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家房子卖了之后,家就变成了家乡。二十年了,虽然近在咫尺,却没有真正意义回去过,偶尔上坟路过,也仅仅是路过。前不久,父亲把老家的老屋子买回来,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个三层楼的四合院。母亲说今年过年要在新房子里吃个“意思”,来年就不用瞧搬家的日子了。
路在车轮下缩短,记忆的硬盘不断拉长,山风轻轻拂起尘封的记忆,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了的人和事。
想起三奶奶带我去她娘家做客,她娘家侄给我的小人书,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本启蒙书,书页磨破了,可以倒背如流了还经常捧在手上,后来,表妹用另一本和我交换,这两本书曾长久地启蒙温暖过我枯寂的童年。
两本书的故事和情节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前一本讲述一个儿童团员成长的故事,后一本讲述文革时期成长起来那一代孩子的少年时代,以及他们所经历的生活和学习。记得开头一句引用了古罗马诗人一句话:“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这句话曾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多少年后我知道这句话的出处。
想起我们晚上凑在邻居大妈家听她讲挖“gong”的故事,今天我都不知道“gong”是什么东西,但那些惊险离奇的故事,不敢听又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早早写完作业就去大妈家候着,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作业,无非是把当天的课文再背一背。每天要等大妈干完地里的活回来,等她做完饭喂完猪。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们五六个人挨挤着在昏暗的火塘边,模仿大妈复述前一天的故事,或者根据大妈之前讲的情节胡编乱造,漏洞百出又标新立异。很晚大妈才得坐下来,外面黑黢黢的,听到惊心动魄处我们跑过去抱着大妈尖叫,然后等着下一个章节更惊心动魄地到来。偶尔会从远处村子传来一两声狗吠,和故事里的声音混在一起,故事长了脚一样一下就立了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又意犹未尽,很晚了个个还揉着酸胀的眼睛祈求大妈再讲一个。
大妈不识字,可脑子里装满了故事。那故事中的人是月亮的化身,那故事中的万物都能开口说话,那故事中的大树变成了房屋,那故事中的云彩流出了眼泪,那故事中的木头插上了翅膀,那故事中的山体里藏着宝藏。我们漫长的童年之夜,在这样的故事里被照亮。
想起邻家姐姐进城念初中回来教我背英语单词,我用汉子标注好反复念了七天,等她第二个星期回来,我很熟练地背给她听,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说我白费功夫一个单词都不准确。因了这次教训,在后来我当英语老师的那些年,就是嗓子领读坏了我也不让我的学生在英语单词前面标注汉字和拼音。
想起调皮的弟弟被母亲吊在房檐的柱子上,奶奶抹着眼泪,我们惊恐地看着,母亲打一下问一句“还敢不敢!”直到母亲打累了,倔强的弟弟也没求饶过。想起了奶奶,裹着小脚的奶奶每个周末都到村口迎我回家送我去校,记得奶奶给我留的那块糕点那口饭菜,慌恐害怕时揽我入怀时顾我左右的情景。我最敬爱亲爱的奶奶,她留在了这里,留在了家乡寂静的黄土深处,我心最柔弱的地方。
那时的我们是数着日子盼望过年的。杀猪了,放鞭炮了,穿新衣服了,昆明的姨奶奶回来了,带回来好多新奇的糖果和糕点,我们围着她一个劲地问长问短。过年期间表现好的,期末考试成绩好的,过完年姨奶奶就会带着去昆明看看。为了去昆明,每一个年我们都争着洗碗抹筷,争着在姨奶奶面前表现。先被姨奶奶带走的孩子高兴得跳脚麻手,没得去的孩子背地偷偷抹泪,暗暗下决心要在下一个学年尽力考好。
当老板的四叔回来了,开着他的小轿车,拿着和砖头一样大的手机,拉着我们在老家街上到处转,车上挤着我们堂兄姊妹十几个,我们假模假式地拨打无机应答的大哥大,逢人就问:“你见过可以拿着到处跑的电话吗?”这样来来回回地显摆,引来外婆家村子那群孩子们的嫉妒,他们用弹弓打四叔的车,提着我们父母的名字骂:“有什么稀球奇的”。为了捍卫有车有大哥大的尊严,我们叫着自己外公的名字,向表哥表弟们开火,恶战回来被母亲吊在房檐上,打一棍子骂一声:“逆子,祖宗的名字你们都敢喊。”
村庄在视线中更迭,回家的路真长,一走二十年。回家的路太短,说话就到。村子周围停了好几辆回来过年的车,不同车型,不同城市的车牌。好多孩子在村口打闹着,不时点上一个炮竹,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也打量着他们,该是谁家的孩子呢?很遗憾,一个都不认识,真是应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刚下车,有人唤我乳名,抬头见是个大娘,我赶紧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停地在脑子里寻摸记忆,母亲在一旁嗔怪我,你这无用的孩子,这是你李大妈,翠翠她妈,你小时候常去她家玩。哦,想起来了,她有一个女儿叫翠翠,我们会经常约着一起去拔猪草、去跳海,跳海不是真跳海,我的家乡没有海,是一种游戏,是用房顶瓦片的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总之是一块和脚面差不多大小的瓦片,一只单脚送进事先画好的框内,另一只脚不着地,一直不着地,送瓦片的那只脚一直在跳着送瓦片,从一个框送到另一个框,从一片海送到另一片海,框为长方形或正方形,里面分成八个或十个方块,瓦片压着边线为输,双脚着地为输,我常常跳不过翠翠,我常常因为跳海没找够猪草被我妈打。
二十几年来,除了父母,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乳名,所有的乡音乡情就在这一声呼唤中醒了过来。老槐树还在,杏树不在了;草垛还在,大黄狗不在了;茅厕还在,石磨不在了;我们的家还在,变成新的了。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一切,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激动,和孩子们絮絮叨叨地描述着我们小时候房舍的样貌、天井、锅洞里的洋芋、墙洞里的鸟窝、槐树上的秋千……
母亲催促我们快些搬东西进屋,指挥着谁贴对联,谁热菜,孩子们把青松毛撒在屋子中央,一个绿色的餐桌很快就搭建完成。青松毛是从城里买了带来的,没那时的长,也没那时的绿,那时的松毛是我们一根根一把把拽下来的,我还依稀记得撕松毛时盼年的心情和那股清新的味道,手上沾满松油,白白的,像包谷做的白糖一样会沾手。我们在上面吃饭,睡觉,打扑克,翻跟斗,一直要垫到过完小年才肯扫出去。
我真佩服能干的母亲,用尽各种办法连汤带水带扣菜硬是带来了十八个菜。记得小时候,年前母亲就把过年猪卖了,弟弟追出去多远就是不让人家把猪拉走,猪拉走我们会难过好几天,直到母亲把猪钱换来的新衣服套在我们身上。有一年邻居家宰猪,弟弟哭着回来和母亲说人家不让他看,母亲当时挥动着猪食瓢,像是在和我们宣誓又像是自己下决心,她说明年不卖了,等明年咱家宰猪的时候把邻居都叫来,叫他们来看,来吃。第二年,我家真的杀了年猪,我们还得到了几个鞭炮的额外惊喜。
放鞭炮!过年了!父亲把长长的鞭炮从大门口拉到院子心,我们捂着耳朵,看着鞭炮在地上跳来跳去,浓浓的火药味弥散着整个小院,小时候的年味又回来了。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青松毛周围,父亲让我们抬起酒杯,郑重地作了发言:“这个年我们回老家过,以后每年都回来过。今年我和你妈很高兴,一是你们今年每家都搬了新家,二是把这老房子买回来翻盖,圆了我和你妈多年的心愿,三是孙子孙女学习都有了进步。其实,我和你妈最高兴的是这么多年来你们姐弟三个这么团结一路帮衬,分得清五谷没有忘本。” 父亲的话触碰了我情感的闸门,人间至味是年味,人间至情是亲情。我们姐弟三个从小学到大学,从农村到城市,虽没能成名成家,大富大贵,庆幸我们没有让父母失望,没有丢失生命中最本初的光华,相互帮扶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在路上。
我们举起酒杯,祝父母长寿安康!我们吃着,喝着,说着曾经的人和事,讲着村里过去现在的变化,各自规划着我们家未来的蓝图,弟媳说院子里要种棵香樟树,三个孩子说要养条狗;小弟说三楼得摆乒乓球台和麻将桌;妈说这下有地方晒洋芋片装豆腐血肠了;我说,每年我们家都杀猪,也请同学朋友来我们家吃杀猪饭;大弟说他每个假期都要带女儿回来住住……我们就在没门没窗,门口到处还是建筑垃圾的空屋子里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年。
返城的路上,我看着父亲的侧影,他抽着旱烟,眼睛深邃地看着远方。说实话,对于他们回老家盖房,原先我是持保留意见的。就父母而言,都进城二十几年,已经适应融入了城市生活,越往后年纪越大,要离孩子和医院近些,于地方来说,老家没山没水没特色,每年一到春季又常常缺水,我怀疑造物主是打了一次长长的瞌睡,把调色板上的灰黄都倾倒在了我的家乡。我去过很多同学的老家,印象最深的是西泽,竹依屋而生,屋靠山而居,一条不干涸的小河常年流淌。
就在今天,此刻,我明白了父亲目光背后的深远用意,无论你在多少城市拥有多少套房,差别似乎只有楼的高度,马路的宽度与天空的蓝度,那仅仅是栖身之地。没山没水没特色没关系,贫瘠也没关系,只要是家,家乡,就是一家人的根,是我们心灵的归依之地,也是我们世界开始的地方。父亲的这一决定,母亲的过个“意思”,让我们回忆和感受到了年的味道,在春暖花开的除夕,炮竹响起的夜晚,飞鸟归巢的时候,我们找回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