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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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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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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雪中,站成白桦

在一场雪中,站成白桦

一 浪漫是雪给的

雪盖不住的只有奔跑的动物和静止的树木。

飞机到达海拉尔上空时正是午后,太阳露出半边脸,算是和我打招呼。玻璃窗外充斥着一天里最丰沛的阳光,厚厚的云层被阳光抽丝剥茧,轻盈、松软。

无垠的洁白,放大了呼伦贝尔。

身体里悄然长出两只翅膀,代替我拥抱呼伦贝尔。我触碰到它的肌肤,冷峻、坚硬。传说中,属于呼伦贝尔的七彩颜色跟麦子一起被收割走了,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在利用冬天进行修整,只剩下有质感的黑色,收起棱角,把自己交给白色。

这是我与呼伦贝尔的第一次见面。为了不让我感到陌生或拘束,呼伦贝尔特意卸了妆,褪尽满身色彩素颜出镜,穿一身素衣站在门外,面带淡淡的微笑向我伸开双臂。

我看一眼天边,一条弯曲而过的银色,那是额尔古纳河故意留下的踪迹,若影若现,穿过高山、草原、白桦林和湿地,一路向远而去。

一棵白桦树留在河的这一头,像谁家的女人站在原地挥手告别。如河水流走的背影里,也许是远走的孩子,或许是出行的丈夫。他们的脚印从踏进这一条河开始,就被河留下,被风拓成一双双脚的形状。新近留下的还很清晰,如河水被风吹起的波纹。大多已经陈旧模糊,一层层叠加起来,被河水推送着向前流淌而去。

流淌着的,还有羊群。它们生来就是一个整体,在雪地里,完成一种白和另一种白重叠后的流动。

每一只羊都做足了过冬的精心准备,蓬松的绒毛被风卷起,足以造成队伍足够庞大的假象。很明显,羊群行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一场风。

风是有记忆的,它代替我们辨认着四季。

它从最后一朵凋谢的花蕊里跳出来,迅速把自己隐藏在一片流云或一粒尘埃里回到呼伦贝尔大地上。

双脚一踏上草原,它就把自己伪装成一匹马的样子奔驰起来,一头撞开虚掩着的冬之门,顺手递给冬天一把刀。

从这一天起,风就认准一个方向不回头。

我找不到风,风随时随地能找到我。

我走过一动不动的河流,以为躲过了风。回头看,它早已伸手搅乱河面,用一个浅浅的漩涡告诉我它曾经来过。我躲进树林里去,棵棵树素手静谧着,树枝并不左摇右摆,我长舒一口气,以为总算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就在我呼出一口气的时候,我却亲自制造了风。

我听见树叶在簌簌响,风躲在树叶的夹缝里嘲笑我。仰头看,飘荡的白云里有风,我甚至怀疑,飞鸟的羽毛里也携带着风。

我咳嗽几声——胸腔里分明被换上了一种凉丝丝的清新,不用说,也是风所为,在我气喘吁吁躲避它的时候,它早已在我的胸腔和肺里走了一个来回。

我放弃徒劳的寻找,躺在额尔古纳夜里等待一场雪的到来。

风来了。

我支着耳朵静静地听,风先是团聚在一朵云里密谋片刻,一股风在树梢上打一个响指,这是它们进攻前的冲锋号。

果然,一声令下,风变成千军万马,呼喊着,兵分几路包抄而来。

一股风使出全身力气推动门窗,门窗哗啦哗啦响。这是风惯用的虚张声势,我并不害怕。紧接着,我听见窗外的白桦树上最后一片树叶被抖落,路过我的窗户时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窗户外有无数树影在摇,有几次,它们趁着一阵大风朝窗玻璃上扑,想借此看看窗户里的我。

风一来,雪就小不了。

我听见为雪领路的风吹起口哨,所有的声音都藏起来了。

风把水袖一甩,漫天雪花从天而降。我看见一朵雪花飞舞着擦亮了另一朵雪花,另一朵雪花又跳跃着,擦亮下一朵雪花。

黑暗闪躲着逃走了。天提前亮了一般,刺人的眼。在这种光亮里,我分辨不出一条路、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甚至一株草。

对面窗户里发出昏黄的灯光,街上的行人都躲回家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随之消失。刚刚还在鸣笛的汽车不见了。听不到狗吠,更听不到牛羊的任何讯息。楼房和街道被雪覆盖的同时,被风卷走了语言。

树枝上,乍然飞起几只鸟雀。它们此时的样子不像是鸟,倒像是从身体里抽出的一根羽毛,飘飘悠悠,在一场雪中追逐灯光而去。

此刻,就连风也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场雪的降落。像万千个字落在纸上,又像无数尘粒落在风里。

一些雪花在降落中追随风而去。更多的雪花,带着一种下到地老天荒的执念,不管不顾扑向大地。

我努力辨别降落里的柔软与坚硬,这种柔软与坚硬,多像热情而沉静的呼伦贝尔人。

此时,他们应该就围坐在火炉旁,看着窗外的雪如约落下,心满意足。或许,他们欣赏的正是这样的任性肆意与嘻笑怒骂,他们性格里撷取的不正是一场雪又一场雪累加后的纯粹与刚烈么?

当然,还有骨子里的浪漫。浪漫,能对抗再大的雪。

炉膛上沸腾着奶茶,一碗一碗把他们灌醉了。

我多想知道,这些围炉买醉的人,会怎样谈论一场雪。

二 立住脚的雪

“这场雪过后,呼伦贝尔的雪就能立住脚了。”

呼伦贝尔人这样谈论一场雪。

一场又一场雪追赶着时间,也覆盖着时间。奔跑在时间前面的雪,才在大地上立住脚。

立住脚的雪,不再害怕大风追赶和牛羊踩踏,也不再惧怕太阳照射。时间安静下来,悠然自得地把自己铺陈在路旁和田野树林间,从眼前一直延展向天边。

风也无可奈何,只好和一场雪握手言和。它手提白色油漆桶走过,粉刷着不够匀称的沟谷和坡道。

白色刷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把每一个角落都填满。

在呼伦贝尔,立住脚的还有人。

半个世纪前,十几岁的张传华跟随一场雪融入额尔古纳古纳屯。

雪一样洁白的桦树皮塞进炉膛,驱赶大雪也掩盖不住的寒冷与迷茫。

炉盖通红,铁炉滚烫,一颗心也被烧红。

落户扎根的第一步,就是到离屯十几里路远的山上打桦子。如鸟一样迁徙的人生,自然要和一种树建立关系。整整一个冬天,打桦子积攒下些碎钱,精心挑选的木头,足够建造一栋精致实惠的木头房子。

是原始的,也是现代的。原木两端长宽结合的地方用牙卯互相咬合,再用木楔固定,逐层垒砌叠摞,四角固定、封扣后,在房檐下开一个窗。张传华又在上层的原木下凿开一条浅槽,里面夹上茅蒿。

“第二年春天茅蒿附着生长,就把不够紧密的缝隙填满了,再大的风雪也灌不进来。”

崭新的“木刻楞”添在村东头,一家人有了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在一场雪中,站成白桦。

扎根黄土,心向蓝天。

张传华一路追随大农垦的步伐来到额尔古纳,把血脉根系耕耘进呼伦贝尔大地。

小儿子已是五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是农垦机械队伍中的一把好手。大机械是用来生活的,随身携带的小相机,是用来感受生活的。

他开了视频号,镜头对准的是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草木牲灵。白桦树、樟子松静立山岗,三河马、三河牛默立湖边……每一个角度都是他眼中的呼伦贝尔。

听说我也是山东人,他用浓重的乡音热情地把兄弟姐妹的情况逐一介绍:三姐在镇子上开着一家“白桦手工艺品店”,桦树皮画非常畅销,每年旅游旺季都供不应求。整个冬天,三姐就穿梭在树林间,寻找作画的树皮。

大姐在跟随一家人来到额尔古纳后,又嫁回曾经的屯子里。冥冥中有天意,她的孩子又出生在村东头的“木刻楞”里。一个新生的孩子,代替张家人重新回到原点。

每年,张传华会回古纳屯住一段时日,像老鸟记着曾经住过的窝巢。这儿敲一敲,那儿补一补,拿一把剪刀,把年年生长,也年年枯萎的茅蒿修缮出喜欢的造型。

“古纳屯就是俺的潍坊。”

一出口就暴露无疑的乡音,是一根隐隐的线,这一头是额尔古纳,那一头是再也回不去的潍坊。

最好的故事常常没有结局。还好,最精彩的部分,被收纳在薄如白桦皮的回忆录里。

起身告别,张传华把一个手工艺品塞进我手里。

一圈白桦树干的横切面上,是一个孩子完成的涂鸦之作。碗口大的切面一分为二,一面是茫茫白雪,一面是无际大海。茫茫白雪自有成片白桦作伴,海上却只有一叶孤舟,面北向东,孤独地停泊,或出发。

十岁的孙女和爷爷隔着辈,并不隔心。

作为从山东迁徙而来的农垦人后代,她如一棵白桦扎根入山林,成为讲述祖辈故事的接班人。

三 就做白桦吧

大地寂静下来,喧闹者永远是行走的人。

从额尔古纳到恩和乡的行程结束,我们一路向北奔向室韦口岸。

车速很快,比车速更快的是白桦树。它们排列在路的两旁追着我们奔跑,从零星几棵逐渐蔓延成一行,一片,一坡,颜色渐深,密密匝匝。

奔跑的白桦举起毛茸茸的枝杈,有人用手一指,说:“多像山峦的睫毛。”

飞驰的汽车为一片白桦树停留。

我奔向白桦树,像拥抱久未谋面的朋友,轻轻揽住一棵白桦的腰身。它的站姿堪称完美,亭亭玉立,身披银色的光华。

在呼伦贝尔,白桦林就是猎户的家。

白桦林里有人们需要的一切。春末夏初,妇女们走进白桦林,小心地将桦皮层层剥下。不用惋惜,即使人不去替它剥掉雪白的树皮,它也会用爆皮的方式自己把旧衣脱下。

眼前,是同根而生的家族树。或棵棵比肩而立,或如一母多胎的兄弟簇拥母树,在同一条根里滋养血脉。它们被风依次收去浓密的绿、灿烂的黄,只剩下如雪一样白的树干径直通天而去,和天空融为一体。

据说落叶松和白桦树是夫妻树。

身穿军装体型壮硕的落叶松果然有着男人的担当,似英俊伟岸的丈夫守护着小鸟依人的亭亭白桦。

著名作家艾平常年行走于呼伦贝尔的山川田园、深林沟壑,她对这片土地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有着深刻的认识。她说,没有白桦树就不可能有落叶松。

作为先驱树种,白桦树是呼伦贝尔大地上的种子树。种子很轻,被风携带并飘散,在需要它的每一个地方扎下根。

它们是落叶松和山杨林最好的伴生种。

闭上眼睛想象:两棵白桦并肩而立,树叶在风中飒飒。一颗落叶松的树种飘然而至,在两棵树中间生根发芽,长出如小尾巴一样的嫩苗。年幼的嫩芽怕风,也害怕穿行而过的各种动物,蜷缩着身体在白桦树间蛰伏隐藏。

躲过一场风,又躲过一场雪。冬去春来,落叶松已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作为回报,它迅速完成角色互换,在风来雨落的时候伸开双臂,展开枝叶,做白桦树的卫士。

安静与素朴,把白桦树的生命线拉得特别长,除去天生残疾或雷击灾害过早地夺取一些树的生命,树中的长者大多能活到八十多岁的高龄。

将近一个世纪的守望,白桦树遵守诺言。已然选择,就终生不改,在一片土地上熬白枝叶,熬干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捧起层层积腐的落叶。我理解了张传华一家对白桦树平实又浓烈的复杂情感——随一场风一场雪飘落在这里,扎根,绵延,在岁月中熬白头发,在耕耘中熬老青春。即使生命走到尽头,也必以腐植的姿态融入土地,将生命化为黝黑的泥土。

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一棵断臂的残树,混身在密密的白桦林里,非常醒目。

能想象,它经受过怎样的灾难。在某一个雨夜,电闪雷鸣,游龙一般的雷电变身“皮鞭”一次次抽打下来。一根臂膀被抽断,紧接着,又一根臂膀从根部断裂……

树干还在,这就是一线生机。

我果然看到重新生长的白桦。窜天的树干上,生命点一路下移,降低姿态站在冬天里。断裂的树干下钻出数十个枝杈,每一个树杈上都积着一窝白雪。

我能想象出这些枝杈在春天迸发葱郁绿色时的欣喜。那是生命的再造和重启,那是只有自然能解答的命题。

返程的时候,夕阳落下来,大片的红色在天边燃烧着,成为白桦树的背景。

我寻找着、辨认着,油画里应该有一棵断臂又新生的树。

一瞬间,想做一棵树。

就做白桦吧,做呼伦贝尔大地上的守望者与守护神,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从一个季节走向另一个季节。

我的双臂不由地上举,再上举,那是活着必须做的事,向下扎根,向上攀登。

四 狍子的白屁股

依附着呼伦贝尔狭长的身体,我们像额尔古纳河缓缓行走。有时,我们置身在一场雪之外,有时,我们又融入一场风雪,穿行在一片水墨画里。

车行而过,大地上留下两道细细的车辙。同行的人嘘嘘地呼出一口气说:

“雪好大啊,感觉这辈子也走不到头。”

开车的双根是呼伦贝尔边境管理支队的民警,是个蒙古族小伙,生于斯长于斯,懂得这片土地。他像迎接花开叶落一样,坦然接纳着风雪。

“下雪多好,能看见傻狍子。”双根说。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一个遥远的村庄,我是见过狍子的。

那时候我还是孩子,那时候还允许打猎。

雪后跟着大人上山,看到狍子不用追,大声喊一嗓子:“嗨!别跑!”

狍子应声停住。慢慢地转过头来,脸上挂一副呆萌的表情。

有一次,它明明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我心里正为它欢喜,不想几分钟后,它重返回来,站在远处看着我。

不用说,是强烈的好奇心害了它。

夜里,虚晃的灯光就是牢笼,奔跑过一条路的狍子照样被好奇心拖累,频频回头,直到被一束光淹没。

多年以后,再次听到有人称呼“傻狍子”,我仍然倍感亲切。

双根嘴上称呼它“傻狍子”,心里却不认为狍子傻。

“能一代一代活下来,就说明找到了生存智慧。”

从双根嘴里,我了解到狍子的另一面。

在与自然互相适应的过程中,狍子的形体和外貌逐渐演变。它那肉乎蓬松的屁股就是最好的防身武器。雪地遇惊,一头扎进雪窝,屁股后团着的白毛瞬间炸开,整个身体与雪地融为一体。

白屁股还是一面亮光闪闪的反射镜。

迅速逃生的傻狍子,也不会忘记四散的孩子,反射镜就是它对幼崽发出的信号,危险解除,幼崽追随光芒而去,一家人顺利团聚。

有经验的猎人会到雪地里去寻找它们。

几场大雪过后,树林里积攒了厚厚的雪,大雪掩埋了各种植物,饥肠辘辘的狍子想办法减少消耗,清理出一片空地,一头把脑袋扎进雪里,只把雪白的屁股撅起来。

好猎手常常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守株待兔的猎人,把自己伪装成一棵白桦树,等待一只狍子送上门来。

原以为是最好的伪装,不成想猎人早已深谙此道,寻着屁股反射的光,悄悄走过去,不劳而获。

猎人爱拿狍子告诫孩子,千万别学狍子的“傻”,除了一天到晚晕头转向奔走之外,不会像鼹鼠一样挖掘藏身的洞穴,也不会像松鼠一样把过冬的松果藏在树洞里。他们一边说,一边喝下一口烈酒,庆祝自己轻而易举俘获猎物。

傻狍子视力不好,但听力超强,周围的任何一种动静都能让它们第一时间奔跑逃开。

天性谨慎,竭尽全力适应森林环境,让傻傻的狍子一代一代存活下来,与黑熊、猞猁、狼等生物和谐共存,这本身已经是奇迹。

双根告诉我,前不久他开车从这里路过,路边躺着一只狍子,已经死去。应该是跟随队伍在夜间潜逃时,被两束灯光闪瞎双眼,不幸丧命。

我有点黯然,转念一想:也好,在这条路上丢下一生也是幸福,毕竟,这片最丰饶的土地,容得下每一个生命的前世今生。

雪停了,我隔着窗户向外望去。风雪的嘈杂不再,矿野显得更加空旷。

什么也没有了。

所有的动物都在秋天过后集体出走。留在这里的,不过是它们的替身。那些弓着身体的野草藏在雪里,摆出各种动物的造型迷惑我们。

下车循迹而行,我努力辨认着雪地上的脚印,深深的,碎碎的,也许有一串属于傻狍子,一直通向密林深处。

双根看出我的可惜,又给我提气说:“运气好的话,我能让你看见黄羊。”

我的心里揣进一只蹦跳的身影。

沿着贝尔苏木一路穿越,五十米开外,就是密密匝匝的边境线,蒙古国与我们隔着白茫茫的贝尔湖遥望。

将近下午四点,太阳已经准备谢幕。路两旁闪过零星的樟子松一路倒退着。夕阳的光芒浓稠鲜艳,在舒展的树枝上闪烁着层层光晕。

我对黄羊的浓厚兴趣,打开了双根的话匣子。

他告诉我,蒙古国的草场和我们比邻而居,同样丰茂。黄羊寻草而去,因为它们最会掐尖吃草,加上繁殖能力强,侵占了牛羊的粮草。每年三月份,蒙古国边境线的草场就会燃起一场驱赶黄羊的大火。

大火长了脚,从四面飞奔,向黄羊包围。

黄羊惊慌失措,大群向边境线涌来,隔着密密的铁丝网蹦跳嘶喊。

巡逻战士于心不忍,请示了领导,对接蒙古国的边防后,为一群黄羊打开铁丝网的一角。

“生命无国界。”双根一边说一边把车速降下来!

一群黄色的身影出现了!

黄羊或孤独站立,或结伴而行,沿坡而上,走走停停,似乎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回望来时的路。

数十只黄羊组成的羊群在我眼里依然壮观,它们身披黄褐色被毛,臀部上一大块白斑,尾巴很短。头上的双角有尖,相向内弯勾曲。

看见我们,黄羊稍作犹豫,如梦初醒一般,拉开身体展开跳跃式的奔跑。

我惊呼起来,一颗心跳跃着,追随头羊而去。

头羊身体健硕,两个前腿合并前迈,后肢则用足全身力气后蹬支撑,身体呈弧线跃入空中,划出如波浪起伏的美妙曲线。

一束白光刺向我的双眼。

黄羊臀部的白毛纷纷外翻炸开,随着身体一跳一跳。

我想起傻狍子和它的生存智慧,为这些生灵在大地上的存在激动不已。

贴着车玻璃,我久久凝视一抹跳跃的洁白,多像一片飞舞的雪花。

五 扎根的敖包

在呼伦贝尔茫茫雪原行走,抬头的时候,总会见到敖包。

是时光亲手垒砌的无字碑,默默地站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从这一生,站到另一世。

石头,是时间在呼伦贝尔土地上走过的见证。

敖包,是草原上的人和长生天谈心的地方。

游牧的人是寂寞的,他们追逐着青草一直走到天边。在一棵树下、在一面坡上摆下第一块石头。

深深地跪拜,感谢双脚丈量不完的草原,无穷无尽像海一般辽阔。深深地再拜,祈求风调雨顺,草木滋润,牛羊肥壮。深深地再拜,诉说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草原的爱恋。

不善言辞的牧人常把心底的话种在草里,挂到树上,熬进热气腾腾的奶茶里,也垒进一块一块石头里。

扎了根的石头有了云朵的灵魂,成为沉默不语的路标,连着一个又一个低矮的村庄,连着一片又一片跋涉的草原。

我们的车靠近一个风中矗立的敖包,它像极了蹒跚着走了很远的路,站在路边等待的老额吉。

短暂的等待会折磨人,把它放在漫长的岁月里去,也许就是一种幸福。

从等一个人归来,等一棵树长大,等一条河从干涸到丰盈,等一只羊变成一群羊,到等一株草破土,变成一片草原。

等待让岁月变得丰富,也让时间有了意义。

等待的时候,额吉捡起一颗石头垒上去,剪下一棵小松枝插在石头中间。

一个敖包立起来,就到下一个路口或山岗去,反正,每一个远归的人都认识敖包。就像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只羊和每一条河流都认识草原。

坐下,歇一歇疼痛的老寒腿,拢一拢随风飘摇的一头乱发。

白雪落在她的身上,瞬间就融化了。

怀里的每一颗石头都干干的,好像从没遇见雪。

夕阳跟随我一起走近,把头轻抵在一颗石头上,也抵在一丛生长着的绿色里。

一小株绿色,在等待里长成一棵樟子松。

不知道这算不算呼伦贝尔大地的独属。牧人将一棵树赠与敖包,让石头也随之有根,有生命,散发出松柏之香,淡淡的。

草原上的敖包像草一样多,数也数不清。

牧人像天上的白云游走在草原上,他们的双脚永远追不上下一个敖包。在无数场雨雪后,他们最终将自己凝固,变成敖包上的一块石头。

人有脊梁,草原也有。

你看,每一处明显的凸起,就会有一座敖包站在那里。有的大,有的小,都是无数块石、无数条经幡与松柏组合而成,有的站在山巅,有的嵌入平地,一起一伏,就是草原绵延的脊梁。

在呼伦贝尔,每一块被牧人放到敖包上的石头都像白桦之于土地一样虔诚,它们盎然生长,直至长出鹰的翅膀和骏马的体格。

草原上的风是寂寞的,也是狂野的。无论风怎样的凛冽,扎了根的敖包从不会轻易被改变。

不会改变的,还有生命的坚守。

那些最小的蝉虫,水中嬉戏的绿头鸭、鸬鹚、鸿雁和天鹅,那些林间奔跑的小鹿和黄羊,那些举着小伞丛生的蘑菇,那些攀爬在石缝里、树干上的苔藓,还有成片的野韭菜,和被风雪吹卷着,不断游荡走的蒙古包。

在额尔古纳博物馆里悬挂的一副岩画,是一幅“蛙形人”的彩绘图案:向阳的洞口上,寥寥几笔红色线条,粗重,简单,像潺潺河水,轻易让时光倒流回朔。

森林文明时期的先民,不轻视每一株草和每一棵树,他们将一只青蛙举过头顶,列入最古老的动物崇拜。

祈盼像“蛙”产子,繁多而健康,祈望人类生生不息。

一只青蛙,代替了一整座敖包。

狼、鹿、天鹅和鹰,何尝不是草原上的图腾,每一条蛇、每一种鸟,甚至是掐尖吃草的黄羊,都被这片大地庇佑保护。在草原上,每一座山都是圣山,每一条河都是圣水,每一株草都是舞蹈的文字。

如此,一座座敖包或站成一座山,或流淌成一条河,或在一场雪中,站成白桦,用最谦卑的姿态隐入山川之中,记录着呼伦贝尔大地上的生生不息,书写着游牧民族对天地、对山川、对花草、对生灵的祭拜。

六 一株草的记忆

呼伦贝尔人的餐桌上,一盆绿绿的柳蒿芽汤占据着属于它的位置。

炖鱼、炖排骨、炖肥肠,做成土豆汤或和剁碎的猪肉馅包饺子,都是极品美味。和鸡肉熬煮在一起更是大补,盛一碗,喝一口,略苦之后是淡淡的药香味。

本就是一种药材,治愈着几代人穷苦的味蕾。

饥荒岁月里,柳蒿芽风一样生长,在河边、江沿、河滩等湿地,呼伦贝尔人饿了抓一把喂在嘴里,既是食物,也是救命药材。

“这是我们的救命草。”

生活好了,呼伦贝尔人用一株草对日常的参与,回报一株草。绿色的柳蒿芽,成为餐桌上的记忆。

推门走进靠近边关的一户人家。女主人是一位护边员,离家向东不过百米,就是中俄边界。

经管着草场,放牧着牛羊,也承担着护边守边的责任。脸上的笑容,热烈得像一团火。

家里干净整洁,温暖如春,窗台下数盆鲜花,有的刚刚开败,有的即将盛开。

窗台上,挨个摆着数十盆绿植。

见我盯着看,女主人告诉我:“这是柳蒿芽,每年冬天我自己栽几盆,一茬一茬能吃到第二年春天它从地里长出来。”

我的心里一动,眼前有一束绿光在跳跃。

我闻到它的气息,淡淡的,像一片雪花的新鲜。

新鲜的没有一粒尘土。

俯下身子仔细看,它多像柳叶啊,叶细长,边缘稍有馁齿,葱绿鲜活,叶片通透明亮。

院子外,有人正在打冬草。

有人在喊着口号——“一二,一二!”

天空原本在酝酿另外一场雪,有些压抑阴沉。口号声一声一声喊,喊到天上去了。

喊一声,天就亮一层。

阳光明晃晃照着,可早已说好的雪不能违背诺言,还是落了下来。

有阳光照着,落下来的雪就不再是雪,而是碎银子,落在窗玻璃上即刻化成水,旖旎着蜿蜒着流淌下去,几十条汇聚在一起,像盆盎然生长的柳蒿芽。

野生到家养,柳蒿芽的生命被爱它的人做了加法。一年四季,不显山不漏水地出现在呼伦贝尔人的生活里。

生命做了加法的,还有摞起来的冬草。

被镰刀割倒之前,它们一定是自愿把腰弯下来的。

任由人们把多余的裁剪掉,把缺少的补齐,折叠成一个个豆腐块。

这样多好啊!想摞多高就摞多高,最好能一直和风交谈着,把生命的意义谈到天上去。

风说,一株草就是千万株草。

它亲耳听过一呼百应的号子声,也亲眼欣赏过整齐划一的舞蹈。

不光是冬草,飞跃过这一片天空的雁群,奔跑在这一片土地上的骏马、黄羊、狍子,以及依附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滴雨水、每一条河流、每一株朵花,每一种有灵魂的生命,都曾经历过千万种生命的叠加,也经历着千万种生命的归一。

千万株草在弯腰重叠的那一刻,又变回一株草。似乎已看不出它最初的模样,却并不影响它仍旧是一株草。只不过,它的每一个根茎上不再挂着翠绿的希望,而挂满这一生遭受的霜雪。

从此刻开始,它们的生命进入下一个生命的累积。这种累积的过程里,山在,水在,泥土在阳光也在。风在,雨在,牛羊在,洋洋洒洒的雪花也在。

号子声喊出一股股炊烟。女主人要做午饭了,餐桌上会有一盆绿绿的柳蒿芽。

我仰望着一缕缕炊烟被风推着,在天空中不断交缠后,慢慢地向一个方向靠拢,弓着腰,逐渐弯成一条长长的曲线。

伸出手去,像抓住一把巨大的镰刀。借着一阵风,我挥舞着薄薄的刀刃,朝一片叫做呼伦贝尔的草原收割而去。

草原上的草一茬茬倒下。草叶上的霜冰飞溅,在阳光下弹出珍珠似的水珠。

落到一匹马的眼睛里,落在一棵白桦树上。

也落在一片崭新的雪花上。

七 一个马蹄印就是一片雪花

车向前飞奔。

远在天边的树一路倒退,最终退在一户孤零零的牧人家门口,像天地为人间栽种的天然篱笆。

牛圈羊圈随意摆列在房子两旁,随性生长的几棵柳树,隔开一片草场与另一片草场的边界。

草木需要距离,人也需要。

流淌的额尔古纳河被大地选择,成为一条流淌的国之界。

名字是从自然那里撷取的。

额尔古纳河的发源地在大兴安岭西侧的吉勒老奇山的西坡,山坡上有几百个泉眼,密密麻麻的泉水汇成小溪从高处流下,几百条小溪又汇成小河旖旎而去。上游流速比较滞缓的一段叫额尔,到了中下游,根河和得尔布尔河先后汇入,形成弯曲的急流称古纳。

鄂温克族的祖先古沃沮人像对待两片草原一样,将额尔河和古纳河自然连起,给这条河起名“额尔古纳河”。

已是冬天,我只能靠想象去完成一段河水的急驰——像一头三岁公马,飞奔过呼伦贝尔草原。

顺着风走,顺着雪走,顺着额尔古纳河走。碰见的每一个人都自豪地说:呼伦贝尔是内蒙古的缩影,而额尔古纳,正是呼伦贝尔的缩影。

我在行走中求证,也一次次得到回应。

路边的一棵树,枯萎的一株草,活泼的一湾水,高耸的一座山,都是从呼伦贝尔的山川之中抽离出来。湖泊涟漪成另一个湖泊,草原绵延成另一片草原,湿地拓展成另一片湿地,这些大自然赋予的草木山水,在额尔古纳落户安家。

在额尔古纳,在呼伦贝尔,我找到了万物在一片土地上的完整组合。白桦林、森林、湿地,围绕着一条河蜿蜒错落,按照从母胎中脱离时的约定,找到自己的位置,不争不抢,各自欢喜生长。它们被额尔古纳接纳,也用万物擅长的方式和额尔古纳对话。

除了无垠草原、茫茫林海、玉带之河之外,河漫滩、柳灌丛、盐碱草地、水泡子也各得其所。在额尔古纳河东岸的亚洲第一湿地,一枚巨大的马蹄印深深镶嵌在草地之上,被时间保存起来,时刻保持着一匹马奔驰而过的姿态。

一枚马蹄印,何尝不是一朵落入大地的雪花。来不及融化,又被另一朵雪花覆盖。

一枚马蹄印,何尝不是一棵白桦站在雪中。也许,这是山水草木以及一场雪的最好归宿。

远处,云层在流动、堆叠。

我知道,每一片云里都有一片雪花,飘往呼伦贝尔的冬天。

行走呼伦贝尔的几天,我常常是被一场雪送往另一场雪。正如我踏上呼伦贝尔土地时,欣然接受一场雪的迎接。

天地间竖起的白色帷帐,隔在我和大地、河流、树林和牛羊之间。透过无边的帷帐,我与这片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旁观者。

旁观着不善言谈的牧人,端起粗瓷大碗。碗里漾着清洌洌的烈酒,与无人传播的故事一齐咽下。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如裸露冬天的深根麦茬,在第二年牛马出棚、农人进地的耕种时节被犁刀连根翻起,又深深地埋到地下。

我旁观着一片草原、一座山,它们敞着怀,收纳那些脱落树梢的云和随心而下的雪,收纳任性刮过的风和在风中迷途的光,收纳那些闪躲人间的牧人与羊群……

我旁观着一条河从满盈到干枯,从宽阔到狭窄。终于细碎成一条又一条曲线的溪水各自背光而去,把蜿蜒匍匐的腰身甩进第一场雪里。

站在雪里,我旁观一株被雪花放大的草。它被时间的镰刀割倒,将自己重叠在千万株草里,等待来生重新做回一株草。

旁观就好。因为不打扰是对自然起码的尊重。

这一次,我没有见到傻傻的狍子、飞翔的天鹅,没有听到翠雀温情的鸣叫,没有与更多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窃窃耳语,对坐交谈。

我相信,它们看见了我。

它们躲在天边的丛林里,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飞翔在蓝天上,奔跑在一场雪里……

旁观着我。

从一场雪中来,又奔向下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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