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住着一个人,他留给世间的痕迹慢慢淡去,但他在我心底点起的涟漪一层一层迭起,从未散去。生老病死,沧海桑田,时间扭转轮回,仿佛能将一切记忆消磨湮灭,所以我拿笔,记下。
对他的记忆何时而起呢?它们像是被包裹在一块被震碎的玻璃碎片上,零零散散,不能依着时间拼凑起整个故事。我记得——
他老了,喜欢在房屋的大门口旁靠墙放一把木椅子,就静静地坐在那椅子上面。记忆里,他套着蓝灰色调的衣裳,一件一件从里到外叠加着,头上缠着灰色的布条。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只是安静地打着盹儿。他脸上的褶子密密麻麻的,但也没有堆积起来,花白的胡子散散地布在下巴的褶子上。等我从门前蹦蹦跳跳经过时喊了他,他才抬起头,看看我,然后示意我停下,再慢悠悠地拿过靠在墙边的拐杖,站起身,领着我往屋里走。他总是能精确地领我到某一处地方,拿出很多糖或是其它吃的塞于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总是收集着家里的糖果和别人给他的吃的,等着我经过后交与我。叔外祖父总是疑惑于家中零零散散的零食莫名丢失,后来发现了是因为我。从那之后,好多人在我面前对着我说外曾祖父只疼我一个人。我小小的心里也自以为地喜欢着他。
只是突然有天外祖父晚上回来得很晚,平时不太爱说话的他对我说了许多。叔外祖父对我充满了疑惑,过年过节时所有的孩子都回来了,我们村大部分孩子都是外曾祖父的儿孙,可他只疼于我,还把大家孝敬他的东西给了我。
“你以后少从他家经过了。”外公告诫我。
听到这些后我也有着数不尽的委屈。没有从叔外祖父家经过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
后来见到他不是过节去叔外祖父家吃饭就是叔外祖父一家来我们家吃饭,或是我们两家都在的饭局。
我去叔外祖父家吃饭时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不停地将锅里的大肥肉夹起来,示意我伸出碗去接。周围的长辈看着我,我不好拒绝,只得接。就这样接了一大碗肥肉,嘴里油腻的感觉直冲脑门,却还在硬着头皮继续伸碗。
有一天晚上,我已记不清是在谁家,饭后,他便想要回家了。大人们争着相送。他却拒绝他们,执意要我送。小娃娃送当然是不放心你的,但他们也拗不过大家长,只好让比我大几个月的表姐陪着我一同送他回家。就这样,路灯下,公路边,我和姐姐两个小娃娃在前面跑,他拄着拐杖在后面慢慢晃。
等到了家,他又领着我们到一处变出许多好吃的。此后,每当叔外祖父一家在我家附近走亲戚时,都会喊我送他回家。
但想想,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搀扶过他,只顾着自己往前窜跳,甚至还觉得他走得慢了。如果想起外公的话,我还会加快脚步。我也从来没有和他聊过天,听他说很多话,甚至不曾看到他笑过。那时的我在不会爱的年纪里理所当然的受着所有他给的。
后来我上了学,慢慢长大,没有调皮地到处乱窜,也没有了糖果。只是放假后,会看到爸爸领着和曾经的我一般大的弟弟去给他剃胡子。
再后来,他就离开了。离开时,人们都说,他生前,最疼爱我。
我站在灵前,拿着那蓝色调的照片,望着他布满褶子的脸,花白的胡子。趟着泪。可那时的我根本就不懂爱。
长大后,每到过年时,我都想去看看他,可他没有等我。没有等我学会把声音提高,语速放慢,脚步放缓。
人们提起他,都说,很奇怪,他只疼我,问我是否还记得。我见着一张照片,那上面的他花白的胡子,但没有拄拐杖,手牵着小小的我。妈妈说,小时候,他最喜欢牵着小小的我,在田坎上走着。“你还记得他吗?”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去偷叔外祖父家刚成熟的葡萄时,人太小了,根本够不着,被他发现了,专门给我搬来凳子,再将摘好的葡萄放在上面。让小小的我趴在上面吃。到这里,已经是我记忆的极限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叫我的名字,甚至可能他都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可他依旧用他笨拙的方式将所有的爱都给予我。而那时的我小小的脑袋里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陪伴他。他都没有仔细权衡过利益得失,他应当等我,等我知道。
我生来他就认识我,可我认识他却要了他整个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