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名叫春天,我认识她的时候,整个小城正刮着凌冽刮骨的羊毛风,时值隆冬季节,这个地处高原的小城,冰天雪地,天寒地冻。
因为我有事求她,托另一个朋友约了三五次以后,才终有机会被朋友引领着,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
办公室里温暖如春。
豪华办公桌后的靳春天一头长发,像大波浪一般滚滚翻卷着,身着一身大红,一只手里握着手机,一只手里拿着固定电话,两个电话的那一头都有人忙着向她汇报情况。就这,也不误她努努嘴,示意我们先自行坐下。
聊天的过程中,我仔细观察她,才发现她不仅穿衣大红,就连双手的手指甲、耳上的吊坠等小零碎儿,都是一幅红艳艳的夸张色彩。
“你们相信本命年不,我相信,本命年一定得穿红,运势一定好。”
那一年,靳春天36岁。我认识她以后不久,靳春天成为快乐单身。
别人离婚,呼天抢地;靳春天离婚,欢天喜地。她在高档饭店里摆了一桌,专门请我们几个女朋友甩开腮帮子吃了一顿饭还不过瘾,醉气熏熏的一群人又拐进附近的歌厅里去唱歌,彻彻底底庆贺了一次。我记得在灯光昏暗的KTV歌厅包厢里,靳春天一遍一遍举起酒杯,一遍一遍强硬地要求我们和她共同分享重回单身的快乐消息。
从我有事上门求她,到我们成为好朋友之间,不过短短时间。我求她办的事情,她自然一口答应了;而我们之间成为亲密的朋友,用她的话说:“男女之间有一见钟情一说,女人也有,反正我从见着你第一面,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于是,靳春天就在那个被老谚称为“春打六九头”——本该气温回暖却仍旧寒风凌冽的北方节气里,带着一派春天的气息,不由分说闯入我的生活。
那一年,靳春天做着规模不大但是很火的生意,她开着昂贵的路虎车,成天穿梭于各种场合忙的不亦乐乎。
她不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人,但是她的确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活的很漂亮的一个人。说起这一点,不得不先八卦一下她的婚姻。
靳春天的丈夫也是一生意人,摊子铺张的很大。成天打着飞的到处跑,盘算着将这儿那儿的地皮像割猪肉一样,选最肥美的那一块儿划在自己名下,然后愿蒸愿煮顺自己意,盖起玲琅满目的高楼大厦。也算是是远近闻名的房地产大亨,也是场面出场面进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
靳春天的生意和丈夫的生意不在一个领域,风马牛不相及,规模也无法相提并论。逐渐熟悉以后,她给我讲述她和丈夫离婚的原因,说:“我不想评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们俩实在是两种价值观的人。”再往细节上表述,我就从心里认可了她在和老公过了近十年后毅然选择离婚的决定。
这个已坐拥亿万财富的大亨在对待金钱与亲情的态度上实在让她不能忍受。这个亿万富翁的老父亲在儿子飞黄腾达之后,仍身居偏远的牧区,放养着几百只羊,孤独度日。他的名下有数不清的房产,却没有哪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属于自己的父亲。
“……和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一晚上能花几千块钱,眼睛也不眨一下,给他老子花点钱抠抠搜搜像是打发叫花子……老头子上来住上段日子,爷俩也见不了三五面,老头受不了他整天醉醺醺吆五喝六的样子,他也不愿和自己的老子多说半句话。一年四季不回家,但是,每年七月十五他一定回去拉羊,用他老子的汗珠子送礼。我总说,‘老爷子没了老伴儿,岁数大了,不接在身边,养育一场,这辈子没能跟上儿子风光几天,哪一天有个三长两短,你说,他这个当儿子的心上能下的去?’”……靳春天摇着头,耳垂上的饰物也夸张地摇着头。
话题就又转到生意场上。靳春天一改平日里场面上不得不有的自信,忧郁地说:“……我俩在这一点上意见最不统一,我总觉得咱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事儿,像他这种贷着银行大笔款,欠着个人高利贷,死命把摊子往大铺排的做法我实在不能苟同,我太了解他,从小家穷,少人待见,这几年好容易事业上有了成就,身边一个个狐朋狗友像狗皮膏药往上贴,走哪儿被人宠着惯着,让他找到感觉了……唉,你别看他身价上亿,生意场你不如我懂,抛开各种贷款、各种欠款、各种生意成本,实际他就是个穿着皇袍的叫花子……”
我似懂非懂,但是总觉得有义务劝说一下她,毕竟是过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靳春天一摆手,坚决万分,说:“你那不是帮我,你那是害我,前面明明就是个火坑,而我,刚从烟熏火燎的坑里爬上来,你这又要推我进坑。”我就好一阵唏嘘,在我看来,守着这么好的捞钱耙子不好好过日子,用此地说不过是——“吃饱了撑的”罢了。
之后我就见识了靳春天回归单身后的漂亮活法。
说实话,除了她的坐骑是因为生意要求必须高配以外,靳春天活得漂亮和她拥有的金钱关系不大。她每天早上总是坚持早起自己做早餐,照着各种食谱给自己和姑娘搭配营养不贵也不肥腻的餐饮。然后,出去健走,我们俩在相约的地方碰头,然后绕着公园的环形路一圈一圈走的气喘吁吁。有时候我体力不支偷个懒,靳春天就自己呼哧呼哧把剩下的圈数走完。因为她的坚持,她的身材保持很好,有时也跟着我到一些并不高档的商场淘几件衣服,她就总是高兴地夸我:“跟着你,又能买上漂亮衣服,价钱还不贵。”话题再一挑,就又不忘自我吹嘘一下,说:“不过,照我这魔鬼般的身材,披上个麻袋片估计也是一道风景。”我们俩就嬉笑成一团。
她兴趣多,朋友多,应酬也多,但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要抽出一个小时时间,或读书,或记账,或冥想,盘点一下自己的一天的点滴。那时候还没有微信这类方便快捷的记录,她就坚持用日记的形式做一些记录。她的字很难看,但是篇篇工整,字字认真。那几年,她的生意很忙,但是她总把自己打理的干净清爽,清一色的高跟鞋咯噔咯噔。之后这一年,遇上有人给介绍对象,她就一摇头,说:“好容易单身几天,你让我享受享受再说”。
她仅有的业余时间,基本上都用来陪刚上小学的女儿和退休的父母远处近郊地旅游。这一点,她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我告诉她:“孩子小学阶段的学习过程,应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学校里的习惯培养,一部分是课堂外的视野训练。”
期间,我也跟着她去牧区看过几次她从前的公公。路虎车颠簸进村,再颠簸好长的泥泞土路,才在两颗茂盛的树旁停下,早已不是他公公的矮小老头手搭凉棚,像是知道她的儿媳这一天一定会来看他一样,眼巴巴地张望着,看见车一炮黄尘驶来停下,不等我们下车,老头就心满意足径自转身回了家。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把离婚的事情告诉公爹。返城路上,她就总是跟我念叨几遍:“XXX真是个王八蛋,把他老子扔在牧区不闻不问,有一天老死了都没人知道……今年他要是再不把他老子接到身边,我就替他接回去养着。”
我就表示质疑,毕竟不是亲爹。我问她:“接回去住你家?”她看着路,没回头,说:“住我那儿不合适,我让他去和我父母住,人老了,伴儿多更热闹。”她戴着一幅大黑墨镜,阳光从车窗刺进来,我就看见她脸上流下两行混合着黑色睫毛膏的眼泪。
我从学校调出来以后,时间更富裕了许多。我就常到她的办公室去和她说话。那时候,小城的经济已经出现了下滑迹象。她的生意并没受什么影响,但是她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次和我唉声叹气,说她半夜总睡不着,因为此时,她的前夫已经马失前蹄,陷进经济链条断裂的泥沼。
事情的发展不难想像。她前夫的日子一夜之间发生山崩地裂的变化。幢幢楼盘如烫手的山药,片片土地也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大额欠款已砸进钢筋水泥里,无法点石成金幻化成现金,来偿还一只只伸到家里来索钱要命的手。
痛苦煎熬几个月后,这个早已习惯了鲜花和掌声的男人终于经受不住各种的落差,在一个刮着白毛风的夜里离家出走,消失的无影无踪。然后就是各种找,各种调查,各种起诉。之前的许多贷款手续中有靳春天的名字,虽然离婚时做了债权与债务公证,但是各种人更愿意相信这是夫妻之间捏造的讨债套路,纷涌而入找上门来。
然后,我的朋友蕲春天——这个仅仅享受了一年多快乐单身时光的女人,在跺着脚好一顿指爹骂娘后,做了一个在我看来荒唐透顶的决定:替前夫处理相关事宜并尽可能代替他偿还债务。
能卖的贱卖,能顶的低顶。那段时间,她的生意还好,赚到手里的钱未等捂热,就被一张张白条替代。那段时间,她穿着最朴素的运动服,开着公司旗下的一辆二手车,疯子一样到处跑。得空时,我们也在电话里聊会儿,她总是一边咒骂着那个躲藏到地缝里的懦夫,一边高兴地向我汇报又解决了多少事,偿还了多少钱。我就替她暗暗忧戚,觉得她像一只自投罗网的蜘蛛,将自己推向一个看不到底的无底洞。
日子如梭,儿子进入高三。我开始租房陪读,时间就更被揪扯得不剩什么。我俩的见面次数一减再减,见面想法一拖再拖,只能在电话里心心相惜诉诉苦罢了。
再次翻完一本日历,日子已迈进2016年。时至寒冬,就闻到了年的味道。
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儿子正在门外挂一串长长的鞭炮催促着年三十的团圆饭,噼哩叭啦,红碎一地。电话那头,蕲春天正率领着三老一小忙着往大门上、羊圈上贴对联。
她声音清脆如前,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牧区过年,公公大概是想家了,好一段日子茶不思饭不想,我和爸妈商量,干脆回牧区来过年。我猜的没错,老头一回家来,百病全消,精神抖擞,那不,正领着我爸爬高上低贴对联呢……还有,我想了,年过完,我和公爹准备重新开始养羊,老头还是愿意呆在牧区,我爸妈也愿意下来同住,到时,我雇上些个工人,让三个老人在这儿好好住段日子……他?还是没有消息,不过我想,他若是没死的话应该快回来了……你来过的,这儿的空气太好了,清清爽爽,天蓝地阔,适合疗养身体和心情,真的,一踏上这空旷的土地,我从未有过的舒畅,哎,对了,你相信不,城里的树还秃枝败叶,这儿的六条都已经柔软了,昨天我竟然在公公家门口这两棵树上看见几个快要顶苞的柳芽,毕竟已经六九天气,多段日子,北方的春天就开始了……”
临近中午,远处近处的炮竹此起彼伏又噼里啪啦响起,我俩在爆竹声中挂断电话。仰头,城市的天空腾跃起长长短短、各种形状的烟雾。
有风,已收敛了冬的凛冽,喷吐着早春的气息。今年的春节,恰好压在春打六九的节点上,我就看见,蕲春天穿着一身大红,站在两棵刚吐芽的大树旁,冲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方向,手搭凉棚,久久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