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散文)
一
二伯死了,我趴在灵棺前泣不成声。
其实,二伯得病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多次带他到县医院做检查,遇到那位挺和善的坐诊老中医,他总是见我直摇头,显得很是无奈,说这个病太麻缠,情况大概不妙,还是回家给老人准备后事!医生的话,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乱了方寸。看着满脸显得憔悴的二伯,还有那双似乎流露出异样的眼神,我真的怕告诉他真相!
也许是天意吧, 二伯殁的时候,刚好是个礼拜天,我正休假在家。那天早晨,二伯像往常一样,从不贪觉,很早很早就起了床,拿上扫帚,将院子四处飘落的树叶聚拢一块,然后倒入后院的柴堆。扫地,已经成了二伯平时生活的习惯。做完这些活后,二伯把我唤到跟前,眼里透着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神秘,他一字一板的对我说,娃呀,伯今个要出趟门,找你爷爷去!说完,便转身进了他住的屋子。我不明白二伯说这话的意思,他今天怎么啦,言语总是怪怪的,让人琢磨不透。早饭熟了,我朝屋子里呼喊二伯吃饭,一连叫了几声,无人吱语。等推开房门,蓦地,我睁大了眼睛,只见二伯不知何时,把原先为他准备停当的老衣,从头到脚整整齐齐为自己穿全,静静的躺在床头。我下意识到惊觉到不详之兆,慌乱着扑向一动也不动他,使劲的摇晃着,哭喊着。
大哥第一个冲进屋子,他恶狠狠的责备我:先别哭,快!赶紧找人,把头剃光!(我们这里,老人去世有个风俗,临殁的那刻,一定要剃光头,意思让老人必须走得光光堂堂)隔壁的五爷是村里剃头的好手,匆匆忙忙赶过来,我紧紧的搂抱着二伯,他三下五除二剃完二伯最后一绺头发丝。不一会,我感觉到怀里二伯的头,正在变得越来越冰冷。 此时,我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翻涌起来的情绪,猛的嚎啕大哭起来。不管前来帮忙的邻里乡亲如何拉劝我,我死死地抱紧二伯的身躯,呜咽不止。
几天之后,我的二伯被放进棺椁里。在他起灵的这些天,我整日整夜跪倒在他的灵柩跟前,以泪洗面。
二
二伯在他嫡系同辈中排行为二,村里人习惯称呼他“老二”。
他自小天性木讷,看起来有点傻气,可这么些年,二伯的心里啥都明白,谁对谁错,他比任何人分的都更清楚。这也许是他不糊涂之处吧。他不像别人传说的那样,一生光杆杆。其实,二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娶过妻,并且生有一个女儿。我的二妈,是甘肃某县靠乞讨为生而后流落到我们这儿的一个女子,后来经人撮合嫁给了二伯。过了几年,我们公社清理“黑人黑户”,二妈便被遣送回了原籍。二妈临动身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女子,她满面泪水,哭叫着乞求公社的人,而公社的人断然的拒绝了她;她下跪哀求我的祖父,帮帮她,让她别走,可祖父尽管心软,却迫于公社的压力,除了唉声叹气,也无可奈何。二妈不是说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几年的家、离开二伯!因为她心里知道,她这一走,最后受可怜的只能是二伯!二妈流干了眼泪,她不停的嘱咐二伯:我走了,你自己学会经管自己!你放宽心,孩子呢,凡事不用你操心,我尽力养大成人!说完,二妈狠狠心,怀着铁石心肠,跟着押送她的人,消失在村南面的大路上。村旁的大槐树下,我的二伯两眼泪汪汪,盯紧二妈远去的背影,久久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据村人回忆,那一天我们全族的男女老少,都来送别二妈,一见这让人揪心的难受场面,几乎全都落泪了。二妈走了以后,一直到现在再无音信。
最让二妈担心的事情,终于演变成了现实。从这以后,二伯前半生的苦命就真的开始了。
三
前面我已经赘述过,二伯禀性有点傻,但并不瓜。只是为人老实,痴钝罢了。二妈离开了二伯后,那时,由于我祖父祖母在世,他的一向生计,不过可以说衣食无忧。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凭祖父做主把舵。二伯只不过,靠一身好力气,在自家农田里,不断使劲的劳作。况且像他这样的人,精细活路根本不在行,更无眼色,那些重活,累活,只要使唤好他,都会用尽力气去干,去无休止的忙活。
不久,我的祖父祖母相继而亡,送埋了两位老人之后,二伯就真的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失去了依靠,他整天垂头不语,神经兮兮——这样的悲惨人生,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家丑不可外扬,写到这里,我不能不提到关于二伯以后生活问题的一些争执和纠纷。
二伯一共四个亲弟兄。除了我大伯和小叔父两家一直在外地工作,而农村老家只剩下我二伯和我父亲务农。对于二伯后路之事当时他弟兄们,也经常甚是堪忧。也曾多次坐在一块,大家协商过他今后的生活着落问题,可是反反复复,思来想去,仍然互相争论不休,并迟迟找不到满意的解决法子。再说因我的父辈连同婶娘们各怀心异,人人只想推个净盘子,大都不愿意引火烧身,增添自家不必要的负担。结果就导致父辈们为此事闹得不和。自此二伯就如断线的风筝,整天游来荡去,家族里再也没有人过问他的境况了。
为了糊口,更确切的说,为了混口饭吃,填饱肚子,不至于挨饿,遇到哪家打墙盖房,总是要拉上二伯,而他也不惜力气,肩膀上架起一辆笨重的架子车,从村西头很远的土豪里,爬坡头,下沟坎,一车车往人家院里拉土!手,被辕把磨破了,从不哼一声,直累得气喘吁吁,更不叫唤一句。盖房和泥,在农村是常有的事情,而这种活计最伤人身体,但二伯为着活命,他不停的替一家家担水、和泥、翻泥,还要给几米高的屋顶一锨接一锨的摸泥!
二伯是在拿命换取别人“施舍”的饭食!写到这里,我心里发酸,几度哽咽,难以下笔。就是不至于饿肚子,二伯付出的劳累是任何人难以承受的,他比乞丐还乞丐!我敢肯定的说,我们全队人家修盖的那些房屋,流满了我二伯的血和汗,是他用挣命换过来的!
时入冬季,二伯更是苦不堪言。本来他有自己的桩基地,一间破旧的厦子泥土房屋,四面透风,难以遮寒。多少个冬天,他一个人就蜷缩在没有灯光、寒冷如冰的土炕上,一张薄薄被子,就是他过冬的所有家当。
寒冬腊月,农活少了,再无有村民们请二伯帮忙搭手干活。没有活干,等于缺失一口热乎饭,当时他的生活立马陷入窘境。冰凉干硬的馒头,也是我母亲实在看盖不过众乡亲的眼睛,不间断替他用锅蒸停当的,这就是他冬月平时的饭食!凄惨景象可想而知。
四
二伯东家混口,西家蹭食的悲苦日子,一过就是十年!我简直不敢想象,那十年,他是怎么度过的!
后来,到了他六十岁,年纪慢慢的变老了。这个时候,他的兄弟们,也就是我的父辈们,不愿意因我二伯问题遭受村里人戳戳点点,再一次召开家庭会议并商讨二伯的后事。那时大伯、小叔父考虑他们长年在外地工作,有心无力照顾二伯生计。再说农村的我父亲,料理二伯也比较方便,最后大家计议的办法,由他俩家负担二伯百年之后一切葬埋费用。虽然,二伯的生计问题,暂时得到稳妥的解决,可也总不是长久之计,而究竟把二伯固定于哪一个侄子去长年赡养,不料,我和父母之间又产生了不同意见。
那个时期,我已经分家另过活,同妻子多次交心过二伯的事,经过慎重考虑,觉得二伯最好甴我来赡养比较合适。一个理由,大哥,弟弟两家孩子们多,负担太重,增家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再一个理由,我有稳定工作,离家也近,照顾起来很方便。于是我把我的想法,便向父母合盘托出,可是一听这话,我母亲立即不允了,更是气砸了。她一把鼻涕不一把泪,哭她的伤心,她指着我,将我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你太没良心!我生养了你这么大,容易吗?!吃糠咽菜供你上学,又参加工作,盼望挣钱养家,我没享你一天福,到头来你连你妈也不顾了!
其实,我很了解我母亲的为人处世,也明白作母亲的心。老实说,儿子陡然撇开父母、去养活一个无家的伯父,对于满头花白头发的母亲,她肯定心如刀割,无法接受。一时想不通也是常理,但毕竟是我的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她尽管平时劝阻我弟兄几人,在二伯这些事情上,千万别插手,反而惹得父辈有了芥蒂,但我的母亲只要看到二伯在村上,孤苦伶仃,人不人,鬼不鬼般的境况,也常常黯然神伤,叹息不止。
母亲最终被我的苦口婆心所打动,于是,我亲自把二伯接到我的家门。从那日起,直到他去世,二伯和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二伯他前半生受尽了无数的凄苦,而后半辈子却享尽了人间天伦之乐。这十八年是二伯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时光。我之所以做出如此的选择,为他养老送终,毕竟他是我的至亲,与我有血脉之情!基于这一点,我才能几乎把亲情之爱,送给他的晚年。我付出于二伯的爱,比起孝顺我的生身父亲母亲,实在要重千百倍!
五
寒风习习,乌云低垂。就要为我的二伯举行安葬仪式了,这是他即将离开人世间,他与我最后一次的惜别!眼下,在无尽的绵思里,我只能用无尽的哀痛和泪水,作为对他悲喜人生的祈祷!
尽管我的父辈们,曾经当初口头应允的许多承诺,此时此刻无法兑现了,或许他们心有苦衷,迫于无奈,而违心的食言来了。可我并不记恨他们,对于我而言,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再没必要斤斤计较下去;那些所谓的耿耿于怀的莫须有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阵阵的哀乐响了起来,我佩麻带孝,端起纸盆,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这时泪水再一次泉涌而出。在送行的亲戚和乡亲们簇拥下,在零散的雪花里,二伯的棂车,一步步徐缓的走向坟荧。
二伯大半生像牛一样不哼不哈的劳动,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理应来为他举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让他像别的老人一样,坦坦荡荡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如果黄泉有知,二伯定会欣慰的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