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已经整十年。
那天二哥绕道来看我,兄妹俩聊起留在世间无限孤独的父亲,也聊起独自一人早已先行的母亲,聊起母亲不再陪伴的这十年光阴。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能治愈世间所有的顽疾伤病。而母亲离开的十年,却从未让我的思念减轻半分,只不过,我已学会将思念的疼痛掖进匆忙的脚步,在人山人海中龃龉前行;将失去的痛苦融进如水的人生,在湍急的水流中独自飘零。
一
我常常书写有关母亲的片段,因为我常常回忆起临行前的母亲。
十年来,我时常感觉到内心的不安稳。夜半时分,我总在梦中惊醒。窗外月正明,几颗星半隐其身,在遥远的天堂眨着眼睛。透窗而入的一抹清辉,浮上对面的墙壁,浮上整洁的床单,浮上透亮的窗棂,浮上床头半明的灯,浮上让我忧伤半生的梦。轻柔素净,暗哑无声,像极了母亲轻轻掸落衣襟上的灰尘,不言不语坐在佛像前安静的念经。
是的,母亲去世前那个早晨,她就是这样盘腿正身,手捧一本早已念诵过千百遍的《金刚经》,一步之外正对面的柜子隔板上,一尊观世音像眉目含笑,正在静静地聆听,一盏小小的香炉里,插着三柱祈福求佛的檀香,点点红晕时隐时现,已燃烧过半,灰白色的香灰在燃透后结成半寸长的灰柱,虚软坍塌,顺檀香柱飘散进已积满了香灰的香炉里,悄无声息。
多少年了,每个早晨和傍晚,母亲就是这样,手捧佛经,念念有声。这轻轻的诵读声,细细密密,嗡嗡嘤嘤,是祥和生活和大自然最美的和声,仿似从遥远的地方顺风而至,与生活振翅共鸣,完成使命后再随清风白云一路前行。
这么多年,母亲盘腿念着经的安详表情和舒缓有致的诵读声,融进了我们忙碌的岁月中,安抚着我们焦躁的脚步与心灵,让我们即使在拼搏中也能透着丝丝安稳。我也曾一遍一遍替母亲誊抄经文,不厌其烦,工工整整。
一直到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母亲的诵经声依然沉稳,却时断时续,不再流畅。她轻轻唤我,说自己今天有些乏累,尤其是后肩有些酸疼。
我倒一杯水给她,劝她仰躺休息几分。母亲照做了,像平时一样,将经书虔诚地举过头顶,轻轻放置在香炉的一边。然后喝了口水,躺在床上,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我折身进厨房,将一颗苹果削皮后切好,拿来给她,母亲勉强笑着捏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就摇头不肯。
我顺着她的腿坐下,想给她捏捏腰身。平躺着的母亲和我商量,问我可否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去早市买鱼的时候,不要买新鲜活泼的鱼儿。我同意了。
自从母亲皈依了佛门,初一十五不食肉,我们一家人也隔三差五跟着吃素,虽没有踏入佛门。却情愿墨守着一些佛规戒律。
一早,父亲受二哥之托,去市场上买几条鱼中午吃,因为我已经放假回家一段时间,一直忙忙碌碌,一家人还没有正儿八经吃上一顿团圆饭。
母亲惦记着父亲买鱼的事情,怕他忘了之前的约律。我忙打电话给父亲,电话那头,父亲说,放心吧,我已经买上了,正好有几条刚死的鱼。电话开着免提,母亲听后,一丝笑意浮上嘴角。这才安心地闭眼休息片刻。
我到另一屋,再次拨通父亲电话,偷偷告诉了母亲不舒服的消息,父亲便将鱼送回老屋,急匆匆赶回来接母亲。
父亲到家的时候,母亲已不顾我的劝阻,再次坐在佛像前,盘腿正身,念念有声。一切似乎和平常无异,一切又和平常一样祥和安稳。
诵经完毕后,母亲和父亲照例起身,相跟着去一条街外的老屋去。那是居于闹市中的一处安静院落,是我们从农村转入城市后的落脚处。几经翻盖,半楼半平房,前面临街部分盖了楼,推开大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是简单古朴,印记着我们成长足迹的一处大大的平房。家大业大,儿孙满堂,虽娶的娶嫁的嫁,每天中午,一家人仍沿袭多年的传统,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从各个工作岗位上回来,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有肉吃肉,有菜吃菜,从不挑剔;柴米油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下楼时,母亲脚步有些迟缓、踉跄,我不放心,跟着她们下了楼。推开单元门,外面一阵风来,母亲忙用手护住额脸,我就看见,她的脸上早已经汗水涔涔。
怕母亲身上有汗着风,我们又退身回家,母亲的大花衬衣就已经湿透。我忙帮她脱下衬衣,新找了一件给她换上。母亲的脸有些白,坐在床上轻轻嘘喘,再次说起自己后背酸困,并自我解释说昨晚诵完经跟着父亲去公园,在一棵树上吊了几下酸困的胳膊,大概是抻着了。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痛点。
在这之前,除了寻常百姓的头疼脑热,母亲的身体一直是健朗的。只在儿子一岁的时候,一侧的乳腺上查出了良性肿瘤,随后在银川附院做了肿块切割手术,算是有惊无险。之后母亲就一直叨叨念念,说自己是有福之人。
这么多年,母亲并没有哪一次清晰明白地告诉我们她心脏有什么异常和不舒服,我也从未接触心脏救助的任何常识。曾有几次,母亲饿了累了或偶有不顺气的时候,指着自己簌簌抖动的衣襟,自嘲着说,你看看妈妈这没出息的样子,连衣襟也服不住了。
所以,那个早上,即使母亲心梗的症状已经如此明显,我依然茫茫无知。只是给在老屋居住的大哥拨一电话,通报了母亲不舒服的信息,而恰恰没有在第一时间按键拨打最简单的救命数字——120。
多年以后,我仍然一遍遍回想,一次次在夜深人静时顿头颔首,追悔莫及。事实上,正是母亲盘腿正身、不缓不急的诵经过程,让我无比大意,误以为一切将会过去,当太阳高升,雀鸟鸣叫,一切就还是昨天的模样。
休息了一会儿的母亲,再一次跟着父亲起身离开,这一次,我将他们送出小区,送在大街上,欲给母亲叫辆出租车。清早时分,街道还在沉睡中,只有几个清扫大街的清洁工挥动着粗笨的扫帚。等不来出租车,母亲就一摆手,说,一条街还打什么车,执意坐上了父亲的自行车。
母亲侧坐在父亲身后,缓缓走远,也就是那一刻,她就已经走出了我的生命,从此与我再无交集。我想起她坐上车后向我轻轻的一摆手,这一摆,也就成为我和母亲此生的诀别。
二
母亲去世前一年,陪我调进东胜。租房居住的日子,让母亲倍感人生地不熟的彷徨孤独与惴惴不安,更多的时候,她会怜惜着我如蒲公英一般飘落他乡的困顿与艰难。她常常捏着我细瘦的胳膊,佯装生气,逼迫着我再多吃一口饭,多喝一口汤。
傍晚时分,我或陪母亲出去走一走,或和母亲盘腿坐在床上,家长里短地聊天,更多时候,我安静地听母亲把她成长历程中的酸甜苦辣娓娓道来,悉数讲给我听。
母亲的故事很多,出生在那片土地上,出生在那个年代的人故事都很多。生活的贫瘠,物质的匮乏,丝毫不影响他们在一片空旷里变着花样地创造快乐,滋养人生。这个从乡间走出的女人,凭借早已远去的乡土乡情,用对待苦难的那份坚韧赖以支撑,陪伴着女儿度过最寂寥的人生。
每次讲完故事,母亲总长长嘘叹一声,说,妈妈的故事多着呢,你不是爱写么,什么时候你得空了,好好替妈妈写一写。
我却总是不得空。
那时候,我的工作比现在忙得多,在学校里当教学副校长,听课、培训、活动、研讨、开会、出差……陀螺一样转。又因为自己是选调过来,脚未站稳,责任未尽,周围都是观望的眼睛;再加上自己那时确还年轻,就觉得实在应该好好甩开膀子干一场。
这种自以为是的忙,让我直到母亲去世,也没有提笔为母亲写下一个字,替她回忆一个生活的片段,记录一个记忆的场景。
也许,那时候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母亲,也没有真正理解母亲喃喃而语的故事。但是我知道,这些记录着母亲艰难一生的片段,早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生命,刻进我铿锵有力的脚步,这些故事,不过是母亲为我离乡索居的暗淡生活里注入点点光明。
不忙的时候,我就总能在窗户旁看到形单影只的母亲,身板直溜,绕着弯弯的跑道,一个人慢慢踱出学校大门去。我静静地盯着母亲的背影,看着绚烂的阳光照着她的背,照着她的头发。一丝风过,吹乱她的头发,母亲伸出一只手,随意地将头发耳后抹一下,然后,站在校门口左右张望一下,慢慢走远,不见身影。
母亲离世前一个多月,从青海来了一个活佛,母亲急匆匆赶回乌海。专程为我虔诚求得一份佛经,希望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由此一切顺意,健康平安。
从此,母亲就每天盘腿坐在炕上,不停地念诵这份专为我求得的佛经,40万遍的诵读总量,牵制着母亲的日常时间,也常常让她口干舌燥。那时候我也放假回了乌海,劝说不得,就只好承担起给家里人做饭的任务,腾出时间希望母亲能早点念完。
有时候上楼去给母亲送杯水,母亲就抿嘴润润干燥的嘴唇,兴奋地告诉我今天又诵读了多少遍。我逼着她大口大口喝水,她就赶忙摆手让我下楼,免得影响她的诵读速度。
我矛盾万分,悻悻出门下楼,独自择菜做饭,等待她在吃饭时满身疲惫地下楼来。
虽我一次次劝她少念一些,母亲却仍然坚持为我诵读40万遍的祈福经文。念念有声,嗡嗡嘤嘤。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不止一次说,妈妈得赶快给你把经念完,别中途有了其他事情耽误念经。而母亲就在为我念诵完40万遍祈福经文的第二天一早,突发心梗猝然离世。
有时候我就万分矛盾地想,我是前生今世做了多大的孽,造了多大的业障,才将这40万遍的消孽差事转嫁给了母亲。让她承担起为我去除业障之苦,殚精泣血,耗尽自己的人生。
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里走出不来,我深深地自责,自责自己不够成熟懂事,让母亲操劳、操心到生命的最后。
那几年,我的双腿沉重、膝盖虚软,一次次跪倒在母亲的墓碑前,当袅袅沉香萦绕起来,我借着这虚幻的真实,和母亲隔空呢喃,却往往是声未响起,泪已千行……我不得不承认,这一世我们的情缘已尽,除了那些已被岁月染浸的回忆,我再不能亲近她半分。
三
母亲去世前一天,姐姐被抽调到鄂托克旗为一场教师比赛作评委。临走,她站在母亲的院门口和我匆匆说了两句话,透过长长的走廊,和院子里的母亲隔空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坐车离去。这一别,亦是一生。
母亲去世后,我们兄妹几人很少公开提及母亲。每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都在心里打开汩汩的泪水闸门。工作之余,我一趟一趟穿过365公里的路程,开车回家看望父亲。自母亲离去,他已成为折翼的鸟单浆的舟,独自舔舐从年轻时苦辣酸甜相扶到老后一方不打招呼抽身离去的残酷,独自承受岁月的每一个沟纹充溢着涓涓的爱却再无回应的迷茫。我必须代替母亲,做他的另一只翅膀另一支桨,尽量减少他在人世的孤独。
每一次带着父亲天南海北的游玩,我总在心里惦念着天堂里的母亲,我总是想,如果母亲还在,我一定像小时候她牵我的手一般,带着她把世间的风景看遍。带着她看看江南的山水,城外的风景。然后回来,带她回日思夜想的乡下,走走乡间的小路。
是的,带她回乡下去,回到那流淌着浑黄的思念的水渠边,回到那空旷无边的树林与田园边,陪她回到当初的地方,寻找一种根——那种让她能在世事的嘈杂之中,如山一般坚忍,如水般沉稳的根。
我会带着她脚踏坚实的田间地垄,将一颗悬浮了几十年的心,嵌入地心,通体相连;让她再闻闻泥土被岁月浸泡的陈年滋味;再摸一摸麦苗鲜嫩的茎,丈量一下成块的田;再数一数晚归的牛羊,再陪她到井里挑一担水,再陪她引渠水灌一回田;再看她抓一把麦秸,塞进火红的炉膛,然后看烟囱里缓慢流淌出一缕一缕炊烟……
日子终会陈旧,回忆却永远崭新。整整十年,这样的想法有增无减,刻入骨髓里的疼痛鲜血淋漓,从未结疤。
于是我常常想,如若可以,我愿意从我的余生里裁剪出十年,借给母亲,换得母亲重返人间,晨暮陪伴。
这十年,你可以慢慢衰老,任凭岁月在你的脸上刻上深深的皱纹;你可以得病,即使瘫躺在床,我也会精心为你擦拭干净,然后端坐床头讲我们的故事给你听;当然,我更愿意你和父亲相携着买菜归来,哈哈笑着推开门……
是的,我绝不贪心,只借给你十年光阴。我只想用十年光阴,做好你总有一天孑然远行的充分准备,给你带上满坡的花遍野的草,给你带上洁白的云清澈的水,给你带上沉甸甸的思念和浓浓的爱,让你走的无牵无挂,云淡风轻……
哦,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