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

记得女儿还在襁褓之时，把她放在童车里，我在一边看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女儿的眼睛盯着头顶悬挂的彩球，清澈的目光在轻轻荡漾，一次眼神交汇的刹那，我灵机一动，何不读岀声来让她也听听？当我有感情地小声朗诵时，女儿她的眼睛会意我，并不停地手舞足蹈，嘴里还发出一个个没人能听懂的音节，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跟我交流阅读，我一直有感情地朗诵，一直读到她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都这样，好奇妙！这下给了我无穷的阅读动力。我开始买各种各样的儿童读物，每天从起床开始，到睡觉结束，只要她醒着的时候都朗诵给她听，我常常把自己读睡着了，她还在那儿意犹未尽地踢我。

从此，我和女儿的世界里有了书籍，我们一起走进童话、走进寓言、走进浩瀚无边的文字世界。从襁褓之时跟着我的朗诵模糊发声，到牙牙学语时的奇迹吐字，从会读第一个字到会背一首古诗，她静静聆听我的讲解，她认真应和我的背诵，她不识一个字地指着一本书从头念到尾，合上书还能倒背如流，小脑袋一晃一晃地变着声音朗诵各种角色。书籍陪伴我和女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绚烂温馨的日子。

转眼女儿去了较远的省城上小学，我们工作的单位在乡下，周末要转三次车才能见到，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妈妈，我这周的作业写完了，明天我们早点去新知图书城可好？”每次看到女儿把两天的作业都赶着做了，为妈的很是心疼。我知道，她就是想匀一点时间出来和我在书城多呆一会。她赶作业时的着急我是见过的，尤其作业多成小山的时候，自己无声地哭一会儿再用小毛巾擦擦，然后笑着说：“我哭完了，我可以的，我可以提前一小时做完。”然后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小时的阅读时间。每每此时，检查着她不错一题的作业，我会许诺买一本书奖励她。

每个周末去看她，每个周末去书城，是我和女儿心照不宣的约定。进入书城，女儿去向儿童专柜，我走到文学领域，她在一边，我在一边，偶尔眼神交碰一下。大约三年级吧，她和我同时都坐到了文学社科的地界，肩并肩，背靠背。很多时候是没有座位的，我倚在柜台上看，她蜷缩在地上看，从朝阳升起到日暮回家。很多个回家的路上，我们愉悦地交流着各自的心得，有时女儿会遗憾的说，书店再晚半小时关门就好了，那本书她还没看完。我建议她下回去买，她调皮地晃着脑袋：“书，不是非买而不能读也”！

女儿上初中时离我近些，我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每晚回家后和女儿一起，尽心享受冰心的典雅飘逸，品味鲁迅的利讽尖刻，感知丰子恺的细腻亲切，体会贾平凹的随意匠心，赞赏余秋雨的博世天然，还有海明威的冷静，伏尔泰的咏叹……我们在浓郁绵延的书香中得到陶冶，在平和优雅的古韵中受到滋润，书籍增加了我们各自生命的宽度和深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初二以后吧，女儿阅读量之大、速度之快我已经望尘莫及。渐渐地，她已经不满足我的“喂养”和推荐，她的视野已不在我所及范围，《庄子》、《金刚经》，《物种起源》、《古文观止》之类她都感兴趣。但每晚我们娘俩还是默契地珍惜我们这一段难得的时光，尤其冬天的夜晚，我们娘俩躺在床上相依而读，身暖心暖。

有时生命中的起起伏伏，沟沟坎坎会不期而遇，她会根据我的心情和心境来挑选阅读的书籍。

回想生命中最惨淡的那段时光，是书籍，书籍和女儿陪我一起过来的。她常常站立我床边，学究而老道地摸一下我的头，然后开始大声朗诵。当希望的灯塔被风吹得奄奄一息时，顾城会告诉我们“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生活的桨因力不从心显得困顿疲乏时，海子会提示我们“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当事业的果实被虫害蚕食得伤痕斑斑时，嵇康一句“内不愧心，外不负俗”就够了；当屈辱和尊严被人践踏脚底时，屈原的“忠而见逐，情何以堪”让我们坚强；当爱的小舟险些覆在月白风清的小河时，徐志摩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让我们坦然。即使心灵的冬不慎触动了，不要紧，雪莱会指着远方告诉我们：“既然冬已来，春还会远吗？”就是从那时开始，女儿成了我的朗读者。

我们读真、善、美的同时，也读道貌岸然背后的伪善，也读美丽背后的丑恶，也读微笑背后的狡诈。书籍让我们拓展了视野、开阔了胸襟、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大度。

记得有一次去外地旅游，女儿扎进书店就不出来，临走一下挑了二十多本书，我们带着这些书穿越了多少个城市。我埋怨她这种不理性的消费只有那些暴发户会干。她故意坐正身子趾高气扬地说：“在读书人中，我是有钱的！”我反问，那在有钱人中呢？稍许顿了顿，女儿拍拍她的脑袋，“在有钱人中，我是有学问的！”我们娘俩的对白引得一车人轰然大笑。

还有一次当我把文章发到网上问她写得怎么样，她郑重告诉我很喜欢其中一句，我努力在脑中搜寻着那些我认为很出彩的句子，然后她笑眯眯地说：“女儿乖巧”。

女儿高考结束后，我把散落在各处的书籍汇集整理在一起，结果她不吃不喝钻进去不岀来了，我故作生气，你就跟书过吧！女儿赶紧过来搂住我，没有妈妈我不幸福，我指着书，那它呢？没有它我不快乐！我只有和你们俩在一起，才是幸福快乐的。然后她拉着我一起又走进书房，我们读着、回味着曾经的美好时光……孩子将来干什么，能有多大出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的一生，她的内心是富足而快乐的。

女儿带着她的理想，她的书籍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留下我的书籍、我们的世界。

下班后，没事的我早早泡一壶清茶，信手抚卷，随意翻看龙应台的《目送》。茶水的漩涡里有很多思念，一些距离上遥远得触及不到的东西慢慢倾入身体，心中长时间萦绕着不可言状的缺失，我们的世界渐行渐远……

手机震动，电话来了！女儿欣喜地告诉我，那座城市有我们梦寐以求的书城，大得意外，大得足以让她在书海里畅游四年，她迫不及待地和我谈王小波的《红拂夜奔》，谈木心的《巴珑》……

而后的每一天，我们各自守候在电脑的两端，我们进入彼此空间，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文字，似乎又闻到了熟悉的书香，又回到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氛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每天和女儿分享阅读，这是我每天最喜欢的心灵鸡汤。这鸡汤的材料源自世界各地，源自浩瀚宇宙，这里面有马尔克斯、卡夫卡、村上春树、阿来、左拉、福克纳，这里面有女儿和母亲咏叹一物，感怀一事，偶成一章的随笔杂句……我们的世界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