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小说)
王老大躺在病床上,足足一月之久。打从身体突感不适那天起,他自感大限将至,寿数欲尽。
一辈子没踏进过医院,可以说,那些五颜六色的大小药片从来不粘牙口的王老大,却走近有生之年,不得不依靠这些苦甜加杂的药片,来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你商量事”,王老大尽管病怏怏的,气数快尽,可心里似乎一点不糊涂。他知道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论相属,这两个年龄段,是农村所有像王老大一样的农民最忌讳最不愿意提起的事情,每当别人问起他的岁数,要么他 闭口不谈,要么就转移话题。
人老了,最怕的就是死亡的来临。死亡,在王老大看来,永远都是可怕的。如今的世事多好,不愁吃不愁穿,再说国家每月按时发给养老金,尽管少得可怜,毕竟不用再张口给娃们要钱了,活着真好,这是王老大发自心底的真话。他眼看活了八十多 ,也只有现在才从心底感受到活着的重要。他还想活个五年,十年,还想好好看看人间的烟火,享受着难得遇到的好社会。有时候,偶然间回想起他一辈子的经历,王老大的思维一下子回到了年少的岁月,他常对人说,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心还是孩子的心,其实王老大老了,早已经老态龙钟,不再像小孩子一样欢欢适适。村上和他年纪相同的那些人,大多早都埋进了黄土,化成白骨,而他王老大依然活着,多看了几十年的世事,这是他无限欣慰的。他现在仍然希望能够活下去,没病没灾,享受人世间最美妙的光阴。村子里常常有一些年轻人喜欢与王老大开开玩笑:王爷, 村上公墓你排名了么?啥时候吃你的肉菜?王老大最忌讳别人谈起他的后事,往往谁要提到死亡,他立马吹胡子瞪眼,轮起手中的拐杖,使劲胡抡,然后恨恨的骂上一通。
王老大见惯了生老病死,可是现在当死神就要光顾他的时候,他多么想渴望努力的活着,也许活着并不如意,并不舒坦,但他还在竭力的挣扎。
老伴死的那年,也在炕上躺了好多时日。这个女人是王老大的父亲,早年去甘肃贩卖粮食,从那里带回来的女子。这个女人一家辈辈生活在西北这个贫瘠的沙土地上,一年四季几乎不见雨,习惯了靠天吃饭的这家人,祖辈聚住的这个地方,年年四季飞沙走石,干硬的黄土几乎被太阳暴晒得快要冒火,哪里能打下填饱肚子的粮食。王老大的父亲,就是在这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吆喝叫卖粮食的那一天,看见这个女子,虽然她身上衣着破烂,但脸色黝红,特别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映射出女性的柔弱。王老大的父亲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女子,他多方在当地托串熟人,咬紧牙不惜耗费三担上等的麦子换回这个女子给儿子当媳妇。这个女子自从嫁给王老大,柔弱的性格,加上娘家千里路遥,身处关中农村无有亲戚遮风挡雨,使她几乎受尽了王老大的欺负。平心而论,王老大压根看不上这个女人,他可拗不过父亲,只能一生把气全撒在女人的身上。这个可怜的女子,十八岁做了王老大的媳妇,不但为他生儿育女,而且还要像男人一样作务地里庄稼,她早已经习惯了王老大不着家门、在外面疯野的浪荡贼样,而她只能把巨大的痛苦往肚子里咽。她伺候了王老大一辈子,而王老大从来没有用正眼细细瞅过她,或者給她说几句体己话,或者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只有当王老大身体萌发生理需要的时候,他才迫不及待的将女人揽入怀中,亲热一番,算是給女人最大的安慰。王老大的女人在郁郁寡欢中,活了一世。后来这个女人得病卧床不起,这时的王老大,平生第一次不经意的认真打量眼前的女人,他看见了女人灰暗的眼神里透出的无奈和伤感,被女人伺候惯了的王老大,只有此刻,才良心发现,这个女人为了他奉献了一辈子,到临死之际,才让王老大意识到他离不开这个女人。后来,女人走了,王老大精心挑选上等的柏木棺材送埋了她,算是了却今生他对女人最大的亏欠。失去了女人的王老大,过去那种习惯了依靠女人服侍的日子,让他多多少少有些落寂,如今的他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再也飞不起来。
死去的女人,前前后后给王老大生养了五个儿女,在这群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就恨透了父亲,父亲常年游手好闲,不着家里,孩子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幼小的心灵,总是以为母亲太可怜,很早嫁给父亲没享过一天好福,而且在死后,娘家一个亲人都没有闪面跟前,母亲的一生的确受罪了一生,因此,不管咋说,他们一定要把母亲的丧事办的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请乐人,摆花灯,定纸活,凡事足以告慰母亲平生不幸的悼念方式,五个儿女 变着法术要使出来,就是想让父亲看看他们的娘应该得到尊重。
许许多多多的往事,只有一个人即将告别世界,才仿佛明白了其中的事理。老婆的死,无形之中,对于王老大精神和心理的打击非常大,原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生活荡然无存,他突然间意识到身边有一天缺失了什么。病床上想起这群儿女,他不知道今后有哪个会发善心,为他养老送终。人常说,久病无孝子,更何况王老大作为父亲,是否尽到自己的责任,养活过五个儿女?他心里清楚,是他对不起儿女们,孩子大了,成人了,不费心了,他王老大早干嘛去了,现在病了不得动弹,记念起娃们?在王老大躺在病床上这段时间,除了大儿子抹不下面子,偶尔为他送吃送喝,另外两个心软的女子不时来娘家洗洗浆浆,而那几个娶进门的媳妇,似王老大如旁人,不闻不问。究竟是外姓人,现在王老大成了病人,想吃一口合适的饭菜,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大儿子自小性格善良,可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媳妇当家的天下,他敢怒不敢言,平时除了背过媳妇,偷偷塞给王老大一些好吃的东西或者零花钱,要是真正把王老大接进家门赡养,那是万万不许的。
这么年,王老大,在父亲的眼里算不上是个好儿子,在他的子女当中,也是个不称职的生父。从成年开始,他就与父亲离心背德,似若仇雠。有一年,因分家引起矛盾,家里闹起轩然大波,一气之下,王老大的父亲手提一把铁掀,将他从家里赶了出来,并且从东门撵到西门,满街道扬言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理由归根结底就在于王老大,把他老子早年间执骰子输掉所有家产的不光彩的家丑,揭示大庭广众之下,王老大的父亲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敢公众场合,跟他唱对台戏,而且一点不留情面,顿时他怒气冲冲,满脸羞红,发疯般的扑向王老大……从此这对父子反目成仇,后来王老大父亲,一直到临死咽气,交代后事,坚决不让王老大端纸盆为他送终。在关中农村,有种流传已久的风俗,老人死了,起灵的时候,端纸盆,必须由长子或者长孙,不能破例,如果长子长孙端不了纸盆,便打破村上古有的惯例,往往会遭村人唾骂的。由于父子失和,王老大最终未端成纸盆,他气愤不过,宁可背上不孝之名,最后没有为他父亲送终。
在这个村子,在乡民的谈论中,王老大并没有好人缘。他被父亲赶出家门,相反更激发他的嚣张气焰 。同辈人里面,王老大看不起他们,更不服任何人,磨坊,饲养室,还有场房,始终能看见他夸夸其谈的身影,他说话五马长枪,仿佛唯他能行,他好像是村里最有本事的。抬杠斗嘴成了他人前显摆的一种风格。他自以为是,似乎没有他王老大知道的事情,茶余饭后,时时都有他谈论的资本,大到国家大事,小到聚家生活。总之,在村子,提到王老大,大家都认为他的确嘴上功夫深厚,他歪理邪道一套套,一般人很难拨倒他。
跟父亲闹事,一般农村人都竭力掩盖,总怕别人闻风后看笑话,数落家风不正,可王老大不在乎,整天在人群里,头抬的老高,仍然自鸣得意。之后父亲的死,又是弟兄们几个因家产争来斗去,王老大将父亲临终分给弟弟的三袋子小麦,硬行下手装光装净,存到自己麦囤。弟弟急红了眼,上门去跟王老大辩理,可王老大死活不认账,他弟媳一看王老大不顾兄弟之情,于是披头散发,双手叉腰站在王老大的门前,跳窜的老高,扯开嗓子,七宗八辈,骂了个鬼吹火。由此开始,弟弟一家与王老大结下了梁子。王老大眼看着,亲兄弟们一个个同他划清界限,互不来往。直到他快咽气的片刻,王老大托付家门中人,终于把弟弟叫到跟前,只见他摊开颤颤巍巍,已经瘦干了的双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满头花白的弟弟,混浊的老泪滴在手心。“老…弟,你细瞧个,哥……这这手里有啥……”“空空的,啥都没有!我的哥……”弟弟猛然大哭起来:“哥,咱俩这是何苦来,芝麻点事,记恨了一辈子!”最终王老大的弟弟原谅了哥哥。
这个村子, 像王老大一样,老一辈的人活在世间的已经非常稀见了。到了晚年,王老大慢慢褪去了昔日的锐气,人多的地方,不见了他那高喉咙大嗓门,他不再四处去野,不再强势与人较真的。闲了没事,总爱辦指头,一遍遍数算全村现存的高龄老人。一队有谁,二队有谁,三队有谁……当年,村子里的大小轶事,对王老大来说,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似乎他压根自以为就是村上最灵的人,他看不起别人,谁也休想看不起他王老大,谁要敢与他争个你高我低,他马上翻脸不认人,非要压制对方,把他浑身的本事试出来。过去他甚至看不起父亲的德行,遇到任何人,只要提起父亲的那挡子事,王老大忍不住就当面骂父亲一生怂本事没有,倒把家里折腾光。但是这个王老大,反对别人不能做的,而他自己偏偏要来做,他父亲靠耍骰子败坏了家。而后来的王老大,爱赌如嗜,一天三晌,村子的赌博场上,麻将堆里随时都能发现他的身影,并且彻夜不归。为此老婆曾经跟他大吵大闹过好多次,但王老大除了暴揍几回婆娘,还是一有功夫就蹲守在赌博场上忘乎所以。
王老大的这个老婆,自从嫁给了王老大,就想一门心思过日子,她在西部的农村,过惯了苦生活。当初,她用自己换回了几担粮食,以至于弟妹们不再挨饿。即使嫁的再远,她以为是自己命不好。这个女人脾性软细,那些年跟了王老大,她每每看不惯他不过日子,整天闲转,飞谝他个人的五马长枪。但是她胆小怕事,更怕王老大的火爆脾气,王老大动不动挥拳打她,因此上她心里尽管不满,嘴里嘟囔,究竟对王对老大毫无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只有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睡在热炕上,当王老大和她行夫妻之事,这个当口,这个老婆才有机会敢于数说男人,但王老大左耳进右耳出,第二天起身离开了老婆,便照样依旧。后来王老大和女人接连生下五个儿女,五张要吃要喝的嘴巴,害苦了性软的婆娘,而王老大好像什么没有发生一般,仿佛这几个孩子不是他的种,和他无关一样,不问不管。每天照样蹲到人群中散布他永远正确的观点。在那饥腹不饱的漫长日子下,这些孩子们不知怎么的慢慢长大成人,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身懒光耍嘴皮子的处事方式,早已经深深伤害了他们。以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他们只知道母亲的艰辛,几乎忘掉了父亲,多年来冷漠无情的对待着王老大。
病床上的王老大,身体虚弱,脸色苍白,他心里清楚,他最后的时光不多了。这些日子,他天天把头埋进被子,闭紧了眼睛,不断回忆着他的过去,一句话都不说。唉,他游手好闲了一辈子,而且要娃不管娃这让人唾弃的行为,只有在此刻,他的内心世界蓦然发现了他以前的过错,可是现在想打算悔改,一切已经晚了。
村上的乡亲们,三三两两过来看望王老大。人们已经忘却了以前他的不是,忘却了他教人厌恶的那些短处。快要死的人,谁还会与他计较,与他过不去。
王老大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已经分辨不清他的兄弟们,他的孩子们,甚至相邻们。几滴老泪无息的从眼眶子慢慢滚落。不知他明白不,现在他这个岁数——他的门槛,怕再也难以跨越过去。死,对王老大老说,是恐惧的,他在村里争强好胜了一生,到头来,无非占据了席大的地方 。现在他这个样子,简直是受活罪,也许正是老天的报应。
时间一天天走过,王老大一天天消耗着积攒
于肌体内的养分。等到油尽灯枯,王老大会一了百了,那些记恨他的人们,随着日子的消散,更会慢慢淡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