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陈燕的大学生,来自上海师范大学,是我们这次支教队伍其中的志愿者之一,新疆奎屯小学夏令营四年级的班主任。
她说她第一次站上讲台时神圣、紧张、不安、欣喜、兴奋,因为这句话,这句在我身上死去很多年又复活的话,我们成为了朋友。当然,也因为共同的爱与喜爱。
她住我对铺,在八人间的临时居所。每天第一个去教室,迎接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到来,一起说早安,一起早读,一起唱歌,在所有课任教师到来之前。等学生离开学校,老师离开教室,她常常一个人留下来,在教室里练毛笔字,她说只有一笔一划练过,第二天才敢上学生的书法课。
她用丝线编手环,她说要编不同个性的手环送给她们班的每一个学生,她要教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编手环,她认为这是培养孩子们专注力最好的手工课。每天晚上她都在教室里写信,给她们班每一个学生写一封信,用纸质的信笺,纸质的信封,她想把对学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写进信里,包括爱与祝福,期待与担忧。信纸空白处贴太阳花和风信子,离开时送给她们班的二十六个孩子。
她去给学生买信封的时候,余额宝里的钱已经不够她买回程的火车票,她还是没有犹豫地买了二十六个信封,还有贴画,太阳花和风信子的贴画。
她常常和学生一起打篮球、踢足球,玩一种叫网小鱼的围猎游戏,她常常蹦上跳下,又呼又叫。在赢了或者输了的操场上和学生们滚作一团,我常常看到汗水浸湿了她的队服,潮湿的一大片挂在背上,像背着一只小动物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我总是听到她的笑声混在诸多孩子们的笑声里奔跑。
我不知道她更喜欢运动还是更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是在球场上陪学生运动就是在教室里上课,她不上课的时候也坐在最后一排当学生,我不知道她是离不开学生还是离不开教室。
她常常很晚才回宿舍,那是北京时间凌晨一点,她发来一条信息:“宁老师,此时课桌上放着你送给孩子们的这本《每一滴露珠都是草的亲人》,我看到第39页,哭了两次,每个字都是最普通的文字,谁都认识,都在记录着最寻常的家庭琐事,但这些文字有一种魔力,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起来,我要再一次给我们班的孩子强调这本书的意义,小学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继续读,几十年后,这本书依然有可读性。”她发完这段信息又补充一句,我的童年有一本这样的书该有多好。
她常常在学生累了渴了的时候分给他们水果和食物,而她常常都不能顾全自己的一日三餐。
她每天都会和我分享班上学生的状况,谁又捣蛋了,谁又感动她了,谁家里又出状况了。她们班一个男生给她写了一封信,说她像白雪公主一样美丽善良,她感动地和我说:“当我一字一句读完,眼角已经湿润,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有幸遇见这些可爱的孩子,即使我不能教她们很多很多的知识,但我希望我的陪伴可以让她们开心,可以带给她们正面的影响,给他们带来快乐。我想,我的想法正在慢慢实现。”
她还时不时会收到学生给她的礼物,一颗糖、一个手环、一块饼干、一只面小猪,看她得意又为难的样子,像得到了多大的恩宠,收受到多大的贿赂。
她说得到学生的拥抱是一种幸福,值日生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让她感动,她说他们班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她说这是她生命中踏实而充实的二十一天,她说夏令营刚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她说孩子们的一张张笑脸弥补了她缺失的孩提时代,那她的孩提时代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常常在每一个学生身上找寻她的影子,当她明媚的笑脸再次迎向我的时候。
她清楚记得班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她了解一半以上学生的性格,还有部分学生的家庭情况,家访或谈心时她一点一点分析给我听,并把我们的讨论记录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她和我提出要为留守儿童做一个长期的关注关爱计划,我从距离、时间、资金三个方面和她反复论证这其中的不可行性,听完她对我很失望。
这种失望是一个孩子的初心在家长那儿被否定了的失望,这种失望是理想输给现实的失望,在失望中她充满希望地和我说,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我自己可以,不仅仅在新疆,我要在有留守儿童的每一个地方做成这件事。
她常常护犊子,那天她班上的学生在操场上被高年级的学生打,她不顾一切飞出去护住被打孩子的身子,雨点般的拳头误落到她头上,我说你这样保护学生的方式不对,你应该去阻拦去制止去做工作,她说你那种方法只能是后续工作,你先得让孩子有安全感,保护孩子内心的安全感。
安全感?给孩子安全感还是梅自身需要安全感?
记得大扫除清理垃圾那天,她冲过来接住其中一个瘦小学生手上的垃圾桶,冲我嚷嚷拍照片干什么,垃圾分类有那么重要吗?埋怨我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抬那么重的垃圾,然后指着所有垃圾和垃圾桶对她的学生们说,快洗洗手打羽毛球去,这些活老师一个人干得了。
后来学生没走,我也没走,学生看着我也看着她,我坚持说劳动是光荣的,我们要带着他们干,让他们自己干,不管干活的理念还是环保概念都有助于他们成长。她说我知道的,但他们太小了不能闻霉变的垃圾不能抬这么重的垃圾桶,还是先保护他们身体健康吧。我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惺惺相惜的护犊之情。
梅是复杂家庭背景里长大的孩子,连单亲家庭都算不上,单亲家庭至少有父疼或者有母爱,而她,是长期被父母遗忘在爷爷奶奶家的留守儿童。三岁时父亲离家,十岁时母亲出走,十三岁时她才知道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一直没有音信的父亲在她十五岁时那年拖着带病的身子回来,又在在她考大学那年走了。父亲走那年,母亲再嫁的男人病逝,母亲单身一个人打工养妹妹。
幸好,幸好一直以来有爷爷奶奶,有姑姑,他们给了她一角屋檐一角天空,这是人间唯一留给她的暖色。她鼓起勇气和我说家里情况的那天,是我们谈到很多人生问题与选择的时候。她说每到开学,她不知道向谁开口要学费,单身的母亲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不容易,母亲把妹妹养得这么好她已经很知足,患病的父亲现在只能维持自己的生计,年迈的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到现在已经殚精力竭,姑姑,还有其他亲人,她已经开不出口。
她像在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又像在说别人家云淡风轻的事情。
她说她感恩父母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感恩爷爷奶奶姑姑舍下那口食粮把她养大,感恩所有的遇见,班上的学生,支教的队友,新疆的风景,书籍,书籍里的力量,还有每一天升起的太阳。
她说让我放心,不管打几份工,不管有多辛苦,她都要把学业完成,她要给爷爷奶奶养老,给爸爸治病,和妈妈分担着养育妹妹,还要报答姑姑,还要建立留守儿童爱心站……
她把光阴偷走的那些温暖和爱都给了班上的孩子,这个世界,加倍,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