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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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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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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骇河里的一滴水

徒骇河伏地而行。

你是徒骇河里的一滴水,哪一滴是呢?我辨识不清。只见每一滴都在跟我摇摇招手……我感觉哪一滴都是你。

----- 题记

我出生的村庄很小,但是很有特点:村东一个水湾,村西一个水湾。

我对水的认知,来源于夏天村里的水湾。

杏子挂满枝头的时候,我呱呱坠地。我出生前,燕子在房顶筑巢、养娃,飞了走,走了返。年年无波澜。有一年,一支竹竿伸到房顶,燕子窝与五只小燕子一个漂亮的倒栽葱,齐刷刷落到地上,爸爸回到家,二话没说,用钳子铁丝将家里的一个很小很圆的盛馍馍的东西绑到屋顶的檩子上,同时小燕子被爸爸从我的怀里抢走放进去,燕子妈妈也默认了这个新窝,继续在外面抓虫子喂养那五只曾经被我捅下来摔在地上大难不死的小燕子。

不让玩小燕子,这个难不倒我,毕竟会走路了,我像一只觅食的小狗,跑到村南玩,跑到村北玩。但是,从不敢到村东和村西去。那里是禁地。一到夏天,娘跟爸爸就如临大敌,藏起笑容表情夸张,把我们姐妹喊道一起说:村东与村西,是水湾,水很深很深,前几年淹死两个17岁的男孩子。所以如果不是大人带着,谁都不能单独去玩,就是跟小伙伴一起也不行。于是小时候能跟着母亲去东湾成为我特别开心特别期待的一件事。夏天来临之际,蚊子家族开始蠢蠢欲动,于是各家各户吊起蚊帐。但是奇怪的是大人们吊蚊帐之前都要先洗一洗(是不是撤掉蚊帐的时候天气已凉水温也凉不方便洗?我猜应该是)。那时没有洗衣机,于是家家户户都要去水湾里洗。母亲带着我们姊妹几个,连同家里唯一的小饭桌,来到水湾。母亲把饭桌放到水里,水刚刚没过桌子腿一半,然后她把蚊帐放在桌面上,我们姊妹几人轮流站到洗衣粉泡过的蚊帐上,踩啊,踩啊。母亲拿着水盆一遍遍往蚊帐上泼水。我们姊妹几人乐不可支,小脚丫踩到蚊帐上,脚心里软软的。抬眼望去,每隔一米或一米半,就会看到村里的母亲们带着孩子们洗蚊帐,家家如此,年年如此。站在桌子上,看着远处一片水,感觉这湾怎么这么大,看着看着,腿就打颤,生怕不小心掉进水里淹死。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就这样缓缓而过。家家的墙皮被雨淋了,又被糊上一层搀着麦秸的泥。这层泥是每个村子每户人家一进入春天的重大仪式的产物:一般一户人家泥屋,附近邻居一起来帮忙。男人们挑着水桶,拿着铁锨、泥板,鸡鸣后就开始忙碌,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蒸窝头蒸虾酱、萝卜条。时光就这样被一层层泥到墙皮里,我也在慢慢长大。

这时,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对徒骇河更是无从谈起。

我的家乡有两条河。跟随你的脚步,我的思绪开始在第一条河----秦口河----弥漫开来。

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是住姥姥家,记得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给我们姐妹几个洗脸、抹雪花膏、换新衣服,然后在小推车一边放上一个手编的“粪篓”(荆条或者紫穗槐条编织而成,平时从地里往家运送农作物、土、粪料的家用器具),别以为“粪篓”很臭,其实不然,那时只有小妹才有此待遇,因为粪篓不大,正好把小妹放里面;我跟姐姐略微大一点,没有坐粪篓的待遇,母亲把我放另一边,姐姐则被放在小推车正中间。小孩子喜欢跟着母亲住姥姥家,无非是冲着姥姥家有好吃的。早晨醒来,枕头底下还会有姥姥在我们熟睡后偷偷塞进去的花生、糖块。除了吃,住姥姥家还有一件事让我感觉兴奋,那就是去姥姥家一来一回的路上,我们会从一座桥上经过,桥下是一条在我们小朋友眼中比家里的东湾还要长、还要深好多好多的湾。当然,上了小学才知道,她是一条河,名字叫秦口河。秦口河南北走向,河上是一座东西向的桥,有四根圆石柱支撑着桥面,桥面南侧是数根栏杆,栏杆上还有“五星”图案,后来爸爸告诉我,那五星是他跟工友雕刻上去的。这也成为我上小学时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北侧连接的是高高的建筑物,上面写着“秦口河下洼闸”。

母亲推着我们去姥姥家,每次走到桥上,我们都会嚷着跳下车,抓着桥栏杆往下张望,只见河水有时呼呼地从北向南流,有时被一块厚厚的大板子阻挡住,那时不懂,现在明白这是调节水位的闸,桥北是海水,桥南是河水。我们村里的大水湾够让我震撼了,没想到秦口河比家里的两个湾还要壮观。每次都是母亲催着我们坐上小推车恋恋不舍地离开。从姥姥家回家再次经过秦口河下洼闸,我们还是会兴高采烈地抓着桥栏杆看河水从桥下流过,乐此不疲。

在姥姥家,我们经常会吃到肥肥的、红红的大对虾以及大大的梭子蟹,还有炖的鲜梭鱼、蒸的咸梭鱼。那时年龄小,只顾着享受美味,却从不考虑这些好吃的从哪来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姥姥家天生就有这些好吃的。直到上小学时跟好多小伙伴一起玩耍,看到她们吃一种叫“虾米糠”的东西,就是没有虾肉,只有大虾晒干后剩下的碎末虾皮。我回家问母亲,才得知,并不是每家都有这么好吃的海产品,姥姥家不是天生就有这些,这是在外工作的姥爷带回来的,我们吃的螃蟹与对虾,大部分是姥爷在工作地买的或者是附近的渔民捕捞来送给姥爷的,姥爷那时被他们亲切地称呼为“邴会计”。邴会计为人少言寡语,不善言谈,但是每天眼睛都是笑眯眯的,无论谁家有困难,邴会计从来都是伸出双手尽力而为。那时民风淳朴,大家没有豪言壮语的感谢,他们就把自己捕捞的海货送给姥爷,这时我才了解到,我还有在外工作的姥爷!愚蠢的我,真的是。只是姥爷工作忙,离家又远,不能经常回家。我们去的时候,姥爷恰好都没在家。也是上了小学会识字后,才看懂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在我的写字台上写的是给姥爷的家书。

姥爷亲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堂兄弟八人,他排行老五。他们这辈占“汝”字,这个字,偏旁是“三点水”。很巧的是,他的一生,始终蕴藏着水的气息,无论他走到哪,都跟水在一起。

母亲跟我讲,姥爷在兄弟八人中脱颖而出,被他的二伯父(当时开着多家铺子,类似于今天的民营企业家)选中,负责下洼水旱码头的店铺,他性格温顺敦厚,每天面带微笑,待人谦和,深受南来北往的顾客的喜欢。加上他聪慧好学,很快将铺子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秦口河里的水在海水的潮汐作用下,变换着身姿。远远地看,它就像一根孤独地琴弦绷在原野上,任风雨和岁月弹拨。与河水同行的还有姥爷的青春,在每天算盘珠拨动的声音中慢慢消逝,直至他结婚生子。

我的家乡有两条河。跟随母亲写给你家书的地址,我的思绪开始在第二条河----徒骇河----弥漫开来。

母亲写给你的家书地址一开始是刁口,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后来是岔尖,再后来是郭局渔业人民公社,最后是弯弯沟。但是母亲与父亲将你的工作地统称为海铺。对,海铺,“铺”字读去声。

这些地址,生长在姥姥的讲述里,母亲的回忆里,别人的文章里。如今的它们都变了模样,但是,始终不变的是,无论你在哪工作,始终没离开徒骇河半步。你,就像徒骇河里的一滴水,从此在徒骇河的怀抱里游弋。

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姥爷利用假期来我家。姥爷姥姥的到来,比过年更让我期待。农村的贫瘠,像一块膏药似的顽固。姥爷的到来,把膏药撕开了一个角,填补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们。因为跟随姥爷到来的,还有大螃蟹、大对虾以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鱼。当红红的大螃蟹端上桌,桌边迅速围满了垂涎欲滴的我们。姥爷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无一例外的,小孩总觉得别人你家的东西好吃,于是,躲开大人的视线,我拿着螃蟹夹子,在大门口换小伙伴的地瓜面窝头吃,换从东营油田回来的小伙伴的葡萄粒吃。一个螃蟹夹子换半块窝头,换两粒葡萄。换完,三个小孩互相瞅着吃,哪怕鼻涕过河,美味无比。

不仅有美味的海产,你给我们带来的还有别的小伙伴羡慕至极的画本:《霍元甲》《闪闪的红星》《铁道游击队》《齐天大圣》……虽然画本图画下面的字认不全,但这些成为我们的启蒙文学读物。我的世界大了起来。你每次来,都会笑眯眯的,抬起手示意我在你自行车的挎包里自己拿出你给我们带来的惊喜———新画本。

是你,给我们姐妹几个艰涩的童年带来温暖的期待;是你,将我们姐妹几个贫乏的大脑充盈丰富起来;是你,用阅读引领我们姐妹几个走出单调的农村,去认识世界,去感知世界。

你给我们描绘徒骇河的四季与鱼虾,你给我们讲述大海的磅礴与力量,你给我们讲述附近渔民与徒骇河的故事,徒骇河与你的故事,你与附近渔民的鱼水情深,渔民们的善良、智慧与艰辛。你每次来,都是笑眯眯的,声音缓缓的,就像河水流过,小鱼游过,风儿吹过。你是故事里的美人鱼吗?不是啊,你是男的,你是本领高强的天兵天将,你是我的姥爷。每次你从我家离开时,我都会把大门关上,以为这样你就走不了;母亲打开门,我就站在门口堵着你,扯着你的衣角哇哇大哭。你蹲下身来给我擦着鼻涕与眼泪,说很快回来,很快有新的画本带给我。你走了,我站在门口眼泪哗哗地流。

生活并不总是风平浪静。一个大海啸突然袭击了你们。你们的房子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所有的生活用品无一幸免,最关键的是你们的账簿被狂风席卷到大海里。“完了完了,邴会计邴会计!这下完了!”“这么好脾气的邴会计!他是为了那些账本跳下去的啊!咋办啊!”当岸上所有人以为你再也上不来的时候,一个浪头,把紧紧抱着账簿的你卷回到岸上!你微笑着看着大家,人们惊呼着跑向你。我没有亲见,但是母亲讲到这些的时候,我紧张到犹如就在现场。

时光不禁熬。我再也不是跑到马路上对你翘首以盼的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你再也不是放假后骑着自行车带来无数惊喜的天兵天将。

我上大学了。

你退休了。

姥姥病故了。

家里就剩你一个人。那个笑眯眯的你变了很多。眼睛虽然还是笑,但笑的勉强,就是一瞬间。并且,母亲说你夜里睡觉开始砸墙,出现短暂的大脑糊涂症状。每当我看望你要离开的时候,你总是站在大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我推着自行车,也频频回头劝你回去,你却一直站在那,在眼睛的余光里,我看到你抬手擦拭着眼睛。

过年的时候,我心疼你自己在家孤单,我会与表弟陪你一起过年。表弟吃完饭没心没肺地跟小伙伴出去玩了,我不忍心。为了驱赶你的孤单、活跃你的大脑,我总是故意让你聊一下在海铺工作的话题。于是吃饺子的时候,你烫上一壶白酒,咱爷俩一人一杯,其实你也就喝一壶,我也就品尝那一小酒杯,但是聊着聊着,仿佛你又回到了弯弯沟,你说你每天写很多账本,徒骇河上的船啊,每天排着队,无数的海货从徒骇河上运出去……当时看着你的眉毛有几根特别长,我问你,你说这是长寿毛,我随即问道:姥爷,你77岁了,怕不怕死啊?你这次真的笑了:“怕也没用,人都是这样一辈一辈过来的。”你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是的,我回去看你的时候,不止一次地看到你在阳光照耀下的小院子里,拿着桐油打理那口大大的、看了令我毛骨悚然的、木制大棺材。

爷俩吃完饺子喝完酒,茶也泡好了。茶壶是你所在的单位---水产公司赠送给退休老干部的慰问品。只见茶壶上写着一句话“清心也可以”,我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印在上面?你告诉我:“这句话无论哪个字打头都是可以的。这句话出自林新居的禅理散文《满溪流水香》之《清心也可以》,中有茶壶诗——‘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而且每句话前面都可以加上‘茶’字,意思是,茶不仅解渴、去腻,也可以提神、清心。从古到今,饮茶品茗,一直与生活息息相关,从文人雅士到贩夫走卒,都能领略品茶的情趣,茶可谓雅俗共赏。”

你依旧是我心中的天兵天将!

后来,我把茶壶诗讲给我的学生听,一届又一届,茶香缈缈,回味悠长,就像徒骇河水,缓缓流淌,不曾停歇……

燕子来了走,走了来。

我来到了徒骇河畔的县城里上班。

80多岁的时候,你的糊涂加重了。

你被姨妈接到了县城,徒骇河畔。你又来到了你朝思暮想的徒骇河边。我陪你在河边看别人撒网,你回过头,突然催着我去买笔,去买“扉子”(我们的方言,就是记账的单据),你的眼睛里透着焦灼,你的工作是你的全部世界,你的一切。

2002年2月15日,农历正月初四,你离开了我们。你的骨子里奔涌着徒骇河的水,就像你名字里那个“汝”字,你是一滴水,徒骇河里的一滴水,很普通很普通的一滴水。

2024年的今天,我漫步在徒骇河畔,如果你还在,我想推着你来河边看看,看看这里的变化,闻一闻河边的空气,听一听这儿的鸟鸣,看一看徒骇河里的渔船。这,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她叫滨州市沾化区徒骇河国家城市湿地公园。姥爷,你可知道,这个漂亮的公园,北至徒骇河兔儿岛,南至徒骇河花家闸,总面积约20多万亩。湿地公园内原生植被丰富、原始生态保持良好。沿岸有灌丛、草甸、芦苇等各类植被100余种,水陆野生动物近300余种。姥爷,这些,你不曾见过。

徒骇河见证着你大半个人生,见证着故乡的变化,见证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河水经历着故乡,美丽着故乡。河边的树栽了一茬又一茬,人在一辈辈故去一辈辈长大。徒骇河上简陋的石板桥被雄伟的彩虹桥取而代之,石板桥也好,彩虹桥也罢,变得是容貌,不变的是内核,是精神,是追求,是信仰。这座桥每天矗立在河面上,肩上行车,腹下渡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顶天立地,上下担当。桥静静地矗立着,缄默着。犹如每天笑眯眯,低着头在河边码头,静静地整理各种货物运输数据,任劳任怨,没有光环,没有惊天动地,一干就是一辈子的话不多的你,我的姥爷。

每一条河流,不必猜想来自哪里,流向了何方,我们只要站在河边,静静观看河水流动的姿势,发出的声音,滋润的树木,盛产的鱼虾,漂流的船只……就可以了,每一条河流都藏有生命的图腾,每一条河流都离不开一滴滴河水。虽然,一滴河水普通到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正是这一滴滴河水,才有了整条河。

徒骇河伏地而行。

你是徒骇河里的一滴水,哪一滴是呢?我辨识不清。只见每一滴都在跟我摇摇招手……我感觉哪一滴都是你,都是你,邴汝芝,我的始终笑眯眯、话不多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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