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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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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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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

刻在记忆里的那个冬天,有我们一起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

———题记

每年的11月24日,都是一个坎儿。2021年的11月24日,心口依旧地紧,太阳也时不时地躲在云层后,只留下苍白……心紧到一定程度,就是疼,针扎一般,一阵强过一阵。手抚,不行;喝口热水,不行;站起来到窗边转移注意力,还是徒劳。我知道,仍旧忘不了你,大黑!

大黑是一匹马。不是高大型的,就用中等个头描述她吧。大黑到来的那一天,留给我特别悲摧的记忆。大黑是从集市上被父亲直接领到谷子地里的。一大片谷子已经被我和娘还有姐姐割到田垄上,就等运回家。全身黑的通透的大黑一出现,我心里闪现出俩字:大黑。那时累得都不想说话,所以没心情也没兴致讨论大黑的名字,不像现在养个宠物也要为名字想好几天,甚至上网查阅。大黑被父亲以及邻近地里的乡民手忙脚乱的套上车,理所当然,将谷子装上车,回家。然而,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大黑就是不动,一开始,父亲以为大黑的蹄子有问题,检查完毕很正常。可是被套上车的大黑任凭父亲怎么喊就是不动!这下我也害怕了,因为父亲开始发火,果不其然,鞭子从空中密集的落到大黑的后背上,乡邻也都在帮着想各种办法,无奈,大黑就是不迈步!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我们姊妹几个惊惧地看着鞭子在空中落到大黑的身上……再后来,邻居换上他家的小毛驴将谷子拉回家,再看大黑,卸掉车,步履轻松的跟在后面,回家了!

后来得知,大黑是一匹被贩卖到我们这儿的蒙古马!

大黑挨了鞭打的第二天,我拿着一把青草走近她,边走边观察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真好看,竟然还是双眼皮,身上没有一点杂色的毛,黑得发亮。她的马鬃披在背上,不由让我想起一个词:瀑布!再看她的额头,还长着刘海,那刘海齐刷刷的,大黑天生就是美人胚子,可是父亲不认同我说的,他说应该是卖家给她设计的,我偏不信!我拿着青草慢慢走近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表现,她没有情绪上的变化,只是伸长脖子闻了闻我不敢直接递给她的青草,然后头一抬,鼻子纵了纵,张开嘴巴抢走了我手中的草。当我连续几次递给她青草后,大黑再也不闻,直接爽快的吃起来。此刻,我就“大黑,大黑”的喊着喂她吃草。她也很享受的跟我配合着,“灰,灰……“

再后来,父亲驯服了大黑,这也拉开了大黑一生劳累命运的序幕。

我不明白我们家为什么有那么多田地!大黑前半夜吃草,后半夜趴在马栏里打盹。白天犁不完的地,运不完的肥料,拉不完的庄稼。太阳东升西落,燕子走了又来,玉米一茬又一茬。麦浪翻滚、谷穗哈腰,豆苗结豆、棉花缀桃。大黑在我们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壮劳力。每天从地里回到家,都是掌灯时刻,人累得抬不动脚,就期待着回家时坐上车,或坐或躺,而大黑干完一天的活,毫无怨言,拉上车就往家跑。这一切,我只是放暑假才参与。其余时间,大黑重复着这样的日子,我,上初一的我,悠闲的在教室、宿舍、食堂之间穿梭。只是,遇上高温天气的时候,我总是会为大黑担忧。那担忧里,竟然没有父亲的一丝,也没有母亲的一毫,只有大黑。

大黑通人性。虽然我住校不怎么回家,可是只要见我回来,她总是“灰、灰”地冲我叫。大黑尤其喜欢我抓着她的鬃毛编辫子,经常一编就是一排小辫。她的眼睛总有眼屎,黑色的。姐姐跟妹妹嫌脏,一看我用手指擦大黑的眼屎,她们连我也嫌弃,我不在乎,放假回到家,大黑就静静的让我给她擦眼屎。就像上小学的我,一放学就跳进猪圈,给我家猪猪逮虱子一样的,乐此不疲。边擦边说:“大黑,你这是要近视吗?“因为我近视之前就是先长眼屎。现在想来,我也真是幼稚。

我上初二了。

麦子快熟了。

那些我不曾陪伴大黑的日子,发生过很多事。首先是母亲在夜里给大黑添草料,大黑竟然用牙齿咬伤了母亲的肩膀,具有经验的老人解释说,屋子里太黑,大黑没认出母亲;也有人说大黑打盹睡迷糊了。其次是大黑踩伤了妹妹的脚,整个蹄子踩到妹妹的脚面上,妹妹的脚面肿的很高。这些,都是周末回家听妹妹讲给我听的。我给大黑擦着眼屎:“大黑,听说你淘气了呢!不过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大黑静静地站着,听着,时不时用她的头蹭我的胳膊。记得娘跟父亲说:也不知咋回事,艳华在外面上学,为什么咱家的马跟她那么亲呢。父亲悠悠地吸一口烟道:咱家的马很聪明,她知道艳华稀罕她。

暑假又来了。村北的地里,青草油油的招摇。家家户户的田埂上,未开垦的荒地里,放眼望去,煞是喜人。家里不养牲口的不会有这感觉。(记得从老校来新校上班时,看到新校教学楼前成片的青草,我就想要是我家大黑在就好了,这草浪费了!)我牵着大黑出发了,镰刀刷刷下去,母亲特别缝制的包袱里塞满了青草。初二的我个头不高,但是别看我是女孩子(那时没有“女汉子“这个词,但是绝对是个女汉子),我有的是胆略,个子矮不能爬到马背上,我就把大黑牵到深沟里,大黑站在低处,特别配合,我站在斜坡上借着坡爬到马背上,课本里有牧童骑到牛背上,现实生活中有我骑到马背上,记得骑着大黑回家时,感觉自己就是电影《黄英姑》里的黄英,《红牡丹》里的牡丹!神气得很!最主要的是我的大黑比那慢吞吞的牛啊、矮矬矬的驴啊神气多了,无论是速度,还是形象!“驾,驾,……“夕阳下,微风吹过,一匹黑马驼着一个小姑娘,时而疾走,时而慢跑,村北田地里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留下大黑马蹄铁踏过的蹄印,错落有致,清晰可见。

大黑第一次做妈妈,就在村里掀起波澜。

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那天下午,风凉爽怡人,我家院子里来了很多人,其中有我们村的赤脚医生---兰亭爷爷,这爷爷,“很不幸“,小时候的我只要感冒,他就挨骂。我感冒,不是烧到39度,一般还是蹦蹦跳跳的,到处跑,不会窝在家里,那时农村条件差,感冒了的孩子,最好的待遇就是吃大人藏在柜子里的苹果,感冒再严重就需要赤脚医生打针了。小孩子哪有不怕打针的啊,知道逃脱不了,就早早站在大门口战战兢兢,一看兰亭爷爷提着包出现了,我就开始喊:烂爷爷烂爷爷(因为兰与烂谐音),希望通过骂他他会生气走掉。兰亭爷爷也不理会我,就往里走,我随着退回到屋门口:烂爷爷烂爷爷……兰亭爷爷还是不理会我,一直进屋,我则继续退回到炕沿边:烂爷爷烂爷爷……兰亭爷爷仍旧不理会我,看着他的针吸水消毒、敲碎玻璃瓶口,碎玻璃飞到柜子下面,我知道再骂也逃不过挨针了,于是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伸到兰亭爷爷面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瞪着眼睛说:爷爷,我不怕!思绪被拉回来是兰亭爷爷说:哎呀,马趴下了,快去看看水开了嘛!然后抓紧熬小米汤!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忙乱中只有兰亭爷爷在喊。当我拨开人群时,突然看到一匹小黑马躺在地上,然后是站起来的大黑不住地舔着小黑马,用舌头,一下一下,极温柔地。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大黑再次趴下,兰亭爷爷说,都闪开,估计是双驹!什么?父亲又惊又喜,人群忽地一下再次遮住了我的视线。”哎呀,真的呀,“兰亭爷爷说,“又是一只小儿马!”这可是咱们村从未有过的啊,马生双驹!这是大喜啊!“好多人挤到前面,试图一睹双驹的”芳容“。我实在是急坏了,再也不顾忌母亲所谓的女孩子不要看之类的禁忌,找了一个好钻进去的地方,“哇”!真的是俩小马!太可爱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周,他们遗传了大黑的通体黑色,没有一点杂色,大黑怜爱地舔着他们,毕竟是深秋,俩小马有点颤抖,兰亭爷爷建议父亲把小马抱到炕上去,抱走小马的时候大黑灰灰叫着表示抗议。记得小马驹在炕上不大会站,不停的搓脚,然后发现他俩竟然把蹄子蹬下来了!大人们解释说那是他们在娘胎里的小乳蹄,太好玩了,我还摸了摸,软软的。很快他俩就站起来了,在炕上走来走去,村里人越来越多,就像过年时一样的热闹。我呢,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一会摸摸老大,一会摸摸老二。脑子也没闲着,我在给他哥俩想名字。他们的妈妈已经叫大黑,他们不能再叫小黑,况且是哥俩。当时发现哥哥很文静,弟弟特闹,我跟妹妹商量着老大就叫老大,弟弟就叫闹闹。当晚姐妹俩就给小马驹哥俩“上了户口”,老大,闹闹。哈哈。

门口的槐树在风中摇曳,地里的庄稼在卯足了劲地生长,我的学习愈发紧张,老大和闹闹也高了很多。周末回家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着炒鸡蛋皮,一问,才得知,闹闹出事了。那时,村里老鼠泛滥成灾。虽然也有老鼠夹子,家家户户也投放老鼠药,但是农村环境太差,老鼠繁殖速度远远大于村民灭鼠的速度。所以村里街道上随处可见老鼠洞,那种直直的洞,三步一个,五步两个。闹闹特顽皮,跟在大黑后面总爱跳,于是,后面右边的小蹄子悲剧了,一脚扎进了老鼠洞,着急出来出不来,闹闹骨折了。兽医站医生建议给闹闹补钙,方法是将炒黄的鸡蛋皮碾碎,拌窝窝头给闹闹吃。我记不清闹闹吃了多久的鸡蛋皮,因为我忙着准备中考。再后来,闹闹的腿治好了。中考霸占了我的时间,随着自行车车轮的运转,我,成了一名高中生。我跟老大与闹闹相处的时间愈发少了。我错过了他们成长的很多瞬间。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次:大黑拉着车过了村北河面上的桥,老大与闹闹不走寻常路,非跑到桥下去。老大驾轻就熟地从河里游到对岸,再看闹闹,这下尴尬了:站在河边,呆呆的,尤其是看到哥哥老大游过河去,急得用小蹄子不停地捣地面……接下来温暖的一幕出现了,老大重新下河,游向对面的闹闹,还不停地冲着闹闹叫。我不懂老大的语言,但是令人惊奇的一幕又出现了,闹闹慢慢地走进河里,老大调转方向,闹闹紧紧地跟着老大,也顺利地游过了河!这一幕,成了我们全家下午劳作唯一的话题。

我们小时候都盼着长大,殊不知家畜长大是灾难的来临。660元,在那个年代是老百姓过日子的钱,但,更是带走老大与闹闹的罪魁祸首。老大330元,闹闹330元,两个330元,带走了我家的老大,带走了我家的闹闹。老大喜欢玩的塑料瓶斜躺在马栏的一侧,闹闹吃鸡蛋皮的铁碗,空空的,里面落满了灰尘。

他们被卖掉的十多天里,大黑天天“灰灰”地叫,眼睛里始终流泪。那时我才知道,马也会流泪。

再后来,大黑先后又做过两次妈妈。她的第三个孩子是一匹小骡子,第四个孩子是一匹小骡子。这俩均没有名字。原因很简单,兵荒马乱的青春里,有的是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其实深层原因还是我害怕。我不想与他们再次亲近,我一直逃避。我害怕放假回家面对大黑自己站在马栏里的场景,尤其害怕看到大黑眼睛里那种埋怨的眼神,更不敢看老大的塑料瓶,闹闹的小铁碗,落满灰尘。对不起,老三,对不起,老四(索性这样称呼你们)对不起,老大,对不起,闹闹。

放假了,村里抹鼻子的莹莹出落成了漂亮的女孩,寒假看到她我都不敢认。听母亲说她外出打工,挣了多少钱不知道,但是她耳朵上一走一晃的大耳环,着实吸引了全村人的眼球。时间过得真快,莹莹都长大了。毕竟,我也上高三了。此时,大黑,八岁口了。这是父亲每每回答人们关切的问候的答语。我不理解八岁口这名词的具体所指,但是,我明白,大黑慢慢老了。接连多次的兽医站洗肠子,提醒我们全家,大黑年龄很老了。

那晚,村里请来了电影放映队、锣鼓队。据说是我小学同学的奶奶过80大寿,她的父亲雇的。我同学小学毕业后没考上初中就辍学了。电影放映前是敲锣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村里人都跑去看。我们一家人却在分组,需要轮流牵着大黑在村里遛弯。大黑的肠子又结着了。简单说就是大黑的粪便堵在肠子里,拉不出来。兽医站医生用肥皂水灌了一下午,无济于事。大黑的肚子涨得高高的,医生说,回家吧,多遛遛她,如果能拉出来还好,拉不出来,估计够呛了。外面电影开始放映了,乡村上空是电影里那种特有的、迷人的声音。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后来,夜深了,轮到我跟母亲遛大黑了。大黑疲惫地偎依着我,肚子涨得高高的,就像当年怀着老大与闹闹一样。我跟母亲都不说话。遛到凌晨2:35分的时候,父亲说算了,咱不去了,马跑了这么久也很受罪,拴到枣树上都睡觉去吧。微弱的灯光下,看着面容憔悴的父亲母亲,

我没进屋。我说你们先睡觉吧,我不害怕,我再遛遛大黑去。于是,大黑像听懂了我的话,很配合地朝大门口走去。月亮真亮,确实是清辉。月亮静静地陪着我跟大黑。我说:大黑,你一定憋得难受,你可一定要加油,争取拉出来。在村子北面的马路上,我跟大黑走啊走啊,后来我也走累了。把大黑拴到枣树下,刚想进屋,突然听到“哗……哗……”“娘,快出来啊,大黑拉出来了,大黑的病好啦!”后来父亲总是说:是俺艳华救了这匹马啊!

大学里,只要往家里写信,我都要问大黑好吗,娘总是写道:“放心吧,没结着。”因为这是我们全家最害怕的事。

大学寒假前堂哥结婚,我请假回家了一趟,得以跟大黑玩了几天。大黑喝水一般都是到村西头的承压井去。那天白天下了厚厚的雪,到处银装素裹。傍晚我牵着大黑去饮她。雪地里的大黑格外兴奋,大黑喝水前有个习惯,先在地上转几圈,然后美美地打几个滚,这次一看地上有雪,我担心大黑着凉,就没让她打滚儿,而是跟她在雪地上多玩了一会,大黑时而用鼻子闻闻地面积雪,时而冲我“灰灰”叫几声,她的大尾巴甩来甩去,与白雪黑白分明。承压井前面的空地上,留下我跟大黑斑驳的脚印……

没曾想,这是我跟大黑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那年的11月24日,大黑被新主人买走。什么人家,哪儿的买主,父亲就是不告诉我。娘说,大黑在我们家太累了,不忍心看到大黑老在家里。我家地多活累,大黑年龄太大了,不能再让她那么辛苦。新主人对她很好等等。

在我家操劳了大半生的大黑,每天醒来吃草、干活、吃草、干活的大黑,生了四个孩子的大黑,陪我中考、高考的大黑,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刻在记忆里的那个冬天,是我跟大黑一起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

如今,每年的11月24日,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那是你给的疼,大黑!

外面又下雪了,大黑,我们去玩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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