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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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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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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去的粉笔

1

我初中毕业考上襄阳师范学校,毕业了,是要当小学教师的,写好粉笔字,显得很重要。

至今我都还记得教我们写字课的韩老师给我们上第一堂写字课时说的话:你们考上了师范,将来是要当老师的。当老师就要写得一手好字。你们要写好三种字——钢笔字、毛笔字、粉笔字。你们是要教小学生的,粉笔字更重要,你们在黑板上写得歪歪扭扭,怎样教小学生把字写好?小学生是最崇拜老师的。韩老师神情严肃的模样,我也记忆犹新。

韩老师三十多岁,瘦高个儿。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教我们写毛笔字,姿势不正确,说了几次不改正的,就定雷包(用手指关节敲打脑壳)。

粉笔字,不比钢笔字、毛笔字写在纸上,写在方格里,写在横线上,是写在教学用的黑板上,要站着写。这种“粉笔字”,通常称为“板书”,是一项专业技能,像钢笔字、毛笔字一样,也需要进行专门训练,才能有炉火纯青的技艺。

一长溜黑板,在上面写出的字要清晰、工整、美观、整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写的时候,要注意速度、注意行距、注意字的大小。还要注意姿势。姿势要端庄稳重,写出的字才周正、挺拔。尤其要求侧身书写,因为这样的书写姿势,学生才能看得到老师所写的内容。

韩老师教我们写粉笔字,特别有耐心,我们班上五十四个同学,他是一个一个在黑板上教:

对,粉笔要斜斜的,要注意力度。

呃,落笔、转角、收笔都要慢一点,稳一点。

对,要不断转动粉笔,要保持笔头是尖的。

不仅如此,三年里,练习写粉笔字从没有中断过。

我们对粉笔字是不陌生的,从我们上小学一年级就熟悉。我的父亲是一位小学教师,我对粉笔字的认识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父亲十七岁就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因母亲生产弟弟后身体不好,我四岁就跟着父亲。从那时,我对粉笔字可以说就很熟悉,也耳闻目睹父亲的教学。

父亲的字写得好,他特别喜爱自编自写对联,十里八乡都请他写对联。他每到一所新学校,学生家长送孩子上学,看到他在黑板上写的粉笔字,都眉开眼笑地称赞,认为他是个好老师。作为一名小学教师,父亲几乎什么课都带,主要带语文。他非常重视学生写字,从坐姿、握笔、书写,要求都很严格。那时,小学生都是上学后才开始学写字,对于那些写不好字、畏难写字的孩子,父亲常常是一边手把手地教,一边哄着孩子写。

父亲教学生写生字,粉笔落在黑板上的每一笔都那么专注,那么好看。学生手里拿着铅笔,眼睛盯着黑板,随着父亲的口令,照着父亲粉笔的起、落,在自己的练习本上起、落。一张张仰起的小脸,像在电影中看到的唱赞美诗的孩子的脸那样神圣。幼小的我也总觉得父亲写在黑板上的一个个粉笔字,就是一首首赞美诗。这种对粉笔字的美好印象,一直印在我心中,影响着我整个教学生涯。

父亲教的村组小学,多是复式班,有时是一、二年级,有时是一、二、三年级。这样的班级,教学时极需恰当分配时间,灵活使用教学法。为了便于教学,父亲都会另外制作一块小黑板,有时是两块。这样的复式班,小黑板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父亲的小黑板更是利于课外辅导。学生写不到的字,做不到的算术题,父亲都在小黑板上手把手地教。“对,擦了,我们再写一遍,这个字就写得到了,也写得更好看了。”这是父亲说得最多的教学用语,我从小就烂熟于心。父亲总是耐心地教,不让一个孩子掉队。记得父亲在水葫芦沟教小学时,班上有一个小男孩是弱智,父亲在课堂上教的汉语拼音和汉字,他只能掌握几个。孩子的妈妈是个哑巴,爸爸是个聋子。父亲就天天中午和放学后,用小黑板给这个小男孩补课。小男孩的奶奶特别感激父亲,她做了一双黑色灯芯绒布鞋,里面垫着绣花鞋垫,送给父亲。父亲还会经常提着小黑板给生病的学生在家里上课,这样,学生就像在教室里上课一样很直观,学生和家长都很喜欢。我十多岁时看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我看着银幕上的画面,脑海里出现的是父亲,风霜雨雪,行走在山山坳坳间,去学生家里走访,或者提着小黑板给学生补课的情景。

父亲从这个山洼教到那个山洼,在大黑板上写,在小黑板写,他那端正俊秀的粉笔字影响着一个又一个小学生,粉笔灰也染白了他的头发。

我考上师范,将来是要当他一样的小学教师的,他在信中再三叮嘱我:小学老师的粉笔字,是学生的字帖。我练习粉笔字尤勤。

2

三年后,我师范毕业,回到家乡的小镇任教,就天天拿着粉笔书写了。

一支粉笔,不长,跟烟卷长短差不多。不粗,还没有小拇指粗,跟烟卷的粗细也差不多。只是烟卷上下一般粗,粉笔是一头粗,一头细,大概是为了便于书写。粉笔石灰做成,极易折断,一支粉笔放到讲台上,若不是轻轻的,与讲台发生碰撞,就会段成几截。粉笔折断了,书写起来很不方便。

作为天天要使用粉笔的教师,对粉笔是特别宠爱的。从粉笔盒拿出来,就轻轻的。轻拿轻放,时时不忘,保证这支粉笔从始至终能够完整地书写完,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粉笔头。

粉笔的心是柔和的,拿粉笔写字的教师的心也是柔和的。柔和的粉笔,才写出圆润饱满的字;心柔和的教师,才使课堂阳光满照,生动活泼。

粉笔总是唧唧喳喳在黑板上快乐地写着,与教师同心声,共呼吸。没有粉笔,就不成其为课堂。

我是一名语文教师,我特别注重板书。每备一节课,都会想:什么样的板书最为精彩绝伦?什么样的设计最能打动学生的心?书写规范、设计合理、目标明确,繁简得当,是板书的基本要求。高层要求,板书是至上的工艺品,飘逸俊美、精致流畅、灵动生趣......都是板书的至境。可以说一堂课的板书就是一位教师的匠心独用。

当然,作为语文教师,我要求学生书写工整、清洁,我在黑板上书写也是同样严格。记得刚在家乡小镇上教初中时,山区学生手中没有什么资料,我往往要给学生抄在黑板上,很多时候,整黑板地写,但仍然是一笔一画地写,手腕写得酸疼,也不会潦草。很多年后,我那时教的一位学生在城里工作,接我吃饭,席上,他说到那时我教他语文的事,特别说到我板书。他说在他印象中,只要我拿起粉笔写字,就是工工整整、认认真真,一个字都没有潦草过。当时,他还怕同席的人不相信,特意说这印象使他后来做什么事也认认真真,养成了一丝不苟的习惯。

事实上,多年来,我只要一拿起粉笔,心境立马变得圣神,粉笔落在黑板上的每一笔都是圣神的了。

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我也总怕自己不认真,学生会效仿,不好好书写,因为语文成绩与书写紧密相连。我曾接手一个高三班,有个男生理科成绩很好,可语文成绩却不及格,满分150分,他只得80几分。听班主任说了,我在没有上第一节课前,就找到他,让他把高二期末语文试卷拿来我看。一看,就明白了原委,他的字写得太不规范。我让他读自己的作文,结果有些字他自己都不认识了,他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搓着手。电脑阅卷,字写得不好,更影响得分。磨刀不误砍柴工,高三虽然学习时间紧,我还是叫他用三个月的时间练字,写在作文本上,一天一页。我每天都检查,笔画不到位的给以指正。没想到,他字进步了,来年高考,他语文成绩突破了110分,也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每一个学生都希望老师的板书字迹清晰,笔画清楚。在小学、中学乃至大学课堂上,老师的板书直接关系到学生的学习成绩,不少学生因老师板书潦草、不好辨认而苦恼。老师的板书也给学生的书写起着积极的导向作用,很多学生都是模仿老师写字。

粉笔在我的岁月里书写着,“沙沙”如细雨,滋润着学生的心灵。

3

刘校长从武汉检查回来了,说不是喉癌,还是咽炎。

听着老师们的话语,我的心也舒缓了。刘校长是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我读书时就是校长,我师范毕业回母校教书,他仍然是校长,仍然带课,还是带数学,已教了二十几年。他咽部不舒适半年多了,严重时吞咽都艰难,在县、市医院都医治不了,他忐忑不安地到省医院检查,那几天,我们的心都悬着。

虽然排除了癌变,经过吃药,症状也减轻了些,可是,依然不适,需要长期吃药。医生说,他是长期受粉笔灰的刺激,导致慢性咽炎,治不断根。

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听说粉笔灰给老师带来的伤害。那年,我二十岁。记得那段时间,老师们都在谈论着粉笔灰的危害,有位四十几岁的女老师,有轻微的哮喘病,也想是不是也与粉笔灰有关呢。有的老师说粉笔灰还会引起肺癌。弄得我心里惶惶然。

可是,作为教师又怎能避免得了粉笔的危害呢?粉笔是教师唯一的书写工具呀。咋办呢?有的老师说尽量少板书,少吸点儿;有的老师笑说干脆像私塾老师不板书得了;有的老师说多喝茶,帮助解毒。老师们研究着对付粉笔灰的办法,可是,老师们对粉笔灰依然无计可施,奈何不了。一堂课下来,手上、袖子上、胸脯上,还是有白扑扑的粉笔尘,个子矮的,连头发上都有。那说少板书的,也许也只坚持了几天;那说不板书的,也许根本就没做到。唯有说喝茶,倒是一时风起云涌,我不喝茶的,也从早晨起沏了杯茶。

结婚了,我爱人也是一名教师。我和他都在小镇上教初中,他教数学,板书量大。后来我和他调到县城同一所高中,教高中了,数学板书量更大,又带两个班。高中是两个星期放一次假,从周一到周日,他要上三十二节课。还当班主任,每天清晨六点就要从家里出发,进教室查岗,晚上十一点多钟学生寝室查岗后才回家,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冰天雪地,他都如此。即便有事不能查岗,打电话烦请其他老师带看,还不放心,念叨着“不知学生怎样”。常年带高三,使他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的思维中,有时他会遗忘。有一次,我和他同时上晚自习,我对他说,下课了,等我一起回家。当时,我带高三,他带一个高三班和一个高二班。那晚他给高二上课,最后一个晚自习,高二要比高三早二十分钟下课。可是他下课了,竟忘了我。等回家,看床上没有我,才又来接我。我已走到校门口,看他穿着拖鞋,骑着摩托,急促不安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天到晚上那么多课,神经紧绷着,忙得又“失忆”了。

这样的教学,他吸的粉笔灰比我要多得多,他也得了慢性咽炎,十几年了,没有治断根,需要经常吃药。

4

粉笔,日日与我相伴。不论生活里发生了什么,都如此。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家乡的小镇上教初中,学校条件差,整个校园除一栋三层十二间的红砖教学楼,其它都是土坯房,连一条水泥甬道都没有。是在木质黑板上板书。这种黑板,是几块木板拼凑在一起,涂上黑漆制作而成。它表面粗糙又有缝,书写时,费力又不流畅,一支粉笔也写不了几个字。粉笔填在木纹里,擦起来也费劲儿。学校经费少,往往黑板擦用坏了,不得及时供应,就只好自带一块抹布擦。擦得的时候,特别小心,不然粉尘都飞到前排同学的书上、脸上。因为木纹里藏的粉笔多,一堂课结束,一块抹布,往往两面都沾满了厚厚的粉尘,在教室外一抖,粉尘飞扬,直碰鼻子,不敢呼吸。还苦恼的是,木纹里的粉笔往往擦不净,把抹布打湿了擦,又不得及时干,影响板书。等干了,又是白乎乎一片。

九十年代,学校条件好转些,又盖了一栋教学楼,也盖了一栋教师宿舍楼,建了一个水泥篮球场。这时,黑板换成了水泥黑板,就是在讲台后面的墙上涂一块长方形水泥,再涂上黑漆。它比木质黑板耐用,表面也光滑多了。书写起来,流畅些。但是,粉笔写上去,仍然摩擦力大,耗粉笔,粉尘大。飘落的粉尘,只往鼻孔里钻,弄得喘不过气来。更使学生苦恼的是,由于水泥面反光,坐在两边的学生看不清板书,特别是坐在前两排的学生,黑板上的盲点大,要伸长脖子、偏着头看,很不方便。

二十一世纪初,我调到县城教高中,起初是在复合材料制成的黑板上板书,几年后,换成了钢化玻璃黑板。这种黑板先进多了,它表面非常光滑,书写流畅又省力,字迹柔和,留在黑板上的粉尘细小。也不容易反光,学生从各个角度都能看清板书。然而,擦黑板时,依然是粉尘弥漫,灰扑扑的一身。

时代在不断地发展。有一天,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计算机用在教学上了,制作课件,在荧屏上显示电子文件,用鼠标或点读笔就可以授课。就是板书,也是用水解笔,写在白板上,不需要用粉笔了。这一喜讯,让老师们看到了电子时代的未来,是教育史上的划时代变革。老师们在振奋中,盼望着能广泛运用到每一间教室里。在盼望中,一个个喜讯传来,很多学校都已经安装了电子白板教学一体机。二0一六年暑假,我们这所普通高中终于也安装了希沃白板,老师们非常欣喜地议论了好几天,欢快地进行了使用培训。

十九世纪初,苏格兰教育家詹姆斯•皮兰在老爱丁堡中学当校长,他用自己发明的黑板和粉笔来教地理课,后来黑板和粉笔发展成为教学的必备工具。现在,粉笔的使用已经很少,将来也许会绝迹。一根粉笔是有生命的,在化作粉尘之后,也渺无踪迹。在这两百多年里,用去的粉笔,都以知识的形式活在学生的心中,活在教师的心中。而无数的教师,他们一生用去的粉笔比自己吃过的盐还要多吧。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儿还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叽叽喳喳写个不停......”今天下班后,我走在街头,一家卖文具店里播放这首《童年》歌曲,歌声甜美轻快,在落日的斜辉中,我却听得满心的热泪。(5141)

本文发表《三峡文学》下半月2024年第6期“荐读”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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