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

走出办公室，已超出下班时间快两小时。本来答应爱人今天晚饭由自己负责来做，可是一忙完手上的活儿，时间就又过去了。爱人发来的信息里已有着明显的抱怨，康平赶紧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兄弟，在干嘛呢？”刚走过江桥，电话响了，康平滑开手机，何顺细长的声音传了出来。

“刚出办公室，回家，在路上。”康平边说边望望天、看看路，不时有车辆驶过，带着风。

“才下班！怎么这么晚？你一天那么认真干啥，自家身体重要哦！”何顺的话语里带着些关心，康平有些感动。何顺和康平是师范读书时的同学，毕业后，他们和班里的其他几名同学按统一分配一起回到了岷县教书，被分到了县里不同的学校里。岷县是个大山里的一个小县，彼时，大家所在的学校也都在生活条件更差的区乡，相隔较远，加之交通不便等客观因素，同学间少有联系、走动，平日里更是难得一见。这几年，各种生活条件都好了，同学们也陆陆续续从乡下学校奔到了城里学校，只有何顺还呆在乡下，不愿进城。回城后，康平离开了讲台进了政府某单位，也许是因为机关事务太多太杂，康平与大家的联系、走动变得更少了，好几回县里同学聚会他都没抽出时间参加。一直呆在区乡的何顺倒是与康平保持着联系，走动也多一些，时不时会有个电话问候、微信关注。

“嗯，你在路上！那，那等会儿再打给你。”何顺似乎有事，言语间有些支吾。

“等啥，有话，你就说！”康平边接着电话边俯身拾起滑出路边垃圾箱的塑料瓶扔了进去，然后穿过红绿灯路口，快速拐进街边一条居民小巷，这是康平最近发现的一条近道，通过小巷就到自家小区门口了。

“是遇到件难事，我被逼急了，这才找你！”康平闻言脚步停了停，合着是遇上着急事找来了。啥事呢？康平知道何顺爱打麻将，是城里茶楼的常客，除了这，倒没听说他还有别的不良嗜好。何顺虽常有些脑子发热式的莽动之举，但不是惹事生非的主，也没听说他有去投资做生意，虽然县里不乏放了工作去经商做生意的老师，但康平笃定何顺不会，何顺没路子没资金，也不是那块料更没那胆儿。是最近打麻将输得太多？是遇上了诈骗？还是他家里出了啥事故？……康平脑子飞转，把自己能想到的可能会把何顺逼急的事情大概率理了一遍，也没个准谱。看样子，多半是要借钱！康平最终还是觉得何顺的事情与钱脱不了关系。

“喂，喂，在吗？信号不好？”

“你说吧，我听着。”康平清了清嗓子，他已做好了何顺开口借钱的准备，要是不多，自己就先答应着，要是多，必须要回家考虑考虑后再回复，因为不管多少，都要同爱人商量的，沾着钱的事，康平不能独自做主。康平和爱人刚还完房贷，还要还车贷，孩子还在读书，……手头着实也不富余。

“兄弟，这么多年，我好像还没找过你帮忙，……”何顺还是这副德行，又拿这种稔熟的腔调开场，康平不觉摇了摇头。听这语气，要借的钱可能不少！康平心里咯噔了一下，何顺这是遇到多大的事，掉了多大一坑？康平心想，要是何顺真是遇到了急事，不管如何，自己都会尽力想办法帮上一帮，毕竟同学一场，等着去应急的事可拖不得！

“嗯，你直接说事！”康平不喜欢跟别人绕圈子说话，感觉像在跟谁玩下套解套的无聊游戏。

“我有个学习上的事，我弄不了，想请你帮我做！……”

“是学习上的事！”康平轻吐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与钱没啥关系！康平的心情立时有些放松。

“是这样，教育局给我们弄了一套教育学习系统，每个老师都要在上面学习，还有规定任务要完成，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教育学习系统？这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老师！”康平心想，何顺这是啥脑回路？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有必要去知道！不过，何顺的话倒是让康平想起，去年，爱人好像也在一个啥系统上学习，为此，康平还多做了好几顿饭。

“教育局要求我们每个老师都要在这套系统上面完成学习任务，他们去年在县城几个学校搞了试点，今年要我们都用，你媳妇她们都学过的，这事你居然不知道？你这人，你没教书才几年？你现在好，呆在政府机关里自己清闲，怎么就不能关心关心我们这些教书的老同学？”

“你们学校用了一套学习系统，这不相干的事我也该知道？我谁呀？！老同学，我倒是很想关心你们，可有些也要我有能力关心得上呀！行了，赶紧说你的事！”康平穿过了巷子口，抬头看看小区大门停了脚步，他一手握着耳畔的手机，另一只手抬起撑在了小区对面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上，树干有些生硬。

“你不知道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也不重要！不过，眼下我这事你关心得上。……哦，我刚跟你说到了学习系统。嗯，是这样，昨天接到教育局通知，这个月月底要我们必须完成系统里的学习任务，完不成的，年底考核不参评、不定级，……兄弟，这样可会影响工资、绩效、晋级……，我们年初才开始上系统，时间逼得太紧，……我还没完成！”

“你没完成！哦，月底？还有一个多星期，那你抓紧去完成呀！”

“嗨！你这人，听不懂我话？我都跟你说，时间太紧，我还没完成学习任务！”何顺见康平没顺着他话里意思走，有些急了，明显提高了音调。

“对呀，我也说了，没完成你就抓紧去完成呀，还老打电话，费这时间！”康平心想，啥意思，递了大半天话，难不成是要我替你去上啥系统，帮你去完成学习任务？

“我抓紧要能完成任务，我至于着急，还费劲找你帮忙？”康平的猜想不幸压中了何顺的心思，何顺果然是要把学习任务塞给他。这事，何顺怎么会找得着自己？真扯！

“你说是教育学习系统，那应该是你们老师专用的系统，上面的任务也肯定与你们日常的教学或教研有关，我可没教书了，现在的教育发展变化太大，教学上的事我弄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你找我！我能帮你做啥？”康平摇摇头，这是专业上的事，也是何顺本职本分的事。教师校本研修、教育学习提升的事也要找人替？康平不明白自己能帮着何顺做些啥，更想不明白何顺是如何想到要找自己帮他这忙。何顺这脑子，咋想的？

“我找你，肯定是觉得你能行的。兄弟，你可是教过几年书的，这事对你不难，你能做好，没问题。”何顺的语气有些轻松，却让康平听着有些不舒服。

“你觉得我没问题，那是谁有问题？按你说的，那套啥系统是年初上的，年初到这月，再怎么算已有大半年了，大半年，啥学习完不成？是学习任务太多，还是任务很难？”康平用力撑了撑树干，使劲耐着性子，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过于生硬。

“学习任务的确是很多的，放心，我要你帮忙的任务不多！哎呀，你这人，你别跟我说其它。你听我给你说一下，你就都知道了，任务不难，简单。”何顺似乎没觉出康平的情绪变化和他话里委婉表达出的意思，他还极力想说服康平接手。

“任务既然不难完成，你怎么没完成？你说你一天都在做啥？你自己说是完不成任务被逼急了，现在又跟我说简单，简单还做不了？何顺，你这是诚心拿话来逗我，我可没功夫陪你闹着玩儿！”

“谁逗你玩儿？我不是没时间弄嘛，天天都要上课，忙！你也知道，我最近身体不好，更没精力去弄那些，而且我这人又不喜欢对着电脑，老弄不好那东西，在上面传个资料都传不好！弄电脑，这事，对你，太简单！对我，太难！”何顺的语气听上去还是有几分恳切。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把资料上到系统里去，是吧。行，那你把要上的资料发过来吧，把系统登录账号、密码也一并给我。”康平想，谁工作不忙？谁精力旺盛？谁又喜欢一天对着电脑弄材料？算了，就答应帮着弄个资料上去吧，费了许多口水，老同学呢，总不好啥都不答应！

“上资料！就上个资料我至于麻烦到你？哎呀，你这人，怎么就听不明白！我这么跟你说，我也不是啥都没做，系统里我选的科目课程可都完成了学时，剩下等着要做的就是一个学情分析报告、一个学科分析报告、一个教案设计课件和一篇课件设计思路的文字介绍，另外还有一堂课要录。”何顺一口气把自己等着要完成的任务说得很清楚。

“哦，这样。不过，你到底要我帮你做啥？”康平早听明白了何顺的意思，何顺好像还没明白康平的意思，康平只好装不明白继续问。

“你这人。做啥！一个学情报告、一个学科分析报告、一个教案设计课件和一篇课件设计思路的文字介绍，你都帮我弄一下，弄好了，你就帮我上到系统里，就这么简单！具体任务要求我会发给你，反正就这些，每个任务后都有系统操作提示和任务说明，你看看，不复杂，你照着做就是。忘了说，录课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有，我教的是科学，你进去看看课，别弄岔了。”何顺好像被康平弄得没了耐心，索性一口气抖搂干净，话语带着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像领导对下属安排工作。

“哦，你刚才说上电脑有难度？我以为是弄电脑的事。怎么，写分析报告、弄教案、做课件，你也都不做？！这些可都是你工作上的事，我，能帮你做？你把这些都丢给我，没搞错？”康平似乎没有在意何顺对自己的态度，语气还是保持着平缓。

“搞啥错？我知道，你文笔好，电脑也好，而且，你不是还教过书的嘛！做这些，对你，太容易！兄弟，我实在是有困难，做不好这些事，但我信你。……这样，不废话，我把任务发给你，再把账号发给你，你抓紧登录……”以何顺对康平的了解，他认为康平已经是答应帮忙了，电话里有了笑意。

“你先别忙着发。何顺，我离开学校已经整十年了！……还有，我对你的学科情况、所教班级的学生情况都不了解，怎么弄分析报告？没有课堂，教案要怎么设计？课件又该怎么弄？课件弄不了，哪儿去给你弄文字介绍？你要是说，你都弄好了初稿，让我帮着看看，再让我给你发上去，这没问题。”康平压压自己的胸口，努力控制语气，他在挑战着自己的耐性极限。

“康平，你是装的吧，这些事你以前都是怎么帮别人弄的，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再说，那些个报告分析啥的，哪一样是需要你照实来做的？不过是让你照样子编一编！……康平，我跟你说，你在网上搜一下去，这方面的资料多得很，你对着随便找几篇从网上弄下来修改一下，这对你，难吗？.....我的要求不高，能通过就行。再说，实录课我也没让你来帮着完成！……”何顺似乎有些不满康平的不够痛快。

“哦，是这样操作的！听着，是简单！不过，你这么敷衍，也能通过？……”康平的语气里带着些揶揄的味道。

“敷衍，这些个虚事有必要好认真？遇事找‘度娘’，这不是很正常的嘛！乡下学校、城里学校都这样操作，都知道的！……嗯，兄弟，你是有点儿跟我装了哦！”

“装！我就怕装不好，误了你事。……你知道，我这人，能帮的忙我不会推，没把握的事我也不会答应。你还是……”

“嗨，都给你说清楚了，你还以为这事是有多复杂！”

“我认为很复杂，我应该弄不了！”康平还是好脾气，硬把肚里冒出的一句硬气回怼变成了出口时的委婉。

“弄不了？我跟你说，我们学校有个老教师，比我还困难，更是啥都不懂不会，他就打了个电话找了他侄女帮忙，他侄女刚大学毕业，人家没用几天就帮他搞定。你是教过书的，是内行，好多你都懂，写个报告之类的更是拿手，难道还不如她一个才毕业的大学生？”

“我不如大学生的地方多了去！……何顺，你正值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你可不是啥都不会的老教师，我也不是你们学校老教师的大学生侄女！……”康平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认为何顺应该听懂了。

“啥意思？嗨，我这好不容易跟你开个口，你可别推！我都说过，要不了你多少时间，以你的能力，最多五六个小时搞定，而且完成质量肯定还会是一流的，你……”何顺感觉到了康平的不乐意，但他似乎还是不想放弃，继续努力着。

“我没时间，你找别人去。”明明是何顺自己不乐意去做的事，他还没完没了的找理由要硬塞给康平去做！康平不乐意做傻瓜蛋，他不再顾忌何顺的情绪，干脆抛掉了话语里的委婉。

“你啥意思？要不是事太着急不好找人，我至于跟你说！……康平，你想想，这么多年了，我几时找你帮过忙？好不容易开一次口，你还要打我脸！”

“……”康平不想再说啥，他把手机从耳畔移开，只是还顾着些同学情分，没有挂掉。

“喂，喂，我说，我就是最近人一直不舒服，加上电脑一直都不懂，打个字都要老半天，所以才完成不了，才很难！”何顺又拿出了他身体不好这个理由。

“……”这么巧，每次一遇到事，何顺身体就会犯毛病，就会不舒服？康平不想再理会他这茬。

“康平，我们学校很多老师都是找人帮着给弄的，其它学校也一样，都是一样，有些还是在网上找的‘枪手’弄。我信不过别人，就相信你，第一个想到了你！喂，喂，康平……”

“你说，我听着。”

“你要是实在没时间，你可以让你媳妇帮帮忙呀，她们学校去年试点，她们都是过了关的，熟悉，有她帮着，更容易完成！……”何顺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康平爱人头上。

“她是教语文的不教科学，她一个班有五十多个学生！你们学校呢，二十多个老师，不到二十个学生，一个老师带一个学生还能剩下俩老师没事干，你这样的都忙，没时间，她哪儿来的多余时间？我可没脸向她开这口！”康平肚里冒着火气，但还是尽力保持着克制。

“嗨，你这人，啥意思！”电话那头，何顺顿时提高了声调。

“我的意思一直很明确。老同学，对不起，你这事，我-帮-不-了！”康平一字一顿说完，手用力拍了拍面前的树干，手掌被生硬的树皮撞痛，胸口却有股子畅快。

“不帮！……好，算了，不说了……”何顺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失望，康平拿着外壳有些发热的手机听着何顺电话快速挂断的声音，也很失望。

回到家，吃过晚饭，康平坐在沙发上还是向爱人说了说何顺找自己帮忙的事。

“你呀，说话做事太肉！你老想顾着这个交情，顾着那个面子，替这个想，替那个考虑，总拉不下个脸来，结果呢，别人可曾顾着你，替你考虑？你说说，别人都有难处，就你不难。有人找你，你是来者不拒，你好大个能耐！……今天这事，按说也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康平，你想想，他何顺但凡有个事拿来跟你一提，你哪次推脱过？人家习惯了，总觉得你好说话，也好使唤，……康平，你再想想，你还在学校那会儿，你帮你们学校领导、你的同事写了多少论文，帮人做了多少课件，……你自己亏着身体熬更守夜，伤神耗脑，费心帮别人过了关晋了职称，你自己呢？别人不过是拿一句轻松话给你放下，你费半天力却讨不了人家一个谢字回来，还总让人拿小鞋子给你穿！要不，你会离开学校？”爱人的话杂糅的事和怨气太多，有些牵强处，也戳到了康平伤痛处，但话语里透着浓浓的关切，康平无语反驳，只好低下了头默默听着数落。

.....

“以前、现在，是不一样的。你说的，也都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那是几回事？你就是太好说话，看看，啥事都想要塞给你！你不累？……康平，你能，啥人啥事都帮，是吧？……行，我今天的学生试卷还没改，你也帮帮我，我可是你老婆！……康平，我告诉你，今天这样的破事你要答应了，我跟你没完！.....”平日不太爱说的爱人一下子说了很多，七拉八扯，翻起了许多旧事、尬事、蠢事，让康平五味杂陈。

“我没答应！”康平看着爱人变得气冲冲的脸，小声说。

“没答应，你就对了？不是非帮不可的事，他一开口你就该直接拒绝！对何顺这样的，你不干脆把话给说死，他就一直磨你，你拗不过，答应了，你自己难受，你等人费了半天劲才说不答应，那是面子、里子，关系、情分啥都弄没了！……人家自己的事自己都不乐意去做，塞给你，你就愿意？你闲得很？……说过多少回了，你记不住？……”爱人反反复复叨叨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康平的心有些塞。

“我一直勉强坚持上班，人很不舒服，特别不想弄电脑这些事情，……跟你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弄！……唉，你都不顾同学情分！我还跟你说啥，算了，.....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老同学，算了！.....我何顺还有几个朋友，……”康平微信响了，是何顺发来的一段语音。

“康平，你听听，这就是何顺，你的老同学！.....你，回吗？”爱人把手机直直递到了康平手里。

“不理他，不回！”康平随手将手机放在茶几上，双手抱着头靠向沙发，脸对着天花板。

“都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何顺又发来了条短信。

“我变了！什么变了？”康平看着短信，眉头攒起。

“变了？变了！”康平反复嚼着一个‘变’字，忽而眉头一松，似乎释然。

手机响了，康平关掉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