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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红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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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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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之外

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

¬               ——加缪

那天,我们从5200米的乌拉山口观日出下来,按行程要去一个叫佩枯湖的地方。九曲十八拐的下坡上坡,女儿有些不适,我反向躬身在后备箱里给她找氧片。司机阿龙突然停车,车速惯性差点把我甩入后备箱,本能的自保让我揪着右上方的安全扣立即坐回原位。

阿龙是西藏大北线上拉客的司机,他在西藏跑车十五年,这条线轻车熟路。他的车和他人一样,踏实、稳当。我们一家三口租他的车从拉萨出发,沿着岗底斯山脉、喜玛拉雅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一路往西,一直向北,这条线被叫做西藏阿里南北大环线,此时我们在日喀则的南线上。

每次加油、吃饭、上厕所、拍照,停车之前阿龙都会和我们提前知会一声。这次突然急刹车,是出什么事了?

极目四望,车窗外除了蓝天白云,还是白云蓝天,一条坦途通向云端,苍茫、辽阔、寂静。

“我的急救包放哪了?”阿龙已经离开驾驶位,在后座的納物袋里到处翻找。一时找不到急救包,阿龙纵身跳下土坎向峡谷跑去,老陈也笨拙地跳下土坎跟着阿龙跑。

我随他们奔跑的方向反身回望,右后方峡谷里有一辆面包车卡在凹槽里,车身已经变形,车周围散落着拉杆箱和各种物什,有人站着,有人躺着,有人来回走动着在打电话,哭声隐隐传来。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得很清楚,但可以肯定,是出车祸了。

女儿此时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跟着就要跳土坎,试了几次太高太陡下不去,迂回到远处不太高的地方才下到峡谷,他们三人前后飞奔着往出事地点跑。

我站在车边俯拍他们,女儿焦急地呵斥我:“妈妈,你干什么!快下来救人,这种时候你都要拍照。”事故现场不是都要留存照片吗?我不知道此时该向出事现场跑?还是该留在车上腾挪位置准备送伤员去医院?这荒漠一样的地方,不知道最近的医院有多远?报警了吗?应该找一些除急救包以外可以用来急救的东西,应该去看看伤势……那一刻我脑袋很懵,也很清醒。

拿着女儿的丝巾,还有阿龙接机时送给我们的三条哈达,我也跟着跑向事故现场。七个孩子,三个重伤,两个轻伤,两个幸免。血从脑腔、胸腔、口鼻里咕咕往外冒,丝巾堵不住,哈达用不上,唯一的一块褥子只够堵住脑腔出血的那个孩子,另外两个孩子的口腔和胸腔还在往外冒血。

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孩,她没有受伤,但被吓傻了,问什么都只会摇头,趴在地上啜泣,其中一个没有受伤和轻伤的那三个孩子,灰头土脸,在打电话催促救护车,在堵着伤口,在相互安抚安慰,撕心裂肺的哭声,哭不出来的哽咽,睡过去的虚脱,捶胸顿足的后悔。七个孩子以七种状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不能睡过去,睡过去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女儿拉着那个昏迷孩子的手,和她说话,观察她的脉搏,给她撑着太阳伞。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孩子,她没有叫一声,可能她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头皮被掀开半边,头顶的血在咕咕往外冒,褥子就快堵不住。

卡在车里的那个孩子,她的右肩部在出血,她凄厉的哭声在提醒营救的人们,不是胸腔淤血就是肋骨断了,或许更严重。

“再打电话催催交警!”“问问救护车到哪儿了”“给租车公司也打电话。”“你们在西藏还有其他人可帮忙吗?”大家不建议这时候给他们远方的父母打电话,都远在重庆、浙江、安徽,急死了还是鞭长莫及。

一直卡在车里有危险,挪移出来有风险,要从挤变形了的车里把伤者平抬出来,又在一个狭长的凹槽里,这是一个工程,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大的过程。孩子一声接一声的喊叫,撕扯着每个人的心,我不知道要让血流出来还是要堵住不能让它流出来……活到这把年纪没一点急救常识,我对自己很失望。

就在这时,路过的车停了下来,车上四人跳下土坎就往这儿跑,参与到救援中来。大家七嘴八舌说着自己不成熟的建议,说了被否定,否定了又提另外的方案。在场的都不是医生,仅凭经验和常识,担心不专业帮了倒忙,担心不及时延误了孩子。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想法把那孩子从车里移出来,不说伤势,从心理学角度,只剩她一个人卡在里面,精神的恐惧会加剧身体的疼痛,她右肩和胸腔里的血一直在往外浸,危在旦夕。

车,一辆接一辆停下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开始协作救援车里的女孩。有的人砸门、破窗,还有一些人喊着口号使劲,将女孩往外挪。这是一个技术活,必须得使巧劲,得齐心协力,得配合默契。终于,女孩被轻柔稳当地抬了出来,平放在地上。那孩子的喊叫声如针在扎心。

侧卧在地上的那个孩子,是这张车上唯一的男孩,他没有喊叫没有呻吟,口里一直在往外冒血。救护车还没到,交警还没来。天南海北的车辆,素昧平生的人们,手忙脚乱而又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这些年,远方就像诺亚方舟,成为多少孩子逃离现实的向往,孩子们怀揣着对远方的梦想就去寻找世界。五湖四海拼凑成行,不了解路况、车况、彼此驾龄,不要司机地陪,没有攻略类比、没有风险评估,没有团队优化,连最起码的安全常识都没有,租张车就上路。

远方有无可预知的美妙,也有不可预知的无常,任何的无知和轻慢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在西藏,日喀则南线还好,阿里大北线羌塘无人区,十几里,几十里看不见一辆车,不要说出了车祸,就是轮子坏了等个搭手的人,也要几个小时,我们目前离最近的县城都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西藏广袤、荒芜、无边,无边的寂静,无边的空旷,会让人如脱缰的野马无边惬意,也会让人如脱缰的野马无边迷失。

阿龙和老陈手上沾满了血,不知哪个孩子的血。然而我们必须要赶路了,否则晚上只能睡在车上。

我们走了这些孩子咋办?放心,这儿还有人。要万一大家都忙着赶路,都走了?不会,前面的车走了后面的会接上,后面没有车来前面的车不会走!阿龙很笃定,我信阿龙,我信西藏大北线上的司机,他们都停下来了。

前面的车走了,后面的车来了,总有人在事故现场。在无常的罅隙处,总有光亮照进来。事故的意外无可预知,这意外之外的接力,犹如给生命续杯。在这条自助互助的生命线上,对遇难者真正的救治,不止对于生命个体挣扎和痛苦的疗伤,而是过程之中得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即使生命不测,在不幸的最后一刻,也有太阳温暖着他们的身骨。这里没有血腥和灾难,这里一直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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