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美霞的头像

李美霞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25
分享

夏日荷

我四处跑着租房的时候,在匆匆路过小区花廊时的无意一瞥中,见过这个轮椅上的小姑娘,但我当时连走带跑匆忙得很,并没顾上在意。

仿佛是这个夏天最闷热的一天。一大早,炎炎烈日就将积攒一晚只增不减的热量悉数释放。我和同学在烈日下奔波,对照着广告纸,电话一个个打,房子一间间看。两个女人本已受了看好的房一夜之间被人翘走的影响,昨晚都没有安睡。此时就更是心急如焚,怀着急切矛盾的心情,希望能尽快将房租定。

就像人无完人一般,每一个房子因这样那样的问题,让我们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几个小区转过来,因为地理位置、租赁价格亦或是房子平米大小的各类问题,我们在快磨破脚跟后,终于又转回同学最初给我推荐的这个小区,重又站在七月的烈日下,仰望着二楼窗户上的一张出租广告,再次拨通房主的电话。

太阳毒辣得,足以让茫无头绪的人崩溃。

电话那头的男中音安安静静,瞬间安慰了我。他在短暂的交谈后,回忆起我一早就曾诚心诚意讨扰,好像稍稍思忖一下,就爽快地同意将这一间大平米的房子便宜租给我。

电话那头他问:“租房子是陪读吗?”

我忙说:“是的,孩子高三了。”

“学习怎样?”

“不错。”

“好的,我这房子几年来全部租给陪读的家长,我的租金一直不高,上一个租客的孩子这次高考考得不错,我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希望这间房子也能给你的孩子带来好运。”

……

我和同学终于如释重负,男房东的话像是一股久违的清风吹开我们的皱巴巴、乱糟糟的心,吹展我们愁闷的脸。尤其是他谈话里透露出的好消息,更让我心旌荡漾——对一个肯在毒日头下一遍遍穿梭、筛选的母亲来说,若锁定的房子能在照顾到孩子出行起居等方方面面的同时,还能讨得这样一个吉利的彩头,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然后,等房东看房、一手交钱一手拿钥匙,尘埃终于落定。

从新家出来天色已是黄昏,太阳终于敛收起芒刺的光,竟然有了一丝风,让我们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同学送我出小区门,于是,我在小区的环形路上再次见到这个在夕阳下坐着轮椅的小姑娘,脑海里立刻回忆起早上似乎和她有过匆匆的一瞥之缘。

小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穿一身半旧的淡蓝色裙子。头发向后全部梳起,在脑后挽一个髻,一张尖瘦的俊秀小脸就暴漏无遗。她笑脸盈盈,撅起小嘴一边吹着手里举着的彩色风车,一手又向后探去,搂挽着身后推着轮椅、同样瘦弱的老太太刻意为她前倾放低的脖子。

我相信自己的眼里与脸上同时戴上了一种惋惜的同情,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同时听见推轮椅的老太太一声轻轻的叹息与小女孩天真灿漫的一声轻呼。

再见到女孩的时候,是几天后的周末。

那天,我和先生利用周末时间忙乎着搬家。从东胜将新购置的锅碗瓢盆日常杂品搬进康巴什的新家。车转进小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花廊下的女孩。

她的身边暂无人陪,此时正埋头在用双腿支撑的一个画板上涂画着什么。不知为什么,这一周来,我虽未曾想起她,却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觉得隐秘的记忆里也未忘记她。

收拾家的过程中,我受先生指派到小区门口的超市里买些清洗用品。出们,我的双腿竟不由自主顺着花廊的方向走去,很自然地找到了这个仍在庇荫下专心致志的孩子。

她正在描画一个美丽的庭院,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应该见过的那种典型的乡村院落——红顶白墙的房子,大大的门小小的窗,宽阔的院子,稀疏的栅栏,院子里咕咕叫着的鸡妈妈和她的几个孩子……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她两手灵巧地不断变化着不同颜色的彩铅,并无任何参考资料地即兴创作。她一笔一划将最后一根栅栏涂上草绿的颜色,像早已知道我就在她身边一样,歪起脑袋,双手将作品举在我面前,声音脆脆地说:

“阿姨,漂亮吗?喜欢送给你。”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这就是缘分吧?

事后我想,我们之间竟没有任何客套和过渡,就成了似曾相识的朋友。

接下来的好多个黄昏,我从东胜下班回到康巴什租住的家时,总会在花廊下看见这个让我莫名牵挂的女孩。仿佛每一天,她就总是安静地坐在轮椅里,坐在在花廊下。大部分时候在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有时身边有人陪伴,就是已经苍老的奶奶;有时也会有三俩个孩子围在她身边,边活蹦乱跳地玩耍边看着她画画。这时候,她总是很快活的样子,一张白净的小脸被夕阳晕染的红扑扑的,舞着双手和这些孩子们说着什么。

她看见我向她走来,就总是一幅极欢快的样子。或扬起手里的画纸跟我打招呼,或赶忙用小手帮我将身边的石凳抹一把。我就坐在石凳上看她画画,陪她聊天。

老太太一副东北老太太的样子,十分利索。忙完家里家外的活计就会出来陪她,日落时分将女孩推回家。一出一进,永远只有奶奶与孙女两人。

夏日很长,先生总不在身边,花廊下的女孩又不由让我惦念。于是,只要有闲暇时间,我就会到花廊下坐一会儿。

女孩已虚六岁,即将到了上学的年纪。谈起学校,她无限憧憬的样子很让我心疼。她总央求我推她出小区门,我租住的小区门口,正对着一所小学的大门。她指着早已关闭的学校大门兴奋地说:

“奶奶正在托人呢,等我再长大一岁,就要到这所学校去上学了。奶奶让我好好画画,家里攒了这么高一摞……”

她伸出双手上下比划出一摞书的距离,然后又说:

“因为我腿脚不好,怕学校嫌弃不要,奶奶说,她把我的画交给校长看,校长要是看了我的画就会要我的……阿姨,你说是不是?”

我使劲儿点着头,在她无限憧憬的叙说中,满心矛盾将她推回小区。

一月有余,老太太看我还算温善,并不是多嘴讨嫌之人。倒也乐意断断续续给我透漏一些孩子的事情。

女孩并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是她走亲戚时,从一个远房亲戚手里接过来的弃婴。

那时这孩子已满两岁,却腿软无骨不会走。远在深郊的村里人不知缘故,又无多余的钱领着到城市里看病,只把生活的苦闷与生孩不顺心的各种杂事混在一起,一天到晚唉声叹息。老太太去串亲戚,正赶上这家人所在的村子遭冰雹袭击,一家几口起早贪黑撅起屁股忙着挽救地里的庄稼,实无人力与财力看护这个多余闹心的孩子。夜里守着昏暗的灯,一家老小商量着要把孩子扔掉。

住在隔壁的老太太出门一把拦住。第二天一早,老太太裹了孩子的几件衣服,抱着双腿绵软的孩子坐上回家的班车。

老太太动了恻隐之心,老天爷却并无丝毫怜悯眷顾。她抱着孩子求爷爷告奶奶,把多少家医院的门槛踏烂,诊断结果是一致的:肌源性疾病导致的肌肉萎缩。大夫们摇成波浪鼓一样的头和嘴里说出的真相也是一样的:孩子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期。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本就穷苦的老太太根本不能担负起给孩子治病的巨大费用。

老太太早年死了老伴,所生两儿一女均已长大结婚,扇着翅膀各自为家,本没有谁心甘情愿孝顺自己的老母亲,全仗着老太太还算结实的身板和勤快的性格,至少能帮忙照顾一下幼小的孩子。自从老太太身背这个软骨的弃婴踏进儿女的门,儿女再无人愿意接纳多余多事的母亲和她身上本不想干的累赘了。

无奈,老太太辗转离家,托亲靠友一路边打工做保姆,边抱着一丝希望为这个命运悲苦的孩子寻医问药,一晃就是几年。孩子渐渐长大,身下的双腿始终绵软无力。祖孙二人来康巴什已快三个月,给一个家在外地的高三学生做饭洗衣,帮着家长料理孩子的起居。

“有住处,有吃处,风淋不着,雨晒不着,我和小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孩子也是苦命人,跟着我也受老罪了,遇上没活儿身上又没钱的时候,跟着我连桥洞也住过……房东人很好,从不挑剔嫌弃我们祖孙俩,按说人家孩子高三,正是静心学习的时候……不过,我们小荷很懂事,从不在哥哥学习的时候打扰他。我就想,咱好好给人家把孩子陪好就是报恩了,大妹子你说是不是?小荷的腿?当然要治!我攒着钱呢,闲余时候捡几个瓶子再添几个钱,等这家孩子考上大学,我就带着孩儿去北京,孩子想去看看天安门,那儿的医疗条件好,我再舍着老脸老骨头去求老天爷一回……”老太太说得尽兴,完全不顾嘴角起了一层白沫。

祖孙俩就住在我前楼的一楼住宅里,有时老太太手上提着买来的菜或捡来的瓶瓶罐罐,腾不出空,我也给她搭把手,推起轮椅随她们回家去。一楼楼道里,堆放着好多装满瓶瓶罐罐的编织袋,都是老太太准备卖掉给小荷治病的。

房子的格局和我租住的差不多,稍小一点。除去最明亮的一间给高三的孩子住,老太太和孙女儿自觉挤在阴面的小屋里,稍显局促。阳面的另一间卧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说:“房东几次三番让我和小荷住那一间,说她只有周六日回来,空着也是空着,怕我和小荷受罪。大妹子你说,咱是不是得知道好歹?人不能得寸进尺,有这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小屋,我们祖孙还有什么不满足……”

接触多了,交流自然多了些。有时老太太又会十分颓废,咬着我的耳朵说:“这孩子倔着呢,从来不问爸爸妈妈在哪,可是,她小小的脑袋里大概是有记忆,不信你看,她所有画的画,都跟她出生的院子一样……听说,她爸妈又生了一个男孩,活蹦乱跳健康着呢,怕是早忘了残疾的小荷……我这岁数一年年大了,儿女指靠不上,不知道老死在哪儿,这孩子将来可咋办?”

她浑浊的眼里淌出几颗泪水。

我思量一下,觉得她确实应早作打算,就提出可以把孩子送进特殊学校。老太太把头摇成拨浪鼓,眼泪干脆串串落下,说:“想过,也送过,她哭我也哭,我连一个晚上也囫囵待不下来,第二天一早去看她,这孩子不吃不喝,小脸煞白,我带了她四年了,舍不得啊……”

我无言以对。

一个下午,下班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转到商场里给小荷买了一套每个公主都梦寐以求的白纱裙和一套蓝白相间的海军衫。回到小区天已麻麻黑,花廊下已不见小荷的身影。

晚饭后我踱到前楼去给她送衣服,隔着门就听见她在屋里大声哭叫。

祖孙俩正在做康复训练,单调乏味的揉摸推按,扶靠站立……瘦弱的小荷一跤一跤跌在瑜伽垫上,满头大汗,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看见我进来,挂着眼泪的小脸上竟然一瞬间绽开了笑容。

炎热的夏天很快过去。秋天仍留着很长的燥热期,小荷仍旧每天坐在花廊下晒太阳、画画、等我。

至少,我相信是这样的。

我却一天更忙一天,遇到替我做午饭的父亲回乌海不在的时候,生活节奏就像个陀螺一样,从早转到晚。这种忙碌的奔跑有时真让我身心疲倦,好多次,我天色漆黑后才精疲力尽回到小区,有时强打精神去看看这祖孙俩,小荷总是双手雀跃着迎接我。

搂着她瘦小的身体的时候,我有时会涌动出收她为女的想法。这种想法一瞬间就被生活的繁琐与繁重浇灭了。她用纤细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嘴里喷出淡淡的草药味。要么就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的嘴唇,眼睛忽闪忽闪问我各种奇怪的问题。

有一次,她娇滴滴地要求我哄她吃药。

我像儿子小时候那样,极尽一个母亲的温柔,耍着手段让她吃药。小荷嘟着嘴给我假装撒娇。我也假装生了气,她赶忙倒在我怀里,亲我,搂我。

我就从心里流出泪来。

我半认真半逗笑地说:“小荷,你认我做妈妈好不好?”

小荷怔了一下,脸上灿笑开来,连忙点着头说:“我叫你美妈妈吧。”

“为什么?”我心里一边思忖着一边问她,以为是奶奶早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她取我名字中的一个美字叫我美妈妈。

“因为你长得很美呀。”她认真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

儿子高三的生活很苦,每天起早贪黑,无休无盼。心里自然也很闷,遇到不顺心不顺意的时候,我就提议让他去前楼的奶奶家看一看,或偶尔打发他,替我给小荷送点饭食过去。我并不是给他造成一种残酷对比,我反而想,可爱活泼的小荷应该能给儿子氤氲的生活吹开一朵夏日的荷花。

国庆节后的一天,我到前楼小坐。家里除了祖孙俩,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同样瘦的老太太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家里气氛有些沉闷,老太太给我开了门,坐在轮椅上的小荷惊喜地连声喊我:“美妈妈,美妈妈……”

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和女人迅速看了我一眼,就立刻低下头,不再言声。

我感觉这俩人一定和小荷有关,就把小荷推回小屋,侧耳听他们的谈话。小荷用手卷成喇叭神秘地告诉我:“她们是来找我和奶奶的,那个穿黄色衣服的说是我的妈妈。”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小荷撇着嘴说:“我才不跟她们回去呢,我就和奶奶在一起,我也跟美妈妈在一起。”

屋外的声音大起来,隔着门缝,我看见小荷“妈妈”正低头跪在老太太眼前,而小荷的亲奶奶,操着一口纯正的东北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一家子的满心后悔和对这位亲戚多年关照小荷的无限感激。

老太太背对着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也低着头,在明亮的灯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小荷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

她走的前一天,我买了两身过冬的衣服给她送去。家里只有祖孙俩,小荷的眼睛肿得像桃子,看见我,两行泪水又从干涸的眼里流下。

几天时间,这孩子好像迅速长大。

她听了奶奶的劝说,同意回东北老家。可我几次见她,她都是一幅安静不语的样子,不再热情地连声喊我,只用凉凉的小手拉住我,轻声唤我一声:“美妈妈”。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我就总在小区门口看到失魂落魄的老太太,静默着站在学校对面的树下,痴痴地看着一个方向,久久不肯挪动一下。我流着眼泪劝她,说小荷总归是跟着自己的父母更好一些。她就抹一把眼泪自顾自地说:

“谁说不是呢?当初她们要是不抛弃这孩子,能有我什么事儿呢?我眼看着就老了,我也不能再照顾一个残疾的孩子了……去吧,去吧……”

我劝她,也早一点回东北老家,毕竟人有家,树有根。岁数大了,应该到有依有靠的地方去。

她惨然一笑,嘴角抽动几下,说:“我不得给人家房东把孩子照顾到毕业么?没签合同,我也不能半路把孩子扔下不管,人家对我不薄,咱得感恩,不能言而无信……”

一天下班,我开车回到康巴什。天已擦黑,停下车,楼门口的黑影里站着瘦弱的老太太。她跟着我上楼的当空,我早看到她双眼红肿。

小荷走后,老太太挖心挠肝不放心,她央求老家的邻居替她多方打听,才知道小荷的妈妈和奶奶千里迢迢来寻孩子,不过是为了拆迁征地多得一份人头利。他们生活的村子如今有了要被开发成旅游景区的风言,小荷作为他们家的成员,少不得多分个几万块钱。

老太太捶胸顿足谩骂着,说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猪狗不如的一家人,她一遍一遍懊悔着竟然没在第一时间把这两个蛇毒女人的心看清。她和房东告了假,明天就回东北去。

“我一定带着小荷再回来!”她咬牙切齿地说。

我眼泪汪汪,答应明天再忙也要送她去车站。

她恍然想起什么一样,将手里攥着的一卷东西给我。说:

“大妹子,没什么给你的,这是小荷的画,你收着,也算这孩子和你亲一场……”

我展开,最上面的就是那张我最熟悉的画——一个典型的乡村院落,红顶白墙的房子,大大的门小小的窗,院子里咕咕叫着的鸡妈妈和她的孩子,宽阔的院子,稀疏的栅栏,被小荷用彩笔涂成草绿色……

……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下的时候,我就一遍遍想起轮椅里的小荷,想起说话飞快嘴角堆满白沫的老太太。

花廊上的爬山虎早已枯萎。廊下,只在中午阳光极好的时候,才偶尔有几个老人闲谈着晒太阳。我出进小区的时候,虽心里知道廊下已经没有了小荷,却总免不了扭头忘上几眼。

老太太并没有传回半点音讯。我只在想起小荷的夜晚,将那一卷带着小荷一般幼稚的画一张张铺开……

我仿佛听见小荷脆生生的声音,挽着我的脖子,调皮地跟我说:“……因为我是夏天出生的呀,还有还有,因为奶奶喜欢荷花呀,所以她就给我起名叫小荷,美妈妈,你见过荷花吗?就那种像圆盘一样铺在水面上的绿叶,这儿,钻出一朵粉红的花……”

我当然见过。

这种只在夏天盛放的亭亭荷莲,正像这个夏天里穿着一袭白纱裙的小荷,在我宛如一汪碧水的内心里,久久地散发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