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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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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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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注视

时间选在午后,阳光灿灿的。天高云阔,站在萨拉乌苏峡谷的边缘,我的眼里流过滚滚热浪。到萨拉乌苏去,是我每一次到乌审都心心念念要完成的心愿,就如每一次路过故人的村落,即使辗转绕道也须抽出空去拜访他一样。

车上的短暂睡眠,让我此次与萨拉乌苏峡谷的遇见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隔着1300米的海拔,像是隔着千年万年的时空隧道,被无限拉伸的空间距离直接带来时空的穿越之感。这一处沟谷之地,像极了脱离喧嚣繁华的世外桃源之境,连绵的沙地沟坡敞着怀将这一片空阔围拢起来,竖起四面天然屏障,将一个村落隔离掩藏在尘世之外。

身在最高处,稍稍探头往沟底处,一眼就能把沟底的风景打捞干净——三两户人家随坡而立,门前房后几亩田地瓜红果绿,坡上散淡如云的羊群……一个最古朴的村庄偎依在大自然怀抱中的幸福模样,不过如此。你看,行走在飘带一样的羊肠小道上的身影,分明就是千年之外的农人,他们自顾自生息繁衍在一处深沟厚土之中。侧耳,隐隐听得见牛的羊的猪的叫声,又有犬吠鸡鸣的声音,甚至,我听得见有人在打着骨板轻轻歌唱,恍惚之中,我听见了木锯来回拉动以及锤子的敲打声。各种声音如飘忽错落,长短不一,融进袅袅而起的炊烟。炊烟细瘦,缠绕着粗壮的树木向上升腾,升上峡谷,幻化成朵朵轻薄的白云飘在上空。

正是午后,我甚至想象的到每家每户刚刚放下手里的碗筷,热气腾腾地吃午饭的景象,拍打干净一身泥土的当家男人,端坐桌前就着一碟菜几片酱肉享受生活,端起一碗酒感谢千百年来如父如母般知冷知热的这片土地。历史轮回中,这一片沟谷的烟火依旧旺盛,一辈一辈的村民恰如一茬一茬的庄稼,守护着一方田园,在这片肥沃的大地上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上一次来,是三年前的深秋,比现在推后一季,正是万物尽数收仓的时候,同样站在峡谷之上,我却没有看见农人打场的场面,也没有看见在天地间悠闲的牛羊,看见的只是一片静谧境地。但是那一次,我看见了成垛成垛的麦秸,被农人们捆成一抱大小,整齐地摆放在空空如也的大地上。我想,苗收了穗、谷物进仓的同时,同样会把这一片沟谷里的秘密一起隐藏起来,而这些与土地一样金黄的麦秸捆,才是生命一季一季绵延的迹象。

这一次,眼前的每一种生命都显现出最旺盛的模样。这看似荒蛮的沟谷之地正在迎接盛大的夏天。每一个向阳或是背阴的地方,都上演着谷物葵黍的狂欢。蓝天之下,罅隙之间,每一处空着的土地上都有相应的作物在坦然生长。这些空地没有多少是平整规则的,被高低不平的地形尽力揪拽拉伸成一块块籽种优良、水土肥美的庄稼地,能点豆的点豆,能栽苗的栽苗。即使是两沟之间的低洼处,狭窄逼仄,也被辛勤的农人一锄一锄开垦出来,一畦一畦饱满着希望。有些田地开垦在沟壑之中,一阶一阶沿坡而上,形成一片又一片规模甚小的梯田,只一条路,就能阡陌纵横。最让人心动的,是与土地一起沉默着的许多棵五丈榆、红柳,或集聚或散落,在河流两岸,路旁坡上,静静地孤独站立或是抱团生长。虽然离得远,但这些树木仍然给予我们满眼的绿色,是那种崩裂眼眶的绿色。我甚至看到每一片叶子都极力迎合着太阳,阳光折射着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透过薄如蝉翼的叶片,你似乎能看得到汩汩流过的那一段无人知晓的远古时光。

脚下的萨拉乌苏沉默着。

这种沉默,让四周只剩下寂静。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眼睛都朝着远古方向。在自然面前,人往往表现得最不自然。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生怕谁不注意发出的一声轻叹,惊扰了这远古的静谧,也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不甘心只是远远地俯瞰,我们绕开这一处村庄,前行一段路,在一片更原始的沟谷旁复停下。站在高处,看谷底流水潺潺,玉带横过,旺盛的红柳树叶层叠,在阳光下闪烁。

大家轻装上阵,试着寻一处斜挂在峡谷腰间的小路一路而下,拐几个弯,下几道坡,坡体沟陵的面容就尽在眼前了。一条嵌入谷底的河床守护着狭长壮观的深邃沟湾,河水迂回涤荡,由东向西曲折蜿蜒静静流淌,人不再居高临下,眼里的沟陵曲线自然温柔了许多,大多坡度较缓,偶尔看得见一两处陡峭的、甚至近乎垂直的断切面,也并不觉得突兀,仔细端详,沟壑的纹路清晰可见。郁郁葱葱的植物依坡而上,遮掩着万顷黄沙。有人提议一定要到谷底去,变身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潜藏在草里的一只虫或是如水一样流过的羊群中的一只羊,亲自去到峡谷的最底部去,去亲近一下那一条时宽时窄、阳光铺满的河,和每一种生命那样,向上仰起头,完成一次逆光的注视。

我们终于越来越小,一步一步向着谷底去了。向下的步伐毕竟容易一些,速度并不慢。恍惚之间,我变成一只飞翔在历史隧道中的鹰,极尽锐利的眼睛,向着深不可测的谷底搜寻。仍然屏着呼吸,走一段路举起照相机拍摄一段。每一个角度下的萨拉乌素都是不一样的,一路向下,眼前越来越开阔,各种景物向我们移身而来,伸出双手欢迎我们。河变得宽阔了,看得见阳光闪过的亮光,河水清且浅,无声无息,河底有水草妖娆招摇,惹得各种水鸟游戏其间,几头牛守着一条河同样怡然自得,把自己的午后时光安放在这一片山水之间,是美妙的。树林间,隐约夹杂着一群流动的羊,洁白的身影在绿色之中一闪一闪,一边“咩咩咩”地叫着一边向着天边去了。蓝天、白云、沙地、草坪、鲜花、湿地……谷底的每一种生命都紧贴着大地,心甘情愿做它的眼睛,做它的腰带,做它的眉毛,不用其他点缀,草原上的物事,就是对自然唯美的平铺与叠加。我搜尽心中的溢美之词,却不能将它们组合链接成任何一句带着光芒的句子,来如悉记录眼前广角展开的一幅如油墨涂抹过的自然之物景。

脚踩在这边的山腰上,隐约看得见沟谷后淼淼山间里几户人家炊烟细瘦,犬吠鸡鸣,那一定是已然脱离了尘世喧嚣、操着正宗陕西靖边口音的居民。这一片隐没山水间的萨拉乌苏居民,与孤傲地立于崖顶散于山水间的陕西村民共同索河而走、傍河而居,千百年来已互为邻居,炊烟相望,鸡叫同闻,共同接受一脉河水的滋养,被潺潺而过的黄河水连成了自然而然的一体。

此时,我们的位置显示是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毛乌素沙漠东南部边缘地带,是的,这里曾经是飞鸟难越的荒漠之地。即使现在,脚下的软沙依然真实地虚掩着历史的秘密,但眼前的一番风景又是从何而来呢?飞沙走石的日月里,它们如木讷的农人一般,在谷底一直沉默着。沉默挽救了它们,也饶过了它们,同时,也成就了它们。此时,我们一行几人同样索河而行,追寻蜿蜒盘桓在沙漠峡谷最深处的一条河的安然与美丽,我们既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一根草,更不是一只鸟,我们甚至不是潜藏在草里的一只虫或是如水一样流过的羊群中的一只羊。我们只是意外跌落峡谷的俗世之人,小心翼翼地逆光注视着自然恩赐的万物,如同一个潜心朝圣的教徒,在最淳朴的生命面前完成一步一叩首的膜拜。

萨拉乌苏始终沉默着,一如言语很少的古人。林间划过几声鸟叫,已然是过分的热闹了。

片刻的欢腾后,我们就已经意识到,在谷底,任何喧哗都是可耻的。甚至于,我们冒昧地闯入也是不合时宜的,我们惊扰了它原有的寂静。这样的静默中,只有眼前这条被叫作无定河的河流千百年来时宽时窄地流淌是必须的,只有那些洒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羊群的闲散是必须的,只有数不清的五丈榆和红柳一次次完成叶片长落的季节轮回是必须的。它们的生命,是极其平静的,只是,你不知道,这样的平静里,藏着多大的不平静啊!

李修文在散文《羞于说话之时》里说到一个老妇人,她面对火车外被茫茫大雪雕琢的奇异世界,热泪盈眶,将脸紧贴着窗玻璃凝视着外面的世界说:

“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的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他用十多年的行走经历将这一句话反复摩挲,他说:当造化、奇境和难以想象的机缘在面前展开之时,不要喧嚷,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地注视,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表达,而要在沉默中继续沉默。

他说:我们总是急于表达,特别是在一些让人激动万分的时刻,殊不知很多时候,沉默才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是的,面对自然,沉默才是我们表达敬畏最恰当的方式。此时,萨拉乌苏在历史中继续沉默着,我们也在一片山水中沉默着,我们,都在沉默中等待千万年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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