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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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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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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浪漫的事

萍来宣威出差,我陪她一起去探望父母,有日子没见姨爹姨妈,像多年没吃到姨妈煮的小锅米线,从心口到味蕾,凭添多少惦念。

萍是我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我一直称呼她的妈妈为姨妈,是因为姨妈这个称呼离妈妈近,离温暖近。有些情分情意就像当年姨妈给我煮的那碗小锅米线,始终珍藏在记忆深处。

哪怕后来春城过桥的米线,蒙自鸡汤里放菊花的米线,都会被姨妈的清汤米线比下去。那些艰难岁月中的恩赐,穿肠也过心。

我和萍到家门口的时候,姨妈正用弱小的身躯艰难地把轮椅里的姨爹推进门槛,搀扶到沙发,再用几个靠垫加塞在姨爹腰部周围,姨妈半抱着姨爹想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他们脸颊对着脸颊,目光挨着目光,柔软若流水,像年轻时一样。

“我每天都推着他出去走走。”姨妈一边惊喜地和我们招呼着,一边梳理着姨爹额前的头发,像一个母亲在外人面前爱惜自己孩子的形象一样。

岁月的痕迹清晰写满姨妈满头的银丝,几年不见,姨妈老了。姨妈不老,还能把体重七十多公斤的姨爹推出推进,抱上抱下。姨妈脸上有着年轻人的精气神,浑身上下又透着这个年龄的豁达与乐观。姨妈怎么可能老呢,生活起居不能自理的姨爹还需要她的照顾。

姨妈是把自己一生嫁给生活的人。她没有工作,她和姨爹共同养育了五个儿女,儿多母苦,农转非之后除了超龄的大哥留在老家,其余四个孩子随姨妈进城。四个孩子要吃饭上学,单靠姨爹那点微薄的工资难以支撑家用。勤劳的姨妈一边操持家务,照顾老人孩子,一边在街边支起小锅米线的摊子,起早贪黑,脚不沾地。姨妈手艺好,生意自然好,从几个人的口口相传到一条街、几条街的认同,再到一座城市的食物地标。

姨爹下班就过来帮忙,天道酬勤,老天总会给那些愿意自助的人以帮助,日子就在姨爹姨妈齐心齐力的打理中慢慢过起来,好起来。姨妈从米线西施到米线西施的妈妈,岁月见证着姨妈一家手艺的传承。

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渐渐也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姐姐接力了姨妈的手艺,成了这座小城又一标志性的食物地标。就连淘气费事的小妹也打拼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眼看操劳一辈子的姨爹姨妈儿孙绕膝,终于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

姨爹脑手术之后,大脑硬盘上所有的美好和不易都从记忆中剪辑了,整天目光平静地看着远方,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偶尔会记起一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比如我今天的突然到来,比如我站在他面前,当姨爹含混而艰难地叫出我的名字,姨妈和萍都很意外,姨妈说很多时候姨爹连她都记不住,对着她叫萍的名字,或其他什么人的名字。

“红瑛”两个字让我泪目,几乎不再说话的姨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要很长时间。我的心在温暖地疼,姨爹的记忆留在时间深处的某个节点,他在那儿等我,等我们。那儿是平静的湖面,月光的清辉洒满人间。那儿有我们的青春,青春里的笛声,姨爹小提琴协奏的声音,那时我一直遗憾,没有萍的艺术天赋。现在我和萍一直遗憾,没有传承姨爹手把手的小提琴技艺,倒是看会了姨妈煮小锅米线的手艺。

高中三年,我三分之一的周末是在姨妈家度过。吃着姨妈煮的小锅米线,听着姨爹奇妙的琴音,穿着萍姐姐织的毛衣,毛衣一样大小,小锅米线里放一样的汤料。和萍一起做功课,一起背英语单词,一起捂着同一条被子把理想讲得闪闪发光。萍和她们一家,曾给予我这个乡下孩子一个城里的家。那时还没有闺蜜这种网络语,我就在萍的闺房里度过多少青春时光。

我讨厌那个叫“脑血栓”的家伙,它不但蚕食了姨爹健壮的身体,还偷走了一个艺术家的灵魂,上帝也会妒忌,他嫉妒那些比他有才气的人。

那个知寒知暖、智慧豁达、像太阳一样照着我们的姨爹,他累了,他需要休息。天长地久的夫妇情,牵肠挂肚的舔犊心,他都一一放下,他一个人静静地休息在自己的时间和空间里。

看着一大摞的尿片和屎布,上面是姨妈或粗糙或细密的针针线线,我建议姨妈用纸尿片少些辛劳,姨妈担心姨爹不习惯或不舒适,每天尿了脏了都一一浆洗。我无法想象姨妈用她五十公斤的体重是怎样把七十公斤的姨爹移至卫生间,用布条把姨爹固定在卫生间的凳子上给他洗澡。要完成超出体力的这一系列动作,姨妈得训练多少个时日才能不摔跤不滑倒,才能和意识模糊的姨爹达成和谐。

姨妈就是这样拽起一把把细碎的日子,承担承受着这一切。或许,姨妈是幸福的。“我以一个女人的重量轻轻将你抱起,我除了尊你为兄,我还揽你入怀,我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到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这是一首爱情诗歌里我读到的句子。

多少个日日夜夜,为让冷暖疼痛都无从感知的姨爹睡得安稳踏实,姨妈用她的双手把春夏秋冬抹洗得干干净净。我和萍说得找个护工来帮衬着,不是怕姨妈辛苦,是怕这么大年岁的两个老人有个闪失。萍说四年前找过,姨爹因为病痛,因为手术疼痛,因为无法承受的突然,暴躁地赶走了一个护工,后来再换一个,人家不愿意,姨爹也不适应。姨妈一再和我说,你姨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呐,要不是这病,病得着了,唉……

我真舍不得别人嫌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包括他自己的儿女。我明白了,比安全更重要的是尊严,哪怕姨爹从肌体到意识都体会不到,姨妈也要护着。

彩来电话,好久没和萍相见,约我们一起去姨妈家旁边的简餐厅坐坐。临走,我深知萍的牵挂和不舍,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啊,遗憾我做的太少,父母给予的太多。也是工作忙,也是离得远,其实什么都不是,是姨妈一直把一家人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一辈子,姨妈都在体谅儿女,替丈夫着想。

夕阳带着温暖和从容,把最后一缕光洒向人间,姨妈的话一直在我耳旁:“刮南风的时候我推着他往北走,刮北风的时候我推着他往南走。”七十多岁的姨妈推着七十多岁的姨爹迎着南风、背着北风,迎着北风,背着南风,穿梭在这座城市每一个温暖的地方。他们静静地走着,轻轻地说着,这人世间最浪漫的情话。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至极的天籁在简餐厅静静流淌。音乐是在用时间流逝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是浪漫,而姨妈是在用岁月递增的旋律诠释着什么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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