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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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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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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婆婆从数百里外的省城赶到我们生活的地方,是我和她儿子第一次起诉离婚,和她一起赶来的还有她们老家有头有脸的亲戚。

婆婆那晚说了好多,她把一个母亲的心全都掏了出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育好,关键那几年我不该把这孩子留在老家,也是穷啊,老头子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四个娃,还有城里学费贵,也怪我无用无能,这孩子怎么不学好啊!” 婆婆捶打着他的儿子,婆婆捶打着自己。

看我执意要离,她就那样在我对面跪下,手上还抱着我两岁半的女儿,女儿没有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奶奶手心上。

我当时吓傻了,拉不起婆婆就去抱她怀中的孩子,孩子婆婆同时用祈求的眼神直直地望向我,拉不动,抱不起来,我跌跪在她们对面,三人抱着哭,抱着抽泣,抱着哽咽,最后以她儿子的书面检讨和保证书结束了我的起诉。

我妥协了,我不是信了她儿子的保证书,我是承载不了一个母亲的膝盖。

第一次去见婆婆,是上大二时的暑假,那年我二十,婆婆是我现在的年龄,我是她儿子近水楼台的同桌。去时她正在地里掰玉米,看到我没有意外,看来是儿子事先和她报备过了。

她边打量我边对儿子说:“快带她回去喝口水,我掰完这一筐玉米就回来做饭。”我怯怯地说:“我们等你一起回去。”随即去帮她,她走过来抢下我手中的玉米:“这活哪能让你来干,不掰了,都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说话,没有像其他婆婆第一次见面那样问长问短,我忐忑地跟在他家娘俩后面悄步走着,就在快要跨进家门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终于找到一个管他的人了。”

我这个丑媳妇来见公婆前带着的那十二万分胆怯,在婆婆粗门大嗓的这一句话里慢慢放松了下来。我就这样过了婆婆这一关,过了婆婆这一关就过了公公那一关,就过了全家人的关。从成为家庭成员的那天开始,婆婆一直叫我“小玉”,在外人面前常常加上两个字:“我家小玉”,只要说起和我有关的人和事,婆婆都会加上“我家”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我有了和其他两个儿媳妇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她的,我是她们家的。

结婚之后,我们改行进了现在的单位,和公公同属一个系统,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回家探亲时才知道,公公已经把小姑子从老家调来和他们在一起工作生活,婆婆和我说:“本来应该调你们两个的,一个系统相对好调些,调两个也合算,但你妹一个小姑娘家在那么偏远的山区,我和你爸爸不放心,想着你比我们还心疼妹妹,没和你商量就调来了。”

婆婆说的是实情,我心疼唯一的妹妹是真的,我心疼我将来的孩子也是真的,那时我正怀着七个月大的孩子,婆婆公公所在的台站是省城,我们所在的台站是县城的乡下,周围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学校。但婆婆的话入情入理,我虽然心里有一些委屈,但打心底里也心疼才十八岁就在老家工作的妹妹,一个家庭的温暖就是在成全和被成全中建立起来的,就像婆婆当年那样,那样照顾成全她的兄弟姊妹。

婆婆是寻常的家庭妇女,但她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生道理。记得孩子其中一次做产检时医生无意说漏我怀的是男孩,呱呱坠地之时我和他儿子都怀疑被人替换了,婆婆却笃定地把孩子抱过来:“没错,一看就是我孙女,我们家的孩子。”婆婆把女儿抱在怀里时喜悦之情溢满眉眼:“一看这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孩子,是和妈妈一样聪慧的孩子。”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至少,婆婆没嫌弃我生的是女孩。就在孩子出生的同一天,公公的父亲去世,也就是我孩子的老祖,老家打电话来的时候,婆婆刚把孩子捆好递给我,我记得婆婆当时对公公说:“老人已经走了,也算是福禄双全,你先回老家,我留下来照顾小玉几天。”

婆婆直到出殡前两天才回去送老人,这期间我催过她几次,她一再说:“就是你爷爷地下有灵,他也希望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这孩子的出生和老祖的离去是有因缘的,老祖会一直护佑她。”当时我年轻,悟不透婆婆话里的玄机,但我明白,走的人已经走了,一定希望他的后人们好好活着。

在婆婆家坐月子的日子,是我这三十年中待在婆婆身边最长的日子,那是一段温暖而美好的时光。婆婆和我说老家,说同事,说她的经历,说生活哲理,也说一些人间至理。

其实婆婆不是一个健谈之人,但婆婆的话里充满智慧,自幼在严苛的母亲身边我不敢有任何越雷池的顽皮和肆意,而婆婆宽厚的性格,视我如己出的温润,滋补了我身心缺失的母爱部分。不管我做的好与不好,婆婆对我最高规格的肯定,最大程度的信赖,规避了我性格中那只小兽始终没有出来咬人。我想,我后天性格上那点豁达与乐观,很多得益于婆婆的言传身教。

我最爱听婆婆这样说:“你外婆一直和我念叨,我以后靠得着你。”这是婆婆的妈妈对我的信任,也是婆婆对我的肯定。三十年来我一直记得。

三十年里婆婆最享受的事就是别人问她:“老二家又带东西来了?”她故作责怪地说:“是了嘛,我们家小玉带来的,连洋芋都要这么远拉来,不过,这洋芋就是比我们这儿的好吃。”我给婆婆的衣物大部分是事先买好拿给她,我了解婆婆,要是带着她去买,转一天街她都说不合适。即使我批发来的袜子给她几双,她都会说:“这个太贵了你留着穿,我穿糟蹋了。”我要是这次回去给她买了衣服,下次回去她准会和我说:“某某某、某某某又问她了,这衣服是在哪儿买的,太好看了,你家小玉舍得给你花钱。”

婆婆说的某某某是指她们在一起玩的姐妹,大都是她们那批农转非的家属,有空常会聚在一起唠唠,比比谁家的儿子成器了,谁家的儿媳最孝顺。

我是婆婆家第一个迎娶的儿媳妇,排名二儿媳。婆婆的大儿子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本科生,是单位出钱要去的人才,也是婆婆最骄傲的儿子,同时也是我们骄傲的大哥。当我和小姑子无意发现大哥已经和单位附近的女孩领了结婚证,石破天惊地报以婆婆,当时婆婆这样做我们俩的工作:“我也是个家属,现在生米都已经做成熟饭了,好不好吃都得咽下去,不能亏待了人家姑娘。”

婆婆就这样应允了大哥大嫂的婚事,我们都知道这是万不得已的成全,尤其婆婆,她是尝到过一工一农苦头的,早年两地分居,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在老家种地,后来农转非随公公来了,孩子多工资少又遇上国家困难时期,她就在公公单位的空闲之地种几亩地,养几头猪,也去隔壁厂里打点零工,就这样贴补也难以养家糊口,大的三个孩子不得不送去老家托付给父母兄妹代管。

往后的这三十年里,我见证着大哥大嫂的婚姻,有遗憾,有感慨,也算圆满。

婆婆是一个最不愿麻烦别人的人,哪怕自己的孩子。做肿瘤手术那年,一个月后才让小姑子告诉我们,客观上是隔得远,主观上她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回家时她儿子为这事抱怨她,她说:“你们上班忙,孩子又面临高考,我这是小手术。”虽然婆婆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但手术大小她心里明白。婆婆住院期间,公公背着她买了十万块钱的保险,保险的条件是她再活五年就能回本。那会儿她刚做完手术出院,知道后差点又回医院。

事后婆婆想开了和我说:“为了这十万块钱我也要好好活着。”我知道婆婆一生拮据,热爱人民币像热爱每一天,这几乎是他们两个老人一生的积蓄,我相信,她为了她的人民币也会好好活着。当然,还有后来出生的两个小孙孙也是她精神上的一大支撑。从医院岀来到现在,婆婆神奇地走过了十年,而那时医生根据病情推算婆婆的生命长度最多不过六年。

婆婆手术的后一年,她的小儿子有了儿子,孙子需要她去带。她每天转两次车才能去到指定的地点跟小儿媳会合,会合后再到城外的郊县,小儿媳上班,她带着孩子在附近玩,两个小时抱去喂一次奶,我心疼婆婆术后没有得到静养,这样折腾太辛苦,婆婆却说:“辛苦我也高兴,我不是去帮人打工,我是去带自己的孙子,她理不理我都没关系,她每天这样奔波也是为了我儿子我孙子,我不是帮她,是她在帮我们全家。”

婆婆说的这个“她”是指小儿媳,有孙子之前,他们甚至没来往,小儿子也很少回家,就连结婚都没有通知家里人,在这儿我省略了很多字,一个家的辛酸与无奈,所有人的委屈与不易,不能用简单的对错来评判,尤其在那些艰苦艰难岁月里,我们最先失望的一定是期待中的亲人。

其实婆婆是爱自己的孩子,她明事理,她愿意付出,她可以咽下所有委屈,是源于她对自己孩子的爱,爱屋及乌。

我和她儿子第二次起诉离婚,婆婆赶到时我躲了出去,我没接她电话,我没回来,我没再听她说。这次真的离了,回来收东西时邻居和我说:“你婆婆几天几夜不睡一直喊你的名字,昏过去好几次。”这样的情景我不止一次见过,她一边数落儿子一边捶打自己,所有的过往像电影一样回放,疼,心疼,我蹲在墙角抽泣,才发现我离的不是婚姻,是战友,是闺蜜,是妈妈。

离婚时我的孩子九岁,十岁那年陪她吹完生日蜡烛,要准备回去上班时女儿撕扯着不让我走,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妈妈,你带我走吧,你们离婚后我在外婆家像个寄生虫,外婆天天骂我,说我和我爸爸一样都是白眼狼。”女儿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我的心上。

我明白自己母亲的脾气,恨屋及乌才累及外孙女,罪犯逃走了她只能找人质清算。离婚前我是认真考虑过的,要独自承担孩子的教育和抚养会遇上的种种困难和压力。我没想到的是父母离异后孩子无家可归的失落感,我以为孩子自幼跟着我自己的父母,并且一直跟着,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和伤害,其实,每一个家庭的离异,到最后都是孩子在承受后果。

我和母亲长谈之后后暂时还是把女儿留在了她身边,实际上是我没有选择,单位离城远,附近又没有就读学校,接下来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那么乖巧好学的孩子会逃课会叛逆会出问题,我真的错了。

四年后我再见到婆婆,是我和她儿子复完婚回到那个家,她拉着我的手:“这样就好,这样最好。”我说:“孩子正值青春期,心事重,我很担心。”婆婆说:“撇开孩子不说,这么多年你都没找,你们是有感情的,复了就好,复了样样好。”我又开始听婆婆说,婆婆在外人面前提起我,还是“我家小玉”。

很多年过去了,过不去的是我的日子。某夜,凌晨三点,我拨打婆婆电话:“妈妈,我真的过不下去了。”我一直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婆婆也一直说着几十年来她一直和我说的那句话:“我没教育好,我就不应该把他留在老家。”这句话我听了几十年,烦了,厌了,不想再听了,我对着电话吼:“几十年你就拿这几句对付我!”

我在埋怨,也是绝望地呐喊,那是我和婆婆的最后一次通话,其实我心里明白,婆婆心里明白,我们都对自己的无力绝望了。

我没再回过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听婆婆说什么了,之前我都在听她说。

女儿长大知事后和奶奶谈过劝我们分开的事,婆婆却和女儿说:“离了,你爹就什么都没有了。”婆婆老了,她只担心她自己的孩子,至于别人家的孩子,她已经顾不上了。

想起婆婆的妈妈,外婆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你妈带小子回老家过年,在火车站转身发现小子丢了,你妈发疯了,发疯地找,发疯地抓住来来往往的行人求人家帮忙,冲进火车站广播室接过人家手里的话筒就喊,人家把话筒拿回去你妈又抢回来,拳打脚踢骂人家见死不救。找到小子时你妈抱着他坐在大街上哭,拉都拉不起来。”

外婆说完,婆婆补充:“如果那天小子找不到,我不会活。”婆婆可以为了她的儿子去拼去抢去死,至于其他,都次要了。

很多年过去,再见到婆婆,是那年女儿在省城医院住院,婆婆来给我们送饭,我们没说话,都在刻意回避着彼此要说的话,我们已经很疏离了,甚至是厌恨。

几十年中,她或许也和我一样用尽菩提之心去引渡去泅渡,祈求、哀鸣、悲痛、绝望,更多的时候是期待。

我们站在彼岸等花开,输了,她输了,我输了,我们都输了。我曾以为有些东西是带着我生命标签的,别人拿不去,后来慢慢发现只是暂寄在我这儿,终究,时间薄情,岁月薄凉。

婆媳和夫妻一样,可以是“亲爱的”,也可以是碍眼的。可以是“我家小玉”,也可以是“我家小娟”,加不加“我家”这两个字都一样,其实,最终的归属权不在婆婆那儿,在婆婆的儿子那儿。

婆婆可以牵着我的手去买菜,也可以牵着小娟的手去逛街,婆婆牵我手的前提是他儿子还牵着我的手。“亲爱的”和“我家小玉”都发自肺腑地说过,就像碍眼和厌恨都真实存在一样。

最近一次见到婆婆,是她去旅行时和女儿的合影,脚上还穿着我前久托同事捎去的鞋子,女儿幸福地挽着她的手,像当年的我。

这个做过我婆婆的妈妈,终是渐行渐远了,像我的年华和爱情,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藏在我的生活里,长在我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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