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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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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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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广州文艺》2020年第二期

孟祥友说我是天上来的。

那天,孟祥友刚进门,我双膝着地,向他“奔跑”过去,而后上半身笔直竖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像一只小狼狗,冲着他笑。

孟祥友把我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放下,又举起,又放下,说:“咦!奇奇是天上来的。瞧瞧!上去了,下来了,又上去了,又下来了。没错,奇奇是天上来客啊!”

我伸出嫩叶般的小手,在他的耳朵、鼻子、嘴巴乱抓,拍打他的脸。他的脸歪来扭去躲着我,眼神却越来越柔和了。

但孟祥友只要一坐到电脑前,就马上严肃起来,再也不和我玩了。我隐约意识到,孟祥友的那台电脑里有什么古怪。

又过了一年,孟祥友开始教我认字。

我认字很快,虽然还不太明白字和字之间的联系,但只要有一片文字符号出现在我眼前,我的脑子里立马就能呈现出多多少少与之相对应的一番情景。比如说,三周岁生日刚过,那一天我终于敲开了孟祥友藏匿在电脑D盘里的秘密文件—《孟祥友日记》。

日记反复提到一个叫“毛毛”的男孩。毛毛小时候跟他妈妈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多年不见,亲情已在彼此的心里变得十分淡薄。毛毛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本来以为毛毛可以回到身边,那么,他们的亲情就可以重新开始,可是……

孟祥友出现在我身后,见我竟然打开了他的日记,也没怎么在意。我歪着脑袋看他,忽然说了两个字:

“毛毛”。

孟祥友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呆萌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正在吃水冒泡的鱼。

我越来越喜欢缠着孟祥友了。我要他陪我玩躲猫猫。我藏身门后,他就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奇奇呢?咦,奇奇在哪儿呀?我一下跳出来,拍着手掌,嘎嘎嘎大笑。

我要他陪我看动画片《托马斯的故事》,他就跟我一起看。我还缠着要跟孟祥友睡觉,睡前要听他讲故事。

孟祥友讲武松打虎,我参与改编,所以,我们的故事每次都有翻新:

武松为什么要打虎呢?孟祥友讲,因为那只吊睛大虎把毛毛给叼走了。武松找到那只吊睛大虎,要讨回毛毛,老虎不给,就打起来了。武松把木棍子都打断了,可他还是打不过老虎。他丢下木棍,回头就跑,老虎在后面狂追不舍。

武松向托马斯求救,于是托马斯带着高登、詹姆斯赶来助阵。我讲,三个火车头开动起来,使劲撞那只吊睛大虎。老虎被撞得直打圈圈。可是老虎太厉害了,只是屁股被擦破了一层皮,流出了血。它抬起带血的屁股,放了一个老虎屁,就把他们薰得七倒八歪的。受了伤的老虎,和七倒八歪的武松、托马斯、高登、詹姆斯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眼看他们个个都要被打死,孟祥友讲,这时,天上降下来一个小孩,他叫奇奇。

“孟祥友也是天上来的。”我说。

“对,孟祥友也是天上来的”。孟祥友想了想,“孟祥友大奇奇七七四十九岁,天上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孟祥友和奇奇只不过是前脚赶后脚。”

“爷爷,再讲武松打虎爷爷。”

孟祥友讲:“奇奇一来,他们就不打架了,他们都听奇奇的。老虎、武松、托马斯、高登、詹姆斯都成了好朋友。”

“那毛毛呢?”我问,“毛毛怎么办呀?”

“毛毛留在老虎窝里了,没有回来。”

“为什么呀?”

“马小样说毛毛不能回来。”孟祥友黯然地说。

讲完武松打虎,孟祥友开始教我背《三字经》。我一句一句跟着学,当背到“鸡鸭鹅,马牛羊”,我的眼前浮现出鸡飞鸭跑,牛羊遍地的情景,把我乐得嘎嘎嘎笑。

“马牛羊,嘎嘎嘎,马牛羊。”

孟祥友问:“孟祥友是谁?”

我说:“是爷爷。”

孟祥友问:“谁是天上来的?”

我说:“是奇奇。”

孟祥友问:“马牛羊是谁?”

我环顾四周,除了马小样,没有别的人了,我说:“马牛羊是奶奶马小样。”

孟祥友说:“回答正确。奇奇真聪明,什么都知道!”

我冲着远处的马小样大叫一声:“马牛羊!”

后来我知道,孟祥友不是我的亲爷爷。

孟祥友经常抱着我站在阳台上,让我看外面的树、电线杆以及飞来飞去的鸟,听众鸟喧哗,而他自己却毫无目标地盯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眼神空洞而又呆滞。

我偷看孟祥友的日记,隐约能猜到孟祥友发呆的原因。

根据日记记述,那时候,我爸爸王嵬才8岁,毛毛9岁。孟祥友的前妻生活上遇到困难,想让毛毛回到孟祥友身边。孟祥友跟马小样商量。马小样说,王嵬还小,毛毛在这里,会受他欺负的。过了半年,孟祥友又一次试图说服马小样,说,毛毛不会欺负王嵬的,他们差不多大呢。马小样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你家毛毛,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家里来,你让我们怎么接受?孟祥友又一次语塞。她的这种随随便便而又不容置否的态度让孟祥友始料不及。他只好回了前妻。前妻大怒,在电话里把他狼心狗肺地骂了一通。又过了一年多,孟祥友重新提及此事,马小样也还是这个态度,但附加了一个理由,说,其实她是怕毛毛来了之后,容易引发家庭矛盾,伤害了夫妻之间的感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会伤害到她的独生子王嵬。

说白了,马小样不接受。看到这里我有些着急,我对马小样意见很大,她这么处理事情不合规矩,最起码完全不符合我们外星人的规矩。孟祥友告诉过我,在我们那个星球,规则是普遍适应于每一个人的,譬如说,你对张三这样,对李四也要这样,对王五、赵六也要这样,绝不容许有这么大的偏爱和偏差。说实在话,我们的文明太规范了,也太沉闷了,已经规范到无懈可击,沉闷到一成不变,以至于显得铁板一块,死气沉沉。孟祥友还告诉过我,在几十亿年前地球形成之初,我们就利用殒石,将生命的基本元素降落在许多个类行星上,地球是其中之一。地球人对于地球的生命起源众说纷纭,从几十万年到几百万年,其实都是错的,他们忽略了这中间经历过的几次生物大灭绝,他们不知道地球人类曾经有过和我们一样的高度文明。当然了,社会文明果真发展到了我们那种程度,也是无趣得很,这也是我为什么从外星球逃逸的原因之一吧。我们那里距离地球有几百光年,这么说肯定没人相信,因为你们无法想像有比光速更快的飞行器。但我们并不需要任何飞行器,也不是通过什么时空虫洞,说出来你们就更不相信了,我们到这里,只不过是以一个意念瞬间穿越。我们远远看见有个星球,色彩斑斓,又见山河大地,江海奔腾,杂花生树,于是心念一动,就来了。

这都是孟祥友跟我说的。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

有一次,我故意问马小样:“毛毛是谁?”马小样装作没听见,我就一直喊着,“毛毛,毛毛,毛毛!”

马小样恼羞成怒:“一边去一边去,没事瞎嚷嚷什么!”

根据孟祥友的记述,他跟马小样成为夫妻,却无法找回毛毛,他理所当然也就漠视了所有的亲情,就连同诸如兄弟姐妹、近亲远亲、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一概没了兴趣,更别说是马小样这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了。他打了个比喻,这样写道:

“就好比说你失去了一座煤矿,而后让你去路边拾煤渣,全然不知所谓。”

但我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孟祥友对我的真心喜爱,他说:“奇奇啊,只需要给你装上一对翅膀,你就成了天使。”

我张开双臂,在地上跳了几下,可怎么也飞不起来。

我上了幼儿园。每个周末,王嵬或田小禾开车把我送到孟祥友家。

王嵬很少抱我,也不跟我玩,也不会讲故事。我闹腾几下,他就跟我凶,狠狠抽我屁股。王嵬矮小,不到一米六,田小禾身高超过一米七。田小禾怕我长不高,一直祈祷似地对我说,奇奇随妈妈,奇奇一定要长得又高又帅哦!

那是当然,我是天上来的嘛!我就是不随妈妈,随孟祥友也行,也不会矮小到哪里去。我坐在王嵬的宝马里,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孟祥友,心里快乐无比。

孟祥友的故事层出不穷。讲完一个故事,他就把我抱起来,站到阳台上看风景。阳台的前面是个建筑工地,打钻机和挖掘机一天到晚运转不停,它们上上下下地忙活,让我百看不厌。我看一会儿,就抬起头来说一句:“爷爷叫孟祥友。”他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脸蛋上亲了一口。

但是孟祥友在日记里说,每次他亲我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一种犯罪感。他说,那是一种因对毛毛的缺失而产生的犯罪感。对此,我只能无奈,无语,人类的内心太奇怪了,我完全无法理解。

孟祥友和马小样经常会因为王嵬的话题发生争执、争吵,从他们的争执争吵里,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王嵬从小不喜欢读书,高中和大学都是花钱买来读的,成年后也不工作,找了个女朋友田小禾—不久后成了我妈妈。结婚时,田小禾家的陪嫁是一辆宝马的首付,而王嵬这边呢?王嵬认为原来那套半旧的房子作为婚房不够体面,马小样就又购了一套豪华型的按揭房。王嵬婚后不久就有了我,如此一来,一家三口加上宝马基本上就由孟祥友和马小样养着,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光荣的啃老一族。宝马和新房都是按揭,孟祥友和马小样贴进所有积蓄,还欠了银行很多钱。马小样每月的工资颗粒无收,全都贴进去了。家里的日常开支,从孟祥友工资里支出。有一次,马小样要做一笔已经死去多年的前夫家的人情,这笔人情是做给王嵬一个堂兄的。王嵬结婚时,这位堂兄出手阔绰,包了三万礼金,当时王嵬喜得屁滚尿流,嘴巴都咧到耳朵后面去了。现在堂兄结婚了,这个礼包得还回去,王嵬哪有钱还这么大的人情?还得马小样还。可马小样连未来二十年的工资都贴补进去了,又哪来三万?于是这笔钱就落在了孟祥友身上。孟祥友向一个朋友借了二万元。出了这笔钱,心里窝火,难免大发劳骚。马小样不服气,你孟祥友身为继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义务?孟祥友说,责任和义务是相互的,它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再说了,我们所有积蓄都没了,还得每月按揭好几千元,需要连续还贷20年……一个快30岁的大男人,还让我们养着他一家子,这是哪门子的责任和义务?

我预感到有一种危险在步步逼近。孟祥友与马小样几乎已无话可说。他们说的话往往是别有用心的,跟变戏法一样,每个话题都能变出彼此间的不满和冷嘲热讽。

圣诞节那天,我们一起到教堂看热闹,那里有演出,传道,唱赞美诗,鲜花锦簇,音乐和美。那个扮演诺亚的牧师在努力打造方舟—方舟在背景幻灯里古朴、厚实而壮观,他遇人就说:“日子近了,你们当警醒!”可是,愿意相信的人廖廖无几……最后,舞台背景里洪水滔天,整个教堂好像都在摇晃。

从教堂出来,他们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孟祥友忽然说了一句:“日子近了,你们当警醒!”

马小样马上发起责问:“那句话是神对世人说的,不是你孟祥友对我们孤儿寡母说的,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孟祥友说:“我说什么了?”

马小样说:“孟祥友你怎么能这样呢,应当反省的是你知道吗?你要不这么冷漠无情,我会经常思念前夫吗?继父也是父亲,父母理应对子女有所牺牲,天底下哪有父亲仇视儿子的?”

孟祥友说:“我们的骨髓都被吸干了,你还想让我牺牲什么?”

马小样说:“什么你们我们,你这不是把我们母子当外人吗?”

孟祥友说:“我哪敢!我只是没办法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马小样叹了口气,说:“唉!只叹我命薄,死了那么好一个男人。”

我忽然唱起歌来:“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神来的……”

他们大为惊奇,忘记了争吵。马小样说:“奇奇刚才唱的是什么?是赞美诗吗?”

孟祥友说:“刚才教堂里唱的就是这个,这孩子确实有些奇异,听了一遍就能唱……来,再唱一个,再唱一个。”

“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神来的……”

我唱归唱,可是,回到家里,孟祥友继续写日记发泄心中的不满,继续跟网友瞎聊;马小样继续跟他吵来吵去;而我,却仿佛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魔鬼的脚步声……

他们只顾着互相争吵,谁也没有理我。我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我放声大哭,“啪”一声摔碎了一个玻璃杯子。可他们依然毫无警觉。

第二天,王嵬和田小禾开着宝马来接我。我一头扎进田小禾的怀里,哇哇大哭。田小禾以为我受了多大委屈,嗔怪地瞅了一眼孟祥友和马小样,一声不响,抱起我就走。王嵬怒目瞪了马小样一眼,问:

“怎么回事这是?”

孟祥友55岁内退,按照当时不成文的规矩,不用上班了。这一年,马小样也办了退休手续。

马小样退休拿到了26万元的公积金,她想在王嵬家边上再买一套40平米的小房子,以后在小房子里带我就行。听说马上要放开二胎政策,说不定以后还能在这个小房子里带我的弟弟或妹妹。

“二十多万差不多够首付,接下来,孟祥友你的工资也差不多够按揭,况且几年之后,你退休了不也有几十万公积金吗?”

孟祥友说:“还按揭!你打算让我们这一辈子都在还债中度过?”

马小样自顾说下去:“原有的那两套房子房产证都是写王嵬名字的,这一套也写他的。一来呢?以后免得交遗产税,这二来呢……”

孟祥友问:“二来怎的?”

马小样说:“这二来吧,也免得日后有什么财产纠纷。”

“说来说去,你是怕日后毛毛来争财产吧?”孟祥友赌气地说,“那好,我现在就写下遗嘱,所有的房产与毛毛无关,行了吧?”

马小样说:“不用什么遗嘱,房产证直接写王嵬名字不是更简单?”

孟祥友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到电脑前坐下,啪啪啪打字,好像跟电脑有仇似的。孟祥友打完字,坐在电脑前发呆。我蹲在他的脚边搭积木玩。马小样走过来,说:

“好啊孟祥友,你这是在怨恨我吗?你这个人不懂亲情,更无法明白什么是母爱。母爱就是为了儿子万死不辞。你懂吗?”

孟祥友沉默着。

天色暗了下来。马小样又说:“你不懂什么是母爱也就罢了,但为什么连父爱都没有呢?”

孟祥友把我揽入怀里,摸了摸我的头,不搭理马小样。

我帮着孟祥友说话:“我和爷爷是天上来的。”

孟祥友说:“七七四十九年时差,只不过是前脚赶后脚,对不对?”

我说:“对!”

看上去马小样不想停止这场战争。她过一会儿就过来说几句,过一会儿就过来说几句,一开始只是训斥,后来变成了诅咒,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孟祥友一言不发,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犹如一块黑暗中的岩石。

马小样把我抱到床上睡觉,孟祥友独自睡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内心非常不安,睡前还在心里一直唱着,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晃,我仿佛看见一团红色的云雾倏地穿墙而入,气雾氤氲,形状急剧变幻,时而像一个魔幻玻璃球,时而又像一个方形盒子,非实非虚,非有非无……我看见孟祥友朝我走来。他把我抱起来,走到阳台上,对我说:

“奇奇,我们回家吧!”

我们变成了两个蓝色的光点,不断地向上升腾,发出“嘶嘶”的声响。我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上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向我们发出迷人的光芒。我想,那一定就是我们的星球—我和孟祥友共同的家园。

这时,我听到马小样叫我:“奇奇,怎么尿床了?起来起来,奶奶抱你小便。”

我小完便,跑到孟祥友房间一看,孟祥友果然不见了。我“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嘹亮,响彻行云:“爷爷爷爷,我要爷爷!”

马小样也跑了过来:“你爷爷呢?”

我如泣如诉:“奇奇和孟祥友都……是天上来的……听见没有……马牛羊!”

“我想孟祥友了。”

马小样看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和孟祥友是天上来的。”

马小样又看我一眼,还是没有回答。

自从孟祥友失踪之后,马小样的话越来越少,一天到晚叹气。我还见她精神恍惚,不时走神。有一次趁她一不留神,我爬上阳台的护栏,往天上看,希望能够看见孟祥友所在之处。不料,孟祥友的影子仿佛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一脚踩空,整个人掉落下去,紧急中我一声尖叫,并死死攀住护栏不放。马小样把我救上来后,面色死灰,等她缓过气来,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把我的屁股都打肿了。当天马小样就在阳台上加装了一个铁窗,但还是严厉地指着我的鼻子说:

“再爬上去就打死你。”

马小样把我看得更严了,她的视线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我。每天晚饭后带我下楼散散步,她牵着我的手,转悠了不到半个小时,又把我牵了回去,就像遛一只小狗。她没有像孟祥友那样陪我玩,又不会给我讲故事,甚至很少跟我说话,我都快闷死了。

每到周末,王嵬和田小禾还是会把我送过来,他们好过上一个轻松的双休日,出去小小旅游一番,或开车到乡下找一找特色小吃。我之所以没有反对,一是知道反对无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幻想着有一天突然看见孟祥友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我已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天上来的,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孟祥友是天上来的,既然孟祥友是天上来的,他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

我有好几个火箭模型玩具,都是孟祥友以前给我买的。我把那些零件装了又拆,拆了又装,甚至把不同火箭的零部件混搭在一起,每一次换个标签,“奇奇一号”、“奇奇二号”、“奇奇三号”,我倒计时:“……5、4、3、2、1,点火。”我想像着“奇奇号”在太空中飞翔。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孟祥友,于是每一次我都宣布:“发射失败!”

马小样说:“奇奇,不能总说失败,你要成功啊!”

我说:“奶奶,我想孟祥友了。”

一开始,马小样听了这样的话都会有明显的反应,或失落,或伤感,或怜惜地摸一摸我的脑袋,但到了后来,马小样的反应程度越来越弱,直至如强弩之末,就像发射失败的火箭冒着黑烟,从太空中坠落。我发现她的眼神慢慢黯淡、呆滞起来,有时候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不断地重复着说:

“孟祥友,你这个没良心的啊。”

后来,马小样一天到晚找东西,找一些老旧的物什,找了剪刀找尺子,找了尺子找针线,等找到针线,又忘了剪刀放哪儿了。如此循环往复,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不明白她到底在找什么。有一天她说,快过年了,要给我缝件新衣裳。我说:

“奶奶,我们老师说了,明天是端午节。”

再后来,我在马小样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她除了一天到晚找东西,根本顾不上我,甚至连饭菜也烧不好,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烧焦了。我有点生气地说:

“奶奶,这饭菜给小猪都不要吃。”

我回家,像孟祥友讲故事那样,把这些事七拼八凑地说给王嵬和田小禾听。他们互相看了看,田小禾悄悄跟我说:

“奇奇,奶奶傻掉了,以后你也别去了。”转而对王嵬说,“怎么会这么早痴呆,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们的房贷还有几年?”

王嵬说:“早着呢,这……可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你还想一辈子啃老啊!”田小禾没好气地说。

8岁生日的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件生日礼物,拆开一看,是一架新型的火箭模型,比之前我的那些玩具都要豪华、大气,再一看邮寄地扯,是爷爷孟祥友的住处。我带着礼物,乘坐公交车,飞奔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坐公交出门,心里激情澎湃,因为我知道,马小样早已不懂得邮寄东西了,我猜想这件礼物必有蹊跷。

给我开门的人正是孟祥友。

虽然4年多不见,虽然他变化很大,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孟祥友头上原有几根稀稀落落的毛发,现在却一根也没有,像个电灯泡;孟祥友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衣裤,加上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和加深,整个人也似乎褪色和老旧了许多,就像我在储物间旮旯里翻找出的一件多年不见布满灰尘的布娃娃。但奇怪的是,孟祥友看见我时,双眼还是那么明亮,似乎比四年前还要清澈无尘。

“爷爷!”我一下扑到他身上。

孟祥友把我抱起来,看看我身后没人,很惊奇:“奇奇,你是怎么来的?”

“我搭乘孟祥友的火箭来的。”我晃了晃手中的火箭。

孟祥友抱着我,哭了。我也哭了。我没有问孟祥友4年前为什么要离开,现在又为什么回来。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孟祥友回来了。

孟祥友告诉我,其实他并没有走远,只在这附近一个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住着,好几次他想回家,但一想起他与马小样之间那些解不开的死结,想起他们之间没完没了的吵闹,总是心有余悸。他经常悄悄地在这一带转悠,有时候也看见我和马小样,只是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直到几天前,他看见马小样下了楼,手时拿着一卷皮尺。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他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跟着跟着,他发现马小样迷路了,走不回来了,他就把她给带了回来。

“那你还走吗?”

“不走了。”他说。

我和孟祥友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这时,马小样走过来,拿着皮尺在我身上比量着。

孟祥友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马小样说:“快过年了,我要给奇奇做件新衣裳。”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我都要坐公交车过来,带着新型的火箭玩具,在孟祥友家住上两天。每次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马小样坐在一边听我们说话,不时搭上一句,基本上离题万里,偶尔也有神来之趣。

“孟祥友你骗人,我们不是天上来的。”我说。

“那我们是哪里来的呢?”孟祥友说。

“不要撒谎,撒谎要打屁股。”马小样说。

马小样看上去踏实、安定,她不再一天到晚找东西,也不再碎碎叨叨,她放下了,或者说忘记了要给王嵬不停地买房子的念头,也忘记了有一个小名叫毛毛的男孩,所以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为了儿子万死这辞”这样的话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和孟祥友,安静祥和。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马小样了。她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痴呆,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痴迷,至于痴迷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我玩一会儿,就会跑过去叫一声奶奶。她认真地瞅了瞅我。我又喊一声:“马牛羊!”她就笑了。

孟祥友在家做着家务,照料着马小样和我,空闲时和我一起讲故事。我们说,我们都是天上来的,马小样也是,要不然我们怎么会在一起呢?我们又说,王嵬暂时还不知道天上的事,等将来我们造出更厉害的火箭,把天上的风景拍摄下来给王嵬和田小禾看看,或许他们心生羡慕,将来也去那里居住。

马小样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比之前好,至少是比较稳定,没有变得更坏。她和孟祥友之间再没有争吵,一次也没有。

“孟祥友,你还写日记吗?”我问。

“电脑早就坏了,昨天我才让人修好。日记不见了。”孟祥友说。

“发大洪水了,什么都被冲走了。”马小样突然插进来一句。

我和孟祥友都开心地笑了。

孟祥友说,日记他还会继续写下去。之前的既已丢失,也没什么可惜的,但他想凭借着对我的深刻记忆,把我出生后的各种有趣的事,原本写在日记里的,都尽可能恢复起来。

“奇奇,所有的故事都从你开始。”孟祥友言之凿凿,“让在你之前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成为空白。”

“既然故事从我开始,但凡我能记忆的,我都补上吧。”我说。

“太好了奇奇,这是关于奇奇和孟祥友的故事。我老了,这个故事交给你了。”

“孟祥友你说得不对。你说过,七七四十九年的时差,只不过是前脚赶后脚。”

这以后,每个周末我都要来孟祥友家住两天,仿佛回到了我天上的乐园。

有一天,孟祥友忽然带回来一本《赞美诗》,我们找到了那一首诗歌,一起唱了起来。马小样虽然不会唱了,但她还能跟着我们的节拍哼哼。我们唱道:

我们应当彼此相爱

因为爱是从神来的

若我们相爱

我们的心就得以完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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