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岁月是壶茶,越泡越通透。泡出了烟火气,泡出了回忆。回忆是什么?而回忆反过来又像茶,起先清、淡、轻飘,继而浓、重、翻滚,唇齿留香。当小满到来后,空气中瞬间传递出麦收即将到来的气息,回忆的闸门露出一条缝……
时间总是不管不顾,任凭你多么不情愿,多么铁了心地往前赶。时光残忍地夺走了父母的中年,把他们强行塞进老年行列。猛一抬头,我自己竟然站在了中年的队伍里,让我手足无措。曾以为将来一分一秒,都不会留恋这些农田、农田里的劳作,都渴望涂抹掉那劳累的记忆,殊不知一年又一年,只要是芒种将要到来,回忆的闸门便从一条缝变为一道口子再变为彻底敞开,带着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任你合上门板强行去关,也关不住:你准备睡觉的时候,她挤到你脑海;你睡着了,梦里是小时候你在割麦;清早醒来,她钻到你心里,还是徘徊。就像李清照说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罢罢罢!给你空间任你行,给你时间任你度!
记得黄色麦浪翻滚之际,学校就放假,名字也很通俗---麦假!想想学校领导的人文关怀也真让家长感动。其实这是农村初中学校的特色。不仅有“麦假”,还有“秋假”呢!麦假,回家帮家长割麦;秋假,回家帮家长收秋。如今的学生只有寒暑假,而且都盼着放假,那时的我,一点也不盼放假,因为“干农活”就是放假的代名词。
无论我们这些初中小孩多么抵触,麦假还是笑嘻嘻、一步一个脚印地来了。
我们姐妹吃着娘用白面与玉米面和在一起蒸的“卷子”,就听到爸爸与娘计划今天割东滩那块麦子,等到大后天北沟那块可能就会熟了。可是老天爷脾气怪得很,说熟麦刷的一下几乎把所有的麦田都染上金黄。也应了老百姓那句话:麦熟一晌。于是每天凌晨4点半,娘就来到我们姐妹的房间开始了“轰炸”: 起来啦,这时天凉快,咱把东滩那块麦子割完了就回家。你们抓紧起来,去晚了天更热,快起来,你爸爸把镰刀都磨好了。别睡了,再睡麦穗都掉在地里了!那时感觉娘不是亲娘,不知心疼孩子,怎么天天催着孩子早起。第二天早晨,就像闹钟一样规律,凌晨4点半,娘准时站在我们姐妹床前开始喊我们起来割麦,还是那句趁着天凉快,早去早回。去的确实早,可并没有早回家。娘就像喊“狼来了”的小孩一样,骗我,骗大姐,骗二姐。也骗她自己。一骗就是一个麦收时节。最过分的是,如果我们还是不动,她就拿个笤帚打我们,虽然不是很疼,但是那声音太有震慑力。记得我是闭着眼睛穿衣服、梳辫子、穿鞋。脸也懒得洗,家里自行车半新半旧加起来共有两辆,大姐载着娘,二姐带着我,用娘的话说:我们骑车去速度快,早去早割。爸爸赶着大黑(我家的马)在后面,车是重要的运输工具,需要往家里运麦子。那时庆幸的是二姐载着我,我还有机会坐在后面再睡一觉,心里想慢点骑啊,慢点骑,搂着二姐的腰迷迷糊糊地睡着,结果每次都感觉二姐骑得贼快,然后突然听到:快下来,到了到了。没等我睡足,到麦田里了。睁开眼,一大片麦田,全是我家的,我总是跟娘调侃:娘,咱家纯粹是地主嘛,嗯,爸爸是地主,你是地主太太,我是地主家的三小姐”。为了这句话,娘曾经笑出眼泪。
割麦真的不是人干的活,太摧残人。站着不行,麦子没那么高,我当时还说,我要是培育出跟人一样高的麦苗就好了,姐姐就说我懒人爱做梦;坐着更不行,太慢,坐着割麦邻居会笑话的,因为邻居嫂子就笑话过我一次,咱毕竟是女生,得要面子不是?只能学着爸爸和娘弓着腰,割着还得随时用少许麦子扎个类似绳子的靿子,将割的麦子一捆一捆捆起来,便于装车运回家。每人顺着四个垄,就是四趟,无论怎么割,就是不见地头,最关键的是,无论我多么卖力,姐姐们总把我落在后面。每到这时,爸爸跟娘割到地那头,就会偷偷地帮我割,姐姐们总是嘟囔着说他们偏向我。毕竟是占了便宜,我只好打趣地告诉姐姐“你们别着急,一会我来给你俩接趟”。可是姐姐们用翻白眼“回敬”我。果不其然,我还是体力不支,割着割着又落后了,手磨出了泡,腰疼的直不起来。咧着嘴,哭咧咧地偷偷往远处一瞧,姐姐们依旧在我前面,快割到地那头了,娘又在给我接趟了。
我弯下腰继续割。大姐突然在远处说:“哎,咱家三小姐呢?”她们根本猜不到我在干啥,我发现一只小刺猬,就在那么短的时间,我都给她起好了名字“四小姐”,我把一捆麦子平铺下,这样邻居以及他们四个人就看不到我,我趴在麦子上逗小刺猬玩呢。 小刺猬一开始还陪我玩,我用麦穗挡住她的去路,她就蜷缩在她的刺里面,成为一个小圆球,说啥也不出来。当时娘看到后就说咱家今年绝对大丰收,因为刺猬代表着财运。果然,从那年起,我家告别了玉米面窝头,天天吃白馍馍了。哎,四小姐,谢谢你来到我家的麦子地,谢谢你在麦假里的陪伴。那天我继续割麦,四小姐就回家找妈妈了吧?我想一定是。
太阳是真的过分,干嘛那么负责,为了给老百姓晒麦子,火辣辣地炙烤着。额头的汗流就流吧,还欺负我的眼镜片,摘下眼镜擦,手上有土,一擦,镜片更加模糊。汗水流到眼睛里,嘴里,咸啊,眼睛就疼疼的。姐姐不近视,她们就笑话我。那狼狈样,不堪回首啊。
但是,再不堪的岁月,也会有甜蜜的时刻。娘说麦秋大家太累,得吃好。要给我们包茴香包子吃!最最最开心的是需要派一个人去赶集买肉、买茴香!这样就一上午不用再去地里割麦!
“我去买我去买!”喊完了以后,俩姐姐竟然没出声。
其实姐姐们都让着我,根本就不跟我抢。唉,我这小心眼啊。但是她们说:地主家三小姐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采购员,哈哈。
包子真香。
现在回家,娘也包茴香包子,但是就是感觉不如那时的好吃。爸爸说:其实一个味道。
漫长的麦秋天还在继续……
一天下来,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傍晚卸下车,凉凉快快地在场里看场。那时一捆捆的麦子攒在麦场里,麦场里用麦子与包袱搭一个简易的看麦小屋,夜里爸爸在场里看场。但是需要我们姐妹仨留一个先在这看着,等爸爸吃饭回来替我们。不用猜,这活还是被我抢到手了。因为她们回家后需要帮娘一起做饭。而我在这,啥都不用干,躺着睡觉就行,说是看场,其实就是一种心里安慰。因为民风淳朴,虽然麦场在村子外围,但是麦子从未被偷过。
终于割完了。
但是繁重的劳动并没有结束。割完了还要晒麦子、打麦子。越是太阳毒辣的时候,越得盯在场院里。一遍遍地翻晒,肩膀、胳膊累的呀。孩子们累了能偷懒,娘却不能。长大后才体会到娘的不容易。村里只有一台拖拉机,家家户户排队雇拖拉机打麦,但麦子太多,等不起啊,抢麦抢麦,一旦下雨,麦子淋在场院里,就坏了。所以大部分麦子是我家的大黑马拉着碾磙子,一圈,又一圈……
马儿打场的时候,也需要吃喝拉撒。神奇的地方是什么?这要从人说起,人干活时,想方便一下,必须停止手头的工作;马儿打场神奇的地方太让我大开眼界:人站在中间,牵着拴马的钢绳,以钢绳为半径,马儿在转圈。突然,马儿的尾巴翘起,人,抓紧把脚下准备好的塑料桶拿过去,放到马尾下,然后,你会看到,一个一个,冒着热气的马粪蛋蛋陆陆续续掉到桶里。还别说,本来我真的怕晒,很不情愿待在场院里,宁愿去赶集当采购员。但是自从学会接马粪蛋蛋,我竟然乐此不疲地赶着大黑打场,因为当我捕捉到大黑要拉或要撒尿的时刻,我感觉我太了不起,我为自己能敏锐并迅速地做出判断、接住马的粪便而自豪!
……
前几天,跟着78岁的爸爸、80岁的娘去北边的场院,说是场院,其实再也不是原来的场院,场院被爸爸松了土,栽上白蜡树,成了一块地。
我说起了小时候割麦子。娘说:现在村里再也没有人割麦子。现在年轻人都是用联合收割机,当天麦粒就进家。还说,生活真好了,以前你们跟着我和你爸爸受了累了……
其实我想说,我好想念那时候,尤其是凌晨四点半,娘拿着笤帚喊:起来啦,这时天凉快,咱把东滩那块麦子割完了就回家。你们抓紧起来,去晚了天更热,快起来,你爸爸把镰刀都磨好了。别睡了,再睡麦穗都掉在地里了!
那时,娘跟爸爸年轻力壮,不是现在满脸皱纹,不是现在行动迟缓,不是现在头发花白。
有人说,故乡是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其实故乡就在那里。思乡也许并不是思念家乡,而是一种熟悉,一种温暖,一种安全感。只是故乡尚可回,流光已不复。总会有些东西一去不回,就像那些极速落下的雨滴,和这无情消逝的时间。没有人可以真正地高蹈世外,没有人可以留住过往。所以,不如就让那万千红尘迎面而来,呛个泪流满面,笑个捧腹失声。
芒种马上到了,麦子马上熟了,凌晨四点半,娘在睡觉,我却醒了。窗外,竟然在下雨。
蓦地,南宋蒋捷的那首《听雨》在耳边回荡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