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艳华
周末回家看望父母,看着为了我忙前忙后的母亲,我很心疼,让她坐下休息,她说这累不着她。为了逼她坐下,我说来来来咱们拍照发到家庭群里。一说照相,娘就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可以吗?看着娘满是皱纹的脸庞,摸着她粗裂的手,那个念头又猛地钻出来,占据了我的心房。那就是娘的命运,本该不是现在的样子,因为姥姥,在母亲十八岁那年,她的命运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娘属马,出生于1942年。她智商很高,聪明,还写得一手很漂亮的毛笔字。18岁那年,考上了中专,那个年代,象娘这种文凭,一个公社(现在改称乡镇)没有几个。但是,娘做到了,本来是顺风顺水很光明的前途,本来是同龄人人人羡慕、甚至无法企及的前途,本来是令姥爷欢天喜地逢人便说的家庭喜事,就因为姥姥的哭闹,娘的命运之舟遭遇了惊涛骇浪!从此改了航向,由未来无限美好的大海驶向了狭窄的水沟,继而搁浅,动弹不得。
娘姊妹两个,小姨小她九岁。姥爷在外地海产部门上班。姥姥一个人不但要干自留地(娘告诉我的一个名词,不同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活,还得照顾小姨。在娘上完一个学期放假回家后,姥姥没有一天不哭闹,逼着娘辍学。娘果断回绝,她抗争,她不答应。她写信告诉我的姥爷,姥爷性格平和,对姥姥的决定感到愕然,但是竟然认同!回信劝娘听姥姥的安排。娘咬紧牙关,目光坚定,还是不动摇。开学那天,我的母亲跑到距离村子不远的路边等车,姥姥是小脚,依然追到路边,双手扯着娘手里的行李不放手,边用力边哭诉自己的不容易:你爹帮不上忙,家里没有个男孩子,你最大,你不帮我谁帮我?娘,动摇了,她看着姥姥哭得那么委屈那么痛,手里的行李慢慢从手中脱落,眼睁睁地看着车关上车门,发动,开走,直到消失的无影无踪……
娘跟着姥姥往家的方向走,殊不知,这一走,中国多了一位含辛茹苦的农村妇女,少了一位职业女性。
从此,美好的中专生活,在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终结了。十八岁,阳光应该是最温暖的吧,风应该是最和煦的吧,草应该是最柔软的吧,木棉花开得也是最美的吧……但是,在母亲这,一切戛然而止!母亲的十八岁,是无声的啜泣,是灰暗的天,是看不到未来的未来。
学校老师很负责,还派专人来到姥姥家,想做做家长的工作让娘复学,但是姥姥对人家说:女孩子,认几个字就行了,没必要继续学下去。再后来,娘的两个同学(后来成了娘的干姊妹,我们分别喊她们兰姨与丽姨)来到姥姥家,她们本来还想劝劝姥姥,但是姥姥很坚决,在姥姥的心里,读中专有那么重要吗?女孩子长大了还不是嫁人带孩子?姥姥的说辞简直是封建到家了。据娘跟我们回忆说:俩同学跟娘讲学校里的趣事,讲她们的老师依然喜欢早晨带她们上山去背书,山上继续有花生可以挖,上山磨破了多少双鞋……娘说,看着同学们跟她告别又回去上学,她只有苦笑,她认了命,她的天空里从此没有了太阳。
后来,娘出嫁,嫁到了地地道道的农村,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中国广大农村妇女的一员。
那时村里是工分制。她,天天下地挣工分。爸爸在粮站上班,后来又改行在村子里当教师,工资低的可怜。于是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肩上。娘的生活轨迹像极了姥姥,唯一不同的是,姥爷性格好,他从不跟姥姥发脾气,虽然姥爷的两个男孩出生不久就中风夭折,姥爷对姥姥依旧是平和有耐心。可是我的父亲虽然书教得好,但是他重男轻女,而且是骨子里的,根深蒂固,不好改变。当时的农村,大环境就是这样,一个家庭没有男孩,不用说外人看不起,自己就感觉低人一等。
再后来,小品《超生游击队》热播,看着那个小品,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我笑不出来。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娘跟爸爸在外颠沛流离,大姐被送到姥姥家,8岁的我跟10岁的二姐、6岁的四妹在家无人照看(爷爷是抗日烈士,奶奶改嫁),邻居一位善良的伯母看我们可怜,隔几天来到我们家给我们姐妹三人蒸一锅窝头,记得有一天,厨房的门被饿急了的大黑狗自己撞开,将一盖帘的窝头霍霍得不堪入目,二姐以为是我忘了关,冲过去把我一顿狂打,边打边哭,我高喊“不是我,不是我……”打完了,姊妹三人看着地上仅剩的、被狗啃过的窝头又哭了起来。要知道,她虽然比我大两岁,毕竟也是孩子。骨瘦如柴的姐妹三人,骨瘦如柴的大黑狗,在那个春天,不知怎么熬到母亲与爸爸回来的。那个小品是我童年的阴影,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在治愈童年。我不想说我属于哪种,幸亏娘后来教会了我们一个词:坚强。打开电视,小品被无数次重播,我偷偷看娘的表情,娘一点笑容都没有,有的只是我读懂的无奈与叹息,有的是暗黑的夜里,娘持续的哽咽、继而控制不住的哭泣。小时候的我,经常被娘的哭泣声吵醒,虽然她是极力地克制。小小的我,感受到了娘心底深深的痛。每当这时候,我就轻轻地喊“娘”,娘说她刚刚做了个梦,梦中永远是在学校里上学,醒来之后,现实却是这样的。据说在我出生前,爸爸猜想我一定是男孩,他把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还在枣树上给俩姐姐拴上秋千,总之心情好得不得了,甚至亲自接生!当他发现手中的我依旧是女孩,他竟然冲母亲发火,说:又是一个丫头片子!娘当时的身体情况多需要安慰和照顾,他竟然这样!现在一说起这段往事,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虽然嘴上不多说。再后来,有了五个女儿的娘,迎来了她第六个孩子,也是父亲期盼已久的儿子。中国的女性,要承受的东西太多太多。重男轻女,就像一把枷锁,套住了多少中国女性;又像一块石头,压在女性的心头,喘不过气。
随着我们姊妹几个的长大,娘有些释怀,她不再在夜里偷偷哭泣,她开始鼓励我们姊妹几个好好上学。她开始给我们讲述她学生时代的那些经历。
娘在夏夜的屋顶上讲给我们听,娘在冬日的炉火旁讲给我们听,娘在昏黄的灯光下纳着鞋底讲给我们听,娘在拾棉花的时候讲给我们听……
命运将无数巧合拆离重组后,悄悄覆盖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没有了泪眼问花花不语的无奈,没有了走娘家对姥姥的声讨,没有了与同学们人生现状的对比,母亲昂起头,她在进行新的抗争。随着农村改革春天的到来,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她行走在村子的东南西北,弯腰割麦,抬头打药。春耕秋收,柴米油盐。我家养着一匹大黑马,在地里干活时,有一次娘被马踩到了脚面,肿的很高,娘疼了好多天。娘跟那匹黑马撑起了我们的八口之家。家里的收入越来越好,过年的时候,娘让我从镇上买来红纸,亲自写春联,这是过年时我最爱的一个环节,那种仪式感,现在想来还是心潮澎湃,因为那也是同学最最羡慕我的地方,羡慕我的母亲,一个农村妇女,竟然会写春联!生活啊,生活;时光啊,时光。时光带走了母亲生命中的暖春盛夏,生活赐给了她我们几个长大了、疼她的娃!
很快,我迎来了我的十八岁!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收到了山东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记得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娘做了一桌子好菜,她还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喝了红酒。开学的那天早晨,我们起得很早,为了省钱,娘决定在家拾棉花,由爸爸送我去济南。娘当时做的炝锅面,从此,那个味道,成了我最爱的味道,成了我疯狂想家时最馋的味道。
路上等车,娘看着我手里的行李,摸了摸,说了句:真好,出去上学,而且还是大学!那一刻,娘的眼睛,清亮而欢喜。
此刻,我是幸运的,我生在这个伟大而美好的时代;此刻,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位伟大而坚强的母亲!母亲,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行李。
这一幕,对母亲来说,恍如昨日。
这一幕,后来被我写到文章《列车前》发表,用来纪念母亲的十八岁。
这一幕,往事尘封,无影无踪。时光啊,请倒流,请归还我母亲十八岁的天空!她的天空应该是清凉的风,抽芽的树!请还我母亲嘴角的浅笑,请允许我的母亲遇见花开,请允许我的母亲感受岁月静好,让她将十八岁的青春重走一遍!
命运如一壶翻滚的沸水,我们每个人就是一撮生命的清茶。没有水的浸泡,茶只能蜷伏一隅;没有命运的冲刷,人生只会索然寡味。茶在沉浮之中散发出馥郁的清香,生命在挫折之中绽放出礼赞的光芒。无数次和水的亲抚,茶淡了,淡出了一种境界;无数次与命运抗争,我们终于明白,不屈已经沉淀为我们生命的底色。
记得有一次母亲跟我说:我的人生与你兰姨、丽姨相比真的是天壤之别,我回家成了农民,她们中专毕业后分配的工作待遇高,还体面,不用在地里干活,没有风吹日晒,穿得也好,孩子也少,少受很多罪,现在一个退休在淄博,一个退休在北京。想想这些啊,心里还是不甘。”
是啊,走的过天涯,越不过心地。母亲在阳光下,在命运的转角里,在命运的交错里,恰如晚秋被忘记的记忆,有温暖,有心伤,有远方。
我说:“娘,幸亏这样,要不,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啦。”
母亲跟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80岁了,现在身体很好,广场舞看一遍就会跳,我给她在u盘上下载了很多音乐,目前她已经学会了200多个舞蹈。
前几天,我把她接到我家,晚上我有晚自习,又带着她来到我的办公室,来到我的课堂。母亲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听我讲了一节语文课。我环顾教室,目光落在母亲的笑脸上,那一刻,她听得特别认真,像极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