,我服老。

寄居蟹灵巧地躲避着我们移动的轨迹,在沙滩上绘出一幅又一幅的写意画,我突然老夫聊发追逐它们,在躲闪与追逐之间,我们和寄居蟹一起画沙画,和笨笨一起唱“还有一位老船长”。

黄昏时分,笨笨离开西港去了更远的远方。

走吧,我们都是路上的人,记得交汇处我们曾给过彼此一缕光。

我去了高龙撒冷岛背面的海滩,去寻找一个叫睡眠树的旅馆,那是我出发之前订好的帐篷酒店。去那儿的人必须从码头翻过丛林,高龙撒冷岛是一条狭窄的山脉,横卧于海上,那片丛林就成了去向神圣地方需要履行的一种仪式。

夕阳照耀着山岗,我的影子在风中轻轻摇晃,整个森林只有我,我有一种暴殄整片森林的不过意。万物在吟唱,它们的歌声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幽长,那是把时间拉深,把空间无限推开的舒缓,凸出地面的树根像童年的皮筋,让我上下左右翻跳。

在上帝的荒野,野花寂静生长,光影在树与树之间起伏,移动……

找到这个睡眠树旅馆,同样费了很多周折,没有网络用不了谷歌,依然是语言交流的障碍,我无法用英语准确表达酒店定单的详情,这种吃力已经延续了六天,从进入柬埔寨开始,从泰国中转落地签时开始,我有一种无力应对的报歉。

吧台里伸出头来接待我的,是具有欧美轮廊的小伙子,他看我比划时摇头或点头,和我一样的抱歉。后来他示意我坐下,用英语告诉我已经到家了,让我根据9美金的标准去挑一个沙滩帐篷,终于住了下来。感恩在有人性光芒的地方,让我无惧于任何无可预测的未知,每一个诉求都得到耐心解读,每一种不踏实都得到妥贴安放。

这是西港,我在柬埔寨的西部,一个叫高龙撒冷岛的海滩帐篷酒店小住了四天,学寄居蟹画沙画,学贝壳追赶浪花,学蝴蝶晒翅,跟着小狗漫步……身子躺在沙滩,灵魂随白云放牧。从太阳穿透云层的速度到降落的过程,从取景点的选择到构图的完美,我都不舍细节。

海边跑着几个小孩,都是日落时进入我镜头里的素材。他们每天早起,从父母清扫的垃圾里捡出伊拉罐,存放于另外的袋子里等着卖钱。

今早在酒吧露台,其中一个男孩嘴里吃着的那块面包,是我昨晚嫌硬随袋子扔进拉圾箱缺角的那块,他本能地随手在抖那只快到嘴边的蚂蚁,突然看到我从对面走来,那块面包掉到了地上,他拣起面包以寄居蟹的速度奔跑,几米之外才停下来咀嚼。

第二天,我早起候着男孩到来,把一个干净的面包递给他,他跑了,以寄居蟹的速度。我没有去追,我把面包交给岸边的那块岩石,后来我看见他坐在岩石上边吃面包,边吃边看我拍照。第三天,我把面包搁在同样的地方,他没有来,第四天他也没有来,我忍住没问他低头清理海滩的父亲,孩子去了哪里。

西港清晨的海是温柔的,它静静地依在礁石的臂湾,阳光洒在海面,岩石上的贝壳在慢慢移动,俯身去摸它,它像磁铁一样吸在岩面把头又缩回壳里。我脚步一近螃蟹就躲开,躲在阴凉的那一面,我走远,它们又爬到石头上晒太阳,我走近,它们又以极快的速度躲起来,像捉迷藏一样无法对焦。

还有很多龙虾在石头上爬来爬去,有极长的触须,之前我只是在餐桌上见过,我们都吃惊地打量对方又迅速逃离,我怕它的触须伸到我的脚上,它怕我的镜头伤害到它的触须。

我在礁石的缝隙处捡拾塑料袋,易拉罐,我把那些眼睛容不下的白色垃圾送到岸上的垃圾桶。我借此来来回回观察,伺机拍照。沙滩上的蟹长成白色,海里的蟹长成红色,礁石后的蟹长成褐红色,每一种蟹都有自己的保护色,就像我们以不同的身份,混迹人世。

黄皮肤黑眼睛的我通常是用传统的泳衣把自己包裹严实,连脸都用帽沿遮拦起来。而那些白皮肤的欧美人穿着三点式就这样躺在沙滩,就这样进入海里,几个小时,一天,两天,阳光热烈地抚摸着他们每一寸肌肤。他们在水上旋舞,青蜓踩水、蛙泳、蝶泳、浮潜、接吻、鸳鸯戏水……在这儿,中西文化与习惯的迥异,不断打开我认知的维度。

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随潮起潮落的节拍在海水与海滩之间不停地奔跑、嬉戏,嘴里叫着一些童年时说过的词语。老人的裙摆在水里开出一朵一朵的浪花,浪花一朵碰碎另一朵,调皮极了,此时我镜头里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少女。

傍晚,我赤脚沿着海岸线行走,浪潮席卷着浪花,怒吼着一次次扑向我,像母亲怒吼着一次次杨起鞭子,又轻轻落下,我喜欢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躺在沙滩,望着无涯的海面,灵魂随星辰放牧,月光,沙滩,海浪,除了仙人掌,都如歌曲一般在唱。透过挽歌般安详的风浪,寻到一种难得的宁静与温馨,如兰花般晶莹。

我只带着自己来,没有孤单,没有不孤单,脑子里有一根弦,我脑子里通常只有一根弦,弹不出五色的琴音,但为了这美妙的夜晚,我想成为自己的海上钢琴师。

海面上,一直泊着一艘船,没有人知道它停留了多久,没有人清楚它的主人是谁?去了哪里?就连原住居民也说不清它的由来,没有人去移动它,它就像长在这里的一棵树,钉在这里的一个桩。白天运送日月,晚上装满星辰,天天复天天,它等待着每一天,像在等它的主人,亦或是我?

太阳升起落下,河床日夜运送着海水,也运送着岛上食物补给的船只。我固直地认为每一天的朝阳和落日都是不一样的,它要吿诉我的意义也不一样。我每天都在等待,每天都在送别。

阳光一点一点漫过海面,漫过沙滩,这片海域又沐浴在金色的世界里。金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金色的童年。在西港,就连寂寞都是金色的。

当我再穿过丛林回到码头,去告别那两个有着吴哥式微笑的英国姐妹,还有那道叫汤姆山药的汤。回来已是故友,一杯薄荷水是岛上给朋友最诚挚的欢迎,女孩以沙滩的温度拥抱了我。路上,我们识人也被人识,不管美好的人还是美好的食物,他们对于旅途上的我来说都有治愈的作用。

每次出行我都像带着鱼网去海边,把捕获的鱼虾放进篓里,杂草剔出来扔掉,鱼篓满不满没关系,没有鱼虾也不要紧,我都带着如贝壳一样珑珑的心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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