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霞
一
家里的牛不见了。
傍晚,啪嗒啪嗒的拉风箱声渐渐停止了,一股青白色的炊烟最后往烟囱上方蹿了一下,吐出一个烟圈后,好没意思地伸伸懒腰,悻悻然向着远处游走了。
一家人陆续从外面回来了,团在灶房里的红漆桌旁呼噜呼噜吃晚饭。父亲端着豁口的大瓷碗,一声不吭,埋头吃面条。那个豁口的大碗,父亲也常用它来喝酒。
父亲永远是家里吃饭最快的那个人,母亲还没坐上桌,他已经吸溜进两碗面条了。他把碗底的面汤一股脑倒进嘴里,一抹嘴出门去了。
父亲要到牛棚里去给牛铡草,人吃饱了,牛还饿着肚子呢。
扫一眼,父亲就发现牛并不在牛棚里。
“一群彪子(山东人形容人傻的口头语),牛棚的门又没关紧,揪住耳朵说了多少遍,没一个长脑子的!”
父亲折身回来,隔着在夕阳里大敞着的门,冲着饭桌前的我们骂了一句,抓起绳子气急败坏地找牛去了。
我看了一眼母亲。她刚端起碗,筷头挑起几根面条要往嘴里送。
母亲总是家里最后一个端起碗的人。
我常常怀疑,父亲和母亲私下里把许多事的先后顺序都商量好了,包括吃饭这样的小事。父亲和母亲也像在田地里劳作时那样也严格地划分着吃饭的次序。
种花生的时候,父亲拉着牛在前面走,母亲也远远地跟在犁铧后,把拌过种的花生撒进犁铧破开的蓬勃绵软的土里去。
别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很少看见父亲和母亲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是父亲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相随。赶集的时候,他们明明凑在卖菜籽的摊贩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价还价,生意成交,父亲掏出钱付了款一抹身走了。母亲也不急着追赶,东看看西看看,磨蹭着等父亲走远了,才背着小袋菜籽从集市上往村头的路上走来。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隔开的距离里,有时一两棵树并排站着,有时能横穿过一辆缓缓走过的牛车,更多时候,几个玩耍的孩子嬉闹着跑过。
孩子里就有我。
我不再跟着疯跑,迎上去拉起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指硬邦邦的,每一根都像棒槌,一年四季轮流缠着胶布。我抓起她的手,背在一个肩膀上使劲儿拽着她往前走。想让她赶上父亲的步子。母亲笑着擦掉迎风流出的眼泪,跟着我的步子颠颠儿地踉跄着往前走。那一次,眼看着我和母亲就踩住父亲的影子了,父亲却一抬腿,带着影子从张锁家的院子里拐进去了。
我偷偷观察母亲,想搞清楚她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端起碗。
饭出锅,母亲挨个盛在碗里,豁口大瓷碗是父亲的,母亲盛好后,递在父亲手上,我们几个孩子的手里也端上饭碗后,母亲拿一个空盘冲着常年放在墙角的黑瓦罐走去了。揭开盖子,伸手进去捞出一盘腌好的红薯叶。
母亲嘴里发出“嘶嘶”一声,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瓦罐的盖子上。
泛着浓稠绿色的盐汤刺痛了手指上的伤口。
只有一声,母亲绾成疙瘩的眉毛随即舒展开来,重新变成细细的两道柳叶,倒像是盐汤瞬间治愈了疼痛。她刀不离菜,在案板上前后左右切几刀后递过来。这是我们吃面时最好的下饭菜,我和两个妹妹等父亲夹过第一筷,就迫不及待用筷子争抢,夹着红薯叶喂进嘴里。
父亲的眉头皱起来,停下嘴里的咀嚼骂一句:“一群彪子!”
母亲又到门口去了。她取下挂在瓮沿的水瓢,从水瓮里舀出两瓢水倒进锅里。炉灶还有温度,足以把锅里的水温热。一会儿我就能用温热的水洗碗筷洗锅了。母亲的眼睛又盯上了灶台下的秸秆和木柴,捡起笤帚把散落的碎木块和秸秆头归拢在一起,顺手拿起抹布,擦一下落了饭汤的锅台,把掉在锅台上的黏糊糊的面条捏出去,扔到鸡食盆里。
一番琐碎,足够我们吃完两碗饭了。
父亲出了院子,恶狠狠的眼神还留在家里。
母亲端着碗看我,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
我推开饭碗,赶忙跟着父亲跑出去,又返身回来,伸手从窗框边的那面土墙上取下牛轭,又从窗台上抓过一圈绳子,把一句话丢给母亲:“你吃饭,我去。”
父亲迈着大步向村北的山谷跑去了。
我站在院门口稍稍停顿一下,就向村东的庄稼地跑去。
我们住的卧龙村,小而普通。至少在我看来,和父亲带我去过的任何一个村子没有大的区别。如果非要找出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我们村的位置比较特殊,恰好卡在一条海岸线上。
村东与村南两面紧靠着海,村北是一大片山谷,也是一片森林,长满密密匝匝的树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春天,我常常跟着母亲在这里寻找长出新芽的山苜楂。清明一过,山苜楂就从向阳的山坡上、石缝中和某一个乱石岗上探出头来。我和母亲蹲下来,把嫩绿的叶子掐下来放进筐子里,回家后剁碎包包子吃。
那是一家人在漫长的冬天后见到的第一种新鲜野菜。
父亲肯定是怕那头牛黑灯瞎火跌进北面的山谷里,直接从那儿奔去了。
我心里怨怪着父亲,也怨怪着牛。
我好多次对母亲说:“俺爹对牛比对自家的孩子好!”
母亲脸上原本是笑着的,就收敛了笑容,提醒我说:“别胡说,小心你爹听见。”
又擦擦眼泪,安慰我:“牛是咱家的壮劳力,当男孩使唤着呢!”
我一撇嘴,不想听母亲自欺欺人的说法了。
父亲对牛有多精心是有目共睹的。每天早上天不亮,父亲就起床,把昨晚铡过的麦秸秆盛在漏筛里,两只手不停地揉啊搓啊,把杂质挑拣出去,直到把麦秸秆揉得虚软干净,才倒进牛槽里,拌上粗料洒上清水。笑眯眯地看着牛伸脖子过来,用长舌头把麦草卷进嘴里,吃的津津有味。父亲才大步流星向着海域去了。
我几步就奔跑到细沙石路上了,这条细沙石子儿铺成的路横贯在村子中间,一头上坡,越过成片的玉米地通往东面的成山头大海,一头下坡,通向卧龙村人出村的方向。
回头看,太阳已经坐在我家的房顶上了。
靠东邻海,卧龙村的天黑得很早。
我撒开丫子奔跑,顺着路向村东的庄稼地跑去。
村庄比海高,比树低,整体向西倾斜。各家各户的田地并不整顿,这儿一块,那一条儿,高低起伏地围在村子四面,总体来说,东面的一大片玉米地还是最整齐的,各家各户不约而同地把玉米种在东面的长坡上。
身后的太阳随时会像父亲掐灭一根烟那样,轻松掐灭所有的光芒。也会像父亲每天早上早晨驾驶小船,收起昨晚撒在海上的一张网。
路并不宽,够两辆牛车并排走过。
每个白天,我无数次奔跑在这条路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也多次跟着母亲从这里走过。那时候,这条路就像从大海里抽离出的一股海水,在月光下流动起来,从大海里流到村子中央,再从村子里汩汩流向村子西面,最终汇入另一条路,或者另一片海。
可是,现在既不是太阳照射的白天,也不是月亮洒下的夜晚。现在是傍晚,太阳落山,加快了光线的昏暗。
我不光是怕着黑的,也万分害怕着经过庄稼地去往海边的一片坟地。
爷爷的坟就在这一片高高低低的坟地里,一个小土包,旁边立着一个小小的石牌,上面写着“先父李德顺”。
我从挂在墙上的一张小方块照片里见过爷爷,是年轻时的模样,目光炯炯,宽眉高蹙,脸上含着笑,露出整洁的牙齿。我看看照片,再看看父亲,觉得照片里原本就是父亲,唯一有一点不像,那就是身边的父亲不爱笑,总是绷着一张脸。
清明祭奠的时候,两个妹妹央求父亲,想要去爷爷的坟头去烧纸。母亲为爷爷准备的荷叶大馒头让空着肚子的妹妹垂涎三尺。
“女孩儿家阴气重,怕沾染上坟圈子里的野鬼。”母亲用双手把妹妹抱住,在她耳边轻轻说。
我听得真切。顿时浑身一紧,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扔掉手里的篮子一头钻进母亲怀里。
我是家里的老大,可在三个姐妹中,我的胆子最小。
母亲忧心忡忡地对过路的邻居怨怪着昌明老汉:“兰儿就是被他吓破了胆。”
昌明老汉是我家邻居,在我岁数还小的时候死掉了。
一个丑陋黑瘦的老头。从我见他第一面时就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九十度。有时候,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边走,我觉得他像一只大猩猩,随时捡起脚下的一根柴禾或是一个废弃的瓶子。有时候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努力直起腰看看我,我就觉得他更像一头牛。他的眼睛很大,铜铃一样,双耳像两把扇子。
某个黄昏,我独自穿过村子回家去。
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张锁家房头一晃而出,我头皮一紧,浑身的汗毛全部乍起来,整个身体筛起糠来。
“爹!娘!”我确信喊出了声,可声音颤抖,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我想逃跑,两只脚根本不听使唤。
黑影子冲着我晃过来,我双腿哆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黑影走过来,昌明老汉伸着脖子,双眼睛勾勾看着我。
有一天,他死了。
那天一早,我提着泔水桶,正要出门去喂猪圈里的白猪。一阵哭声把我堵在家里。母亲从外面回来了,说:“昌明老汉一早死了。”
我浑身一哆嗦,一口气憋进胸腔里。
隔着一堵矮墙,我瞪大眼睛看着昌明老汉的几个儿女披麻戴孝,跪在灵棚外嚎哭。灵棚里横着摆放着一个黑色的棺材。好几天,鼓噪的哭声和雪白的花圈充斥着我的眼睛和耳朵,那个黑色长方的棺材,变成一身黑衣的昌明老汉在我眼前飘,让我魂飞魄散。
“兰儿不是被吓破魂了吧?”母亲看着我大白天穿过院子也飞奔如逃,忧心忡忡,转身对父亲说。
父亲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梭子,在拾掇一摊草绿色的渔网。父亲看了我一眼,脸上明显闪过一层烦躁。他把一个废弃的锥子扔出去,同时扔出冷冰冰的几个字:“女娃家,要那么大胆子干么?”
父亲的话让我的恐惧里增添了几分失落。
我瑟缩着,恨不得把身体团起来。
母亲擦擦不停流淌的眼泪,轻轻叹口气,把我揽进怀里。
所幸我已经长大。
我逐渐遗忘了死去的昌明老汉。不过,我仍不能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傍晚前的麻麻黑,总让我想起穿着黑衣靠在墙头的昌明老汉。
奔跑的双腿有点恍惚。
我怀疑自己,哪来的胆子,对母亲说出让她照常吃饭的话。
我就是想让母亲吃一口还未凉透的面条吧。
再说,母亲的眼睛早就坏了,天麻麻黑,她就像瞎子一样出不了门。
我知道母亲的眼睛怎么坏的。
从我记事起,母亲的泪水就像海水一样没有断过。许多个晚上,她在昏暗的灯下缝补,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太阳明晃晃的白天,母亲的眼睛也总是眯缝着,手搭凉棚才能看得清远处的人和物。
两个妹妹捧着碗,坐在板凳上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惘。
谁让我是老大呢?我根本没有选择!
我大着胆子回头看,太阳全部落下去了,这种降落让我头皮倏地一紧。
我没有停下,似乎奔跑着的双腿双脚不再属于我。
我认出脚下是一片红薯地。
红薯已经刨过了,不管大小都收回凉房里了。剩下一片空旷。四周的菜地零星生长着一些蔬菜,让眼前的土地变得凹凸有致、有棱有角。不远处就是坡上的玉米地,此时静默着,一片黑黢黢,像有人特意在属于傍晚的麻麻黑里,故意涂抹一番,加深了它的颜色。
我抬头看看天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
没有月光,脚下的这条路就不会变成海水流动起来。在我抬头看天的一瞬间,脚下被一块硬物绊了一下,一头扎进玉米地里,扑地的刹那,我感觉自己的魂魄飘飘悠悠离我而去了。
我应该是大叫一声的,似乎也应该大声哭起来。
哭叫声在心里,并没有让黑暗听见。
我整个人趴在两行空荡荡的玉米杆间,没命地把头埋进泥土里。
不知过了多久,手心里的疼痛救了我。
贴着地面,我轻轻抬起眼睛。视线里只有数不清的玉米秸秆。
玉米棒在十几天前就掰干净了,我们这些孩子也加入到劳动里。母亲双手开工,左手抓住玉米秆,右手抓住一棒玉米,往里一闪,往外一掰,一棒玉米从玉米秆上脱落。母亲双手伸向另一棒玉米,一闪一掰,玉米应声掉落。
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每人包揽着两行并排生长的玉米杆掰玉米,在身体和玉米叶的摩擦声里一步步走远,直到被玉米叶淹没。我带着两个妹妹,提着尼龙袋子紧跟在后面,把散落的玉米收进袋子里。
装满一袋子后,几个孩子吭哧哼哧抬到地头去。
掰玉米的过程,让母亲第一次占了上风。她双手灵活地一抓、一翻,玉米掉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超过了父亲,远远地,拉开永远隔在他们中间的距离。
掰完玉米的秸秆,像孕妇生了孩子一样单薄。鼓胀的肚子瘪了下去,身材变得细瘦苗条。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我们几个孩子就像这些玉米棒子,耗干了母亲身体里的心血和水分,所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瘦弱。
我听邻居说,母亲做姑娘时圆盘大脸,身体健壮,像个小牛犊。生了我们姊妹三个之后,身体伤了元气,瘦得像个麻杆。要命的是肚子再没动静,不能像玉米秋天结棒,红薯深埋土地那样再鼓起来。
在卧龙村,人们津津乐道的,就是谁家新添了大胖小子,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男孩是大海的儿子!”人们都这样说。
没有人反驳。
靠海吃海。卧龙村的男人大多是打鱼能手,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是浮在海上的。
父亲与姑父就共同承包了靠近村东头的一处海域,傍晚,我家的炊烟里飘散出海水的腥咸。
“哪怕有一个儿子,我也不至于和别人合伙!”父亲和姑父因为琐事起了矛盾,父亲恨恨地扯一把轻飘飘的浮子,咬着牙说。
我站在岸边,看父亲驾驶小船在承包的海域里捕鱼。他的双腿一前一后叉开站在小船上,使尽全身力气摇橹桨,把小船窄窄的身体控制在身体之下,绕过礁石,向我站着的岸边驶过来。
好多次,我看见大海的波涛被橹桨摇起来了!海风也跟着刮起来!父亲和小船在海浪里翻越,恍惚之间,我觉得父亲是一条穿风过浪的鱼。
父亲和我的想法不同,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牛。
“我就是这个家的老牛,生来就是为你们这些讨债鬼忙活的!”想要一个儿子迟迟没有如愿,父亲的脸色一年比一年难看。
母亲抱着一捆草走向牛棚,她要给家里的主要劳力加点餐。母亲的话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弱,摇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像一片树叶。
我和母亲一起走在路上,个头快赶得上她了。
在我心里,我觉得母亲更像一头牛。
整日里没有一刻是清闲的。
挑水、劈柴,房前、屋后,母亲迈着细碎又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灶台上、地垄间、场院里、集市上、柴草间、井台旁像影子一样摇晃。春天,弓着身子背回一大捆柳条,坐在阳光下一编就是一天。冬天,弓着身子背回大捆干透的树枝垛在粮仓外侧,堆出一座山。
偏偏在父亲面前,母亲像一只羊那样顺从,处处收着自己,大气不敢出。
父亲恶狠狠地咒骂我们姐妹三个是彪子的时候,我盯着母亲,想让她替我说句公道话。
母亲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眼里淌出泪来,撩起衣襟擦擦眼泪的功夫,她转身进屋里去了。
我咬着牙,心里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怨恨。
背过父亲,我也会表达心里的不服,对着母亲小声嘟囔:“俺并没有白白端起家里的饭碗,也是为家里出了力的。”
两个妹妹在我的背上挨个长大就是事实。
我的个头刚探上灶台,就学着做饭洗锅,踮着脚把揉捏好的窝头挨个摆放到笼屉里去。我长年累月坐在小板凳上,伸手往炉膛里塞秸秆和柴火,替做晚饭的母亲拉风箱。
掉落的火星烫伤了我的手背和脚面。都有指头肚那么大,褪成两个紫红色,像天生带来的胎记。
我眼里是有活的,拿起任何一件工具帮衬母亲。
“大姑娘和你一样,是黄牛转世到你家来报恩的。”昌明老汉临死前不久,把弓着的腰搭在矮矮的墙头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对母亲说。
他死后,我常想起他的话,觉得很丧气。
一个女孩,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归进黄牛的命运里,的确让我找不到喜悦的理由。
昌明老汉死去几年后,我忘记了他,也忘记了他说过的话。
这个傍晚,因为寻找家里丢失的牛,我独自奔跑出来。
贴着地面,我想起昌明老汉,那个弓着腰,像一头牛的老头。
“一群彪子!”
此时,我像父亲那样咒骂着。
咒骂黑暗,咒骂父亲,还有那头可恶的黄牛!
二
牛还没找到,眼前只有数不清的玉米秆。
根部以上都干透了,根深扎在土里,向侧伸出一个坚硬的大“爪”,这是它们对抗风的武器。
风容易对抗,镰刀却不那么容易对付。也许就在明天,它们会被挥舞镰刀的父亲母亲挨茬放倒。
我没有等到明天,就被可恶的牛牵累,一头闯进来。
“刷刷刷——”风从地面刮起,与玉米叶发出亲密摩擦。
我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儿,浑身皮肤一紧,刚躺平的汗毛又乍立起来。
我再次咒骂一句:“真是彪子!”
这一次,是咒骂我自己。
从家里奔跑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父亲急匆匆的背影。直觉告诉我,父亲选错了方向。
一路上我沾沾自喜。
想象着我从玉米地里牵出牛拉回家,父亲空手而归,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和牛。
那是只有喝了酒才会有的迷蒙,我更多的把这种迷蒙看作是父亲的温柔。
喝了酒的父亲话比平时多,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难能可贵的笑容。
“真是彪子!”他依然会这样说我一句。语气里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这种习惯性的斥责后面隐藏着的一丝丝疼爱,像羽毛一样轻,可我能听出来。
我急切地想要把牛找到,立一个大功。也因为这样,我昏了头,忘记了自己是怕黑的。
后悔显然是来不及了。
我抱着头趴在地上,侧着耳朵听,“刷刷刷”的声音如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立功的念头闪过来,我有些不甘心。身体里腾地涌动出山东人的倔强,我能感觉到,热血从双脚经过身体,一直涌上头。
我抓着手边的一根秸秆,晃悠着站起来。我并没有退回到玉米地外,而是一咬牙,向玉米地深处走去。
“刷刷刷!”
这一次我能确定,这声音不是风吹叶子的响声。是我的胳膊我的手我的头我的腿碰到了玉米叶,声音充满双耳,震耳欲聋。
我连滚带爬,行走在玉米地里,几次三番被玉米杆绊倒,又迅速窜起来。
最后一次摔倒后,我爬了几次没有爬起来,干脆伏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刷刷刷”的声音随即停止,变成窸窸窣窣的小声说话,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向四面八方涌过去。
我趴在地上,能感觉到胳膊上的汗毛乍立起来,又舒缓躺倒。怦怦跳着的心安静下来。
风吹来,一股温吞吞的潮湿气味飘进我的鼻子里。
这味道我太熟悉了,是牛身上的气味。
我趴在地上侧耳听。
“咔嚓咔嚓——”风中果然传来牛咀嚼的声音,我甚至听见它咀嚼中间的短暂停顿和喘息。
“彪子!跑到这儿来贪嘴!”我咒骂着一头牛,一瞬间,紧缩的心像海水一样,展开了。
我透过密密麻麻的玉米杆缝隙看去,眼前是一片光亮,
月亮升起来了!
远处的海水在月色下泛起柔和的光。
借着月光,我看见离开几米远的玉米叶在哗哗抖动。
一个黑乎乎的剪影被夜色无限放大,在光亮中勾出一头牛的轮廓。
我走过去,手里只拿着一根绳子。
牛轭,恐怕已经丢在另一世了。
我把绳子套在黄牛的弯角上,拉着它从迷宫里转出来。一脚深一脚浅,我低头看,脚上只剩下一只鞋。
继续走,路过的玉米叶比刀剑锋利,划破我的脸和手。
“哗哗哗——”耳边是汹涌澎湃的响声。
很奇怪,我的耳朵好像变得非常灵动,我在身体和玉米叶的摩擦声中,竟然辨认出一声母亲惯常的叹息声,轻飘飘钻进耳朵。
是母亲!
她正晃晃悠悠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电筒。月光下,这条路变成了大海里抽离出的一股海水,像往常一样流动起来,手电筒射出的光淡淡的,摇晃着,在脚下散开,像父亲抓在手里的一只桨。
看到母亲,我摇晃着跌倒了。
倒下的一刻,我看见父亲仿佛划着小船匆匆向我走来,他迅速赶上母亲,在月光下与母亲重叠。
我笑了,父亲和母亲总算不再隔着两棵树的距离。
我晕晕乎乎,耳朵里清楚地听见父亲的责骂:“彪子,真是彪子。”
我听见母亲尖利的叫声:“不许你再骂她,大人亏着心呢!”
我在母亲的叫喊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闭着眼睛,我的心里像月光一样明亮。
“兰儿变了一个人。”邻居们指着我说。
邻居的指点声还没有结束,父亲的腰已经弯下去了。他的双手叠放着背在身后,腰向前弯曲着,细长的脖子支撑着一颗头,努力向上昂起。
父亲的样子让我想起死去多年的昌明老汉。
想起昌明老汉,我的心里没有了惧怕。
我的耳朵并没有长大变长,我的胆子和力气变大倒是事实。
我成了全村有名的大力士和傻大胆。
夜里多黑的路我也敢走。去大海边,我再也不用跟着大人绕道,我直接穿过村东的坟地走捷径,一年后,坟地里多出一条路。路南的小坟堆是爷爷的,每次经过,我都会停下来看一眼。因为没有上过学,我只能揣度小石碑上的三个字,把早就模糊的黑字和照片里的爷爷连起来,和父亲的一张脸连起来。
落潮时,我一个人到海边去,挽起裤腿儿光着脚寻找大礁石,那些大礁石背面藏着很多鱼蟹。我装满一个又一个水桶。一直到潮水再涨起来,没过我挽起的裤腿儿,我才让海水推着满当当的桶,笑哈哈冲上岸去。
我在集市里大声吆喝,迅速把鱼蟹卖光。回家来把一卷钱塞进母亲手里。
母亲眼里闪着泪花,浑黄的眼睛蒙着一层油沁过的浮膜。
更多的时候,我代替父亲跟在一头牛的身后。
春天耕种、秋天收割,我和牛成了家里劳作的主力。一年一年行走在天地间。有时人与牛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有时又隔着一段距离,是一副爬犁的距离。
每天傍晚,我做好晚饭,像母亲一样不急着端起碗来。
趁着家里人吃饭的空挡,我就到牛棚里去了,把背回来的新鲜草或铡碎的秸秆撒进牛槽里去。
早上天不亮,我就起床,把秸秆盛在漏筛里,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细心地把杂质挑出去,倒进牛槽里,拌上粗料洒上清水,等着牛伸脖子过来,用长舌头把麦草卷进嘴里。
“咔嚓咔嚓!”牛大口嚼咽着麦草,抬起头看着我,满眼温柔。
“彪子!贪嘴的家伙!”我笑着骂一句,心里喜滋滋地。
母亲最初总是笑着制止邻居用“大力士”和“傻大胆”称呼我。
“姑娘是要嫁人的,大力士和傻大胆不就是彪子吗?将来谁能要她?”她忧心忡忡地说。
到后来旁人不说什么了,母亲看着我从牛棚里回来,或牵着牛出了院子,又喃喃自语地说:“这娃是上辈欠了家里的债,转世成黄牛来报恩的。”
我一手牵着牛,一手拿着一个煮红薯大口嚼咽着。
母亲的话,我听到耳朵里了。我打量我自己:宽肩膀、大身板,四肢强壮,声音洪亮,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母亲在身后提醒我:“慢点吃,红薯噎人!没一点女孩子的样儿!”
我张着嘴笑了,嘴里塞满了红薯。
卧龙村的地里种着花生,可花生是用来榨油的,在集市上卖也值几个钱。少量的存货会被父亲藏起来,过年的时候才拿出几把,撒一把盐煮出来,顿顿摆在桌子上,满满一小碟。
从小到大,卧龙村孩子的食物,就是红薯。
卧龙村的土壤适合红薯生长,红薯都是大块茎粗藤蔓,生长速度很快,稍微勤劳的人家,都能完成春秋两次栽种。
一年四季,我家的饭桌上顿顿离不开红薯。从红薯叶和茎,到成熟后成堆储藏的红薯,炊烟里从未断过温吞吞的红薯味。
晚饭前,母亲提小筐颠着一双脚到地里去,挑选鲜嫩的红薯叶摘下,盛满一筐带回来,剥去梗子上的薄皮,把梗折成段清洗干净。
母亲晃动手腕,用勺头在花生油罐里搅一下,并不舀出油来,勺头上沾着的油足够炒一盘菜。
妹妹早就替换了我,坐在炉灶下给母亲烧火。
火旺锅热,花生油的香味飘出来。母亲把干辣子和蒜末扔进去,“刺啦——”一声,母亲脸上的笑容跟着漾起来。她抓一把晾干泡软的丝瓜条扔进去翻炒几下,再把红薯叶放进锅里去了。
每次做这道菜,母亲都会事先递给我一些钱,让我去给父亲打酒。红薯叶进了锅,母亲把父亲端在嘴边的酒杯拿过去,把白酒撩一点进菜里,绿莹莹的红薯叶泛出青色。
母亲用手指捏一撮盐洒上去,或把腌菜的汤汁淋上去,一盘菜就端上桌了。
更多时候,母亲是不愿浪费一点油腥的。她把红薯叶焯水,八九成熟的时候沥干水分摆在粗瓷盘子里,动手切一些蒜末和辣椒末,舀出一勺腌菜的汤汁淋上去搅拌,就是一顿下饭菜。
红薯产量很大,能蒸能煮能晒成红薯干,村里人就从秋吃到春再吃到夏。
吃着红薯,牵着牛,我使劲儿回想,我究竟怎么长大的呢?
就从寻找牛的那个夜晚之后吧,我好像一夜之间就成大姑娘了。
做梦似的!
母亲说我是黄牛转世,我没有反驳。
逐渐长大,我听见卧龙村里这样那样的说法——夫妻结婚后生下的第一胎如果是女孩,这个孩子就是黄牛转世来报恩的。
转世成牛,也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在我看来,父母亲一直把家里的牛当作命根子呢。
抢收那几天,黄牛也是拼了命的。脖子上的皮毛被牛轭磨得戗刺着,留下几道血印。
傍晚回来,母亲的饭也熟了。
父亲没有接母亲递过来的碗,咔嚓咔嚓地埋头铡草。
我去叫他吃饭的时候,他蹲在牛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爹,饭凉了。”我说。
父亲抬起头,眼里湿漉漉的。
冬天的夜晚,父亲会夜夜在牛棚里烧一个火盆。他在牛棚旁边的月色下织补渔网。
我隔着窗子看他,回头看看母亲,张嘴想抱怨,爹对牛比对娃还好,又忍住了。
抱怨有什么用呢!他就是长着榆木脑袋的人!
有一次我这样对母亲抱怨,母亲赶忙伸手捂我的嘴,惊慌地说:“说你爹榆木脑袋,你疯了!”
我没疯,我是发泄心里的不满!
母亲也看着窗外,脸上寡寡的,有些愣神。看见我看她,嘴角挤出来一丝笑,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说:
“你爹自己也像一头牛呢。”
我再转过脸,看着窗外。月光下,父亲抽着烟,默默地看看牛棚里的牛。烟头一明一灭,他的脸一明一暗有点诡异。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
我十七岁了,家里的各种活我都能独当一面。
午饭后,我从墙上取下牛轭,准备套上牛车去拉石头。
牛轭旧了,这是父亲年轻时亲手做的。
应该是我六岁的时候。一天中午,父亲就着爆炒红薯叶喝了二两酒,心情格外好。他破天荒让我跟着他到村北的山谷去。父亲找到一个平面很宽的“人”字形树杈,几斧头就砍落下来,蹲在地上,换镰刀一点点削去树杈上的树疙瘩和斜出的枝桠,仔细削去树皮。
拿回家后,父亲借了钻头,在树杈两棱上各挖一个榫头,凿出洞眼来。我把绳子递过去,父亲笑眯眯地看我一眼,示意我把绳子穿进洞眼里去。
母亲出来进去干着活,脸上荡漾着笑容,她的脸上,飘着一层红云,让我一度怀疑,中午吃饭喝了酒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我把绳子穿过去,父亲笑着接过,把绳子一股股连起来。
我受到表扬,内心里一阵欢腾。胆子大了一点,心眼也明亮了许多。我的手脚更麻利了,自作主张去向母亲要来找来木矬,一边偷眼看着父亲,一边仔细把牛轭表面刮得光滑平整。
卧龙村日出最早,日落也最早。
那个下午,时间过得飞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天就暗下来了。我抬头看,一层淡黑的幕布慢慢从天上罩下,与地面不断升起的麻麻色杂糅起来,逐渐把我家的院子围起来。
幸好太阳还没有彻底落下,像坚持在院子里忙乎的父亲和我,它把自己落在矮矮的墙头,静悄悄地看着我们。
“吃饭吧,热了两次了!”母亲站在门口,手搭在额前,叫我们吃饭。
母亲的眼睛比瞎老鼠还怕光。
傍晚时分的太阳光够温柔的了,也刺痛着母亲的双眼。我回头看,母亲站在门口,整个身子融进麻麻黑的光线里。她看着傍晚的天空,光线越来越模糊,隐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有一双眼睛红红的,好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我心里一惊,转回头,继续蹲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用刷子蘸着清漆一丝不苟刷着一个“人”字。
我和父亲都没有回应母亲。这甚至让我一时觉得自己和父亲关系的亲密。
“为什么给牛套上这个?”我仰头问父亲。
“这样才能让牛使得上劲儿,也是保护它,没办法,谁让它生下来就是一头牛,没完没了干活就是它的命。”父亲叹了口气,把刷子递给我,自己从兜子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使劲儿抽了几口。
我想起父亲之前说过,自己就是家里的一头黄牛的话,扭头看看母亲。
“唉——”一声叹息轻轻地,像羽毛一样落在我的心上。
母亲抽身回去了。
我回头看看父亲,他也看着天空,自言自语说:“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等我醒来,父亲出海去了。母亲低头坐在院子里,把长长的蓝卡其布条一圈圈缠绕在牛轭上。
不用问,母亲是为了不让牛轭伤着牛的脖子。
母亲不说话,我看看她,眼睛果然红肿着。
虽说靠海吃海,可每年有好几个月的休渔期,父亲就从一条鱼变回一头牛重新回到土地上。
某一天,我猛然发现,父亲的腰背弯下去了,弓着腰跟在一头牛后。我使劲儿揉揉眼睛,怀疑看见了两头牛在田地里的劳作。
我长大后,母亲就更少跟着父亲一前一后到田地里耕犁了。自从我发现父亲躬着身跟在牛后的滑稽样子,我也执意不肯让父亲再到田地里去了。
春天的时候,我用赶海卖虾蟹挣来的钱为父亲换了一艘旧的小船。
父亲和姑父翻了脸,出海的时间可以按照你一天我一天掰成两半,那艘小船却不能一分为二。因为那是姑父入伙时带来的,翻脸后,不愿意和我家共用下去了。
那天早上,父亲驾着新船出海归来,破天荒带回来几条新鲜的鱼。
站在院子里,大声喊着母亲。
“哎!你出来!”父亲并没有称呼过母亲的名字,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用“哎”称呼母亲。
一声“哎”,我能立刻区分出父亲的心情。
声音短促,声调下降,父亲通常是黑着脸的,他把破洞的渔网拖回来,站在门口说:“哎,渔网线拿来。”
声音上挑,声调拖长的时候,父亲心情一般不错。
“哎——鱼给你放在盆里了,中午就吃了它!”
母亲踮着脚从屋子里出来,受宠若惊地看着盆里活蹦乱跳的鱼,夸张地答应着。
“中午你早点回来,我让兰儿给你打酒去!”
两个妹妹上学走后,我就到村北的山谷去了。琢磨着找一些好木头重做一个牛轭。
我没有父亲的好眼力,徒劳在林子里转了一圈,空手回了家。
隔着老远,我看见母亲在院门口瞭我。春风吹拂着,掀起母亲的衣服,瘦小的母亲膨胀起来。
看见我从坡上下来,表情有点夸张,急匆匆地说:“给你爹买酒去,今天中午炖鱼,你爹一早提出来的!”
我抬眼看,房顶的烟囱里飘出了两缕青灰色的炊烟,扭扭曲曲,各自升上天空去了,多像从不相跟着走路的父亲和母亲。
三
我从墙上拿下牛轭来端详一下,虽然旧了,还能用。
趁着牛吃草的功夫,我麻利地把它架在牛的脖颈上。
今天上午,我拉着牛沿着村东的一片荒地,开垦出好几块零碎格子地。坡的上面就是坟地,我拉着牛随坡上来下去,一上午就在斜切面上犁出好几块新地。
我盘算着,过段日子,就在这些地里种上花生和红薯。
这样想着,我赶着牛车出了村。
卧龙村南的一片海域被村集体圈出来,集体养海参种海带,算是给村民谋一些福利,换一种方式贴补各家生活。
人们围着致富的圈儿吵吵了十多天,每个人脸上都浮出难得的笑容来。孩子们不懂什么是致富,看着大人开心,都跟着开心。
致富圈画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各家各户摊派拉石头填海,把致富圈实打实地截流垒砌出来。
每家需要运送二十车石头。
石头有的是,北面山谷的山头上取之不尽,各家各户套上自家牲口一趟趟搬运到海边。
父亲看着我,眼神里很复杂。
我明白他的意思,父女之间只需要对视一眼,我就明白了他不好说出口的话。
父亲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暗,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少了许多责难。
姑父在休渔期好几次偷着出海,被抓了个正着。自然是要罚一笔钱。因为合租一片海域,父亲只能跟着倒霉。
“彪子!真是彪子!”
父亲跳着脚咒骂,母亲背转身,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没有时间咒骂,光着脚板挽起裤腿去赶海。
回来,我把石头一样沉的桶往地上重重地一放,桶里的水飞溅起来。
“你俩去集市把鱼蟹卖掉!”我的声音很大,我知道我是故意的。
父亲站在牛棚外,默默地看着牛大口咀嚼,没有回头。
牛抬起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父亲。
“我去地里,你和俺娘去集市把这些鱼虾卖掉。”我再次强调。声音里,仍然是硬邦邦的降声调,这是父亲常用的命令式语调,我已经听了十七年。
母亲出门来了,站在院子里抹眼泪。她的眼睛越来越差,一阵小风也能让她流泪不止。
父亲不看我,也不说话。
他弓着腰,捡起一根长木棍,和母亲抬着桶向集市走去。
母亲走在前面,和父亲隔着一根长木棍的距离。
一个孩子追着另一个孩子急匆匆奔跑过,差点撞在木棍上。
回头看,孩子里没有我。
我赶着牛车,从父亲和母亲身边走过,向北面的山头走去。
我想着村南划出来的大圈,心里计划着,今天多跑两趟。
一早起来,我给牛加了饲料,把平时舍不得喂的豌豆加了一碗。
第二次装满石头后,我赶着牛车从山上下来。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海风徐徐,黄牛也慢悠悠地走着,我斜坐在车头想心事。
家里刚刚为我说好一门亲事,对方是同村的一个退伍回来的小伙子。说起来也算我的对头。
小时候,他常带着一群孩子在我家房头,伸着脖子喊我“傻大胆”,我拿起手边的棒子追过去,他就嬉笑着跑去远了。
几年没见,壮实得像一头牛,人却沉静了很多。
媒人找了母亲好几趟,婆家提出,想让我早点嫁过门去。
母亲一脸为难,看看我,看看父亲。
父亲不说话,一个劲儿抽烟,一张脸被层层烟圈掩盖。
两个妹妹还小,上学的费用不算大,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母亲这些年再也没能把肚子隆起来,给家里生一个男孩。可是家里被姑父的愚蠢行为拖累,生出一笔不知何时能还清的饥荒。
为了还债,父亲和母亲轮番推开邻居的门,啜诺着,伸手接过借来的零碎钱。
一个傍晚,我看见父亲对着牛棚久久地站立。
“你爹在打牛的主意呢!”母亲叹了口气,轻轻地,像往常一样。
我跳了起来!
“不行,卖了牛,地里的活儿谁干?没有儿子,你们想累死我呢!”
我对着父亲的背影说:“别打牛的主意,你要是敢卖牛,我现在就答应媒人,嫁过去!”
父亲慢慢地回转身,看着我。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耳朵向两边乍着,敞开的夹袄从身体两侧垂下。背弓着,在夕阳里一动不动,像一头牛。
那一晚,媒人再次登门。
我对媒人说:“两年后再说吧,等我二十岁再说,作为家里的大姑娘,我还没有给家里报完恩呢。”
母亲背过身,伸手擦擦深陷的眼窝。
父亲却在那一刻无声地笑了,我看了父亲一眼,顿时有些惊悚,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从父亲的嘴里看到一副牛轭的形状。
父亲缺了四颗牙我是知道的,两颗门牙是驾着小船在海上捕鱼的时候,躲不及一个突然的大浪,一个趔趄倒在船里,牙齿磕在一块生铁上掉了。旁边的两颗牙,是失去了门牙的依靠,逐渐松动掉落了。母亲把煮熟的红薯递过去,父亲摇摇头,他不能再用门牙咬下第一口金黄的红薯后,渐渐不再喜欢吃红薯了。
我盯着父亲,看他把饭菜放进嘴里,闭着嘴,用后槽牙把饭菜嚼碎,吞咽下去,喉结跟着一起一伏。
我觉得饭菜在父亲嘴里来回吞吐,像牛在反刍。
父亲张着嘴笑起来,老苍苍的嘴里呈现出一副牛轭的完整形状。
我胡思乱想着,有点昏昏欲睡。
打一个盹儿的时间,我看见母亲走在前面不远处。这次,父亲并没有和她保持一段距离,他推着自行车走在母亲身边,车把上别着一朵大红花。
“上来,我带着你。”父亲满面春风,对母亲说。是年轻时候的父亲,他穿着一身和大海一样蓝的新衣,从村东头出发,推着自行车到村西去迎娶新娘。
母亲身穿大红棉袄大红棉鞋,头上顶着一块红纱巾。
风拂过来,吹起贴在母亲脸上的红纱巾。
我急切地想要看清母亲的脸。
羞涩,兴奋。
母亲年轻的脸上浮着两朵红云,她抓着车座,抬起右腿坐上后车架,一只胳膊轻轻揽住父亲的腰。
我心里既为他们的亲密高兴,又有些担忧:母亲穿着一身红,这可是牛最不喜欢的颜色。
“砰!”一声巨响。
我被吓醒了!睁眼一看,前排的一块石头掉下去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牛车排头上整整齐齐码着几块大石头的地方缺了一块,那块石头不是四四方方有棱有角,而是一面平整三面浑圆的造型。码放的时候,我特意把它反过来卡在几块石头的棱角之间,用手推一下,纹丝不动,觉得正正好。
我打盹儿的时候,这块石头没闲着。它松动滚落,冲着牛的一条腿砸下去了。
“哞——”牛惨叫一声。
我心里暗暗叫苦,眼睁睁看着石头砸到牛的小腿上无能为力。
牛车立刻就失控了。
沉甸甸的一车石头跟着牛一瘸一拐的步伐甩过来甩过去,眼看着就要全部滚落下去了。
我吓傻了,忘了跳下车,傻呆呆地没命地拽着缰绳。
“徕徕徕徕——”我听见我声音又大又尖。
牛车扑闪着,飞快地滑行了大约一百米,突然稳稳地停住了。
我大汗淋漓。
定睛一看,黄牛全身绷得紧紧地,用屁股顶住牛车,四条腿向前支撑出四十五度角,把全身的力气全用上,重心死死地压在车上。
缰绳深深勒进黄牛的肌肉里了。黄牛的脖颈上卷起一块块肌肉疙瘩。这些肌肉被牛轭摩擦,皮肉开始溃烂,鲜血顺着金灿灿的毛滚落下去,在地上炸开一朵朵红花。
我哭喊起来,泪眼朦胧中,远处的大人们飞奔过来。
父亲变回原形,弓着腰顺坡而上,奔跑在最前面,把我一把抱下车。
村里人你一块我一块,把车上的石头搬下去。
我瘫坐在地上,耳朵里传来“咔嚓”一声响。
黄牛死死撑着的后腿断裂,尖锐的骨头穿破牛皮,像剑一样直插出来。
“哞——”黄牛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口喷鲜血倒在地上。
我哭叫着扑过去,父亲弓着身体,使劲儿把我拽回去。
有人抬起黄牛的头,卸掉它脖上的牛轭和绳套,牛脖子血肉模糊。
我挣脱父亲的手,飞奔回家。
母亲并没有穿着大红棉袄大红棉鞋,也没有披着红纱巾。
她穿着那身灰黑的衣服站在阳光下,手搭在额头,对着我跑来的方向瞭望。
“出什么事了!”她看见我急匆匆跑过来,焦急地问。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迅速冲进凉房,端出一簸箕黄豆返身往回跑。
我跪下来,双手把黄豆捧到黄牛嘴边。
黄牛粗重地喘息着,不断吐出带血的沫子。
它伸伸脑袋,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我的眼泪瞬间落下,执拗地伸着手,把豌豆送到黄牛嘴边。
黄牛气息越来越微弱,我侧着耳朵伏在它身上听。它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我流着泪看着它,它长久地盯着我,在黄牛瞪大的眼睛里,我看见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孩。
父亲过来拉我,我用力甩开他的手。重新跪在牛身边,看着太阳从天边一点点落下。
天麻麻黑的时候,父亲强硬地拉开我。
我能感觉到父亲双手的力量。
人们把奄奄一息的牛抬在牛车上。已经有人另牵了一头牛来,想把这辆车和牛拉下山。
我再次挣脱父亲的双手,跳起来,抓起车辕中间被血水浸透的绳套,把血迹斑斑的牛轭套在脖子上。
父亲大声叫骂,阻止我:“彪子,简直是疯了!”
我转头看着他,眼睛里喷射着怒火。
父亲的眼神一瞬间暗淡了,他看着我,看着车上的牛,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弓着腰钻进车辕里,把一个肩膀套在绳套里。
众人围着牛车,你伸一把手我出一把力,一起把走到生命尽头的牛拉回村里。
我阻止父亲卖掉活着的黄牛,它死后,我再也无法阻止卖掉它。
院子里除了一滩血是黄牛留给我的印记,就是一副空着的空着的牛轭了。
那个晚上,父亲没有爆炒红薯叶下酒,他喝醉了。
喝醉的父亲哭哭啼啼对母亲说着一句话:“哪像个十七岁的姑娘,看着身宽体壮的,抱起来怎么像羽毛一样轻啊。”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我假装没听见,从母亲做针线的笸箩里找来长长的蓝卡其布条,一圈圈缠绕在牛轭上。
一边缠一边哭。
风干的血迹被蓝布条遮盖,看不见一点痕迹。
第二天,我把缝补好的牛轭挂在房檐下,仿佛看着一副前世的画。
母亲说:“送人吧,咱家再不养牛了。”
父亲躬着身体,几乎是匍匐在一张废弃很久的渔网上,拾掇一个被礁石扯烂的大窟窿。
他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捉不住那个竹子做的梭子。
他的身体下,草绿色的渔网爬满整个院子,木头浮子轻飘飘的,像父亲怀抱里的我,在那双大手里跳跃。
母亲用手擦一下被风逼出的眼泪,故作轻松地说:“休渔期快过了,你爹能到海上去了,俺俩合计了,得攒些钱啦,等你结婚,给你准备两个新的枣木柜。”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扭头出了院子。
我径直往左走,在那个种着各种庄稼的坡上,我未来的公婆住在那里。
我找到那一处院落,隔着墙头,看见婆婆正在院子里缝补一个破旧的牛轭。
“人”字形的两个棱上绷着白色的棉纺纱,外面罩上一层蓝布。蓝布泛了白,破了洞,棉纺纱从洞口处露了出来。
午后太阳热烈,婆婆双手飞快地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不行了,棉纱全烂了,里面的树干也糟透了。”婆婆可惜地说。
公爹看一眼,说:“挂在院里风吹日晒,不糟才怪。”
“啥玩意儿有啥玩意儿的存放处,牛轭就是风吹日晒的命。”婆婆缝补完,轻轻扑打一下上面的灰尘,重又把牛轭挂在房檐下。
我走进院子,告诉他们,我愿意早一点嫁过来。
婆婆眼里闪着光,疑惑地问:“啥条件?”
我平静地说:“俺没有嫁妆,只有一个牛轭。另外,俺爹俺娘老了,俺结婚后,得时常回家帮衬,你们不能拦着!”
公爹和婆婆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同意!”
说话的人,是我小时候的对头,也即将是我的丈夫。
我转身往回走。
父亲还在院子里,他爬在一片翠绿翠绿的渔网上,扭着身体到处找梭子。
我眼前有点迷蒙。轻轻叹口气,蹲在他身边,指指就在他手里紧紧抓着的梭子,告诉他:“别出海了,岁数大了。”
我又指着挂在房檐下的牛轭,学着母亲的语气轻松地说:
“我不喜欢枣木柜,我已经和说好了,过几天就结婚,不用置办什么嫁妆,把这个给我就行。”
父亲手里的竹梭子嗖地一下飞了出去,打中了墙上的牛轭。我听见父亲剧烈地咳嗽几声。母亲靠着门框,小声地哭起来。
十天后,我把墙上的牛轭取下来,挂在丈夫推来接我的自行车的车把上。
新婚后第三天,我就跟着丈夫下地干活了。
我手抓一根绳,紧紧地牵着婆家的牛。也是一头黄牛,一身毛顺滑顺滑,在朝阳里闪着金光。
我穿着一身红,跟着丈夫走向村东的田地里。
昨晚,我和他做了一次陌生又熟悉的深入交谈。
以后每一天的早晨和傍晚,我都要到娘家的地里去干活,直到两个妹妹长大。
今天,我要帮娘家把村东那几块耕耙出来的地里种上秋花生和秋红薯。
翻过一道坡,我站住了。
在我牵着牛耕作过的那片斜坡上,父亲和母亲一前一后在耕种。
母亲双手把着犁铧跟在后面,父亲弓着腰,脖子上背着一副新的牛轭,身上套着绳套。双脚使劲儿地蹬着泥土,两条胳膊垂下来,像一头牛那样,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母亲乱蓬蓬的头发任意披散着,像披着一张金黄色的渔网。
她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母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向我走来,她松开犁铧,慢悠悠地走到父亲面前去了,抬起手替父亲擦擦汗。
父亲努力把弓着的腰板一点点直起,远远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朝阳里,两个瘦弱的身影合二为一,笼罩在鲜红的光线里,好像一副美丽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