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3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温州市文联在文成石洋林场举办了一次文学作品加工会,时间竟达13天之久。那时候的人都比较安静、清闲,大家在一起专心写作,或修改自己的作品。
我和德吾住着同一个房间。闲时一起散步、聊天。那时的他,寡言少语,说话慢条斯理,平时显得非常文静。石洋林场山好水好,晚饭后,我们各自拿着一条毛巾,到山涧洗澡。山涧流水潺潺,凉风习习。洗着澡,我问德吾,有诗兴否?德吾真诚地看着我—那种眼神曾经让我深深感动。他说:“你先说一句,我接你下句”。我本就不会作诗,遂没头没尾随口说道:“我的身体用清水洗刷”。德吾略作思索,冲口说出一句:“清水用我的灵魂洗刷”。此句一出,我顿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向我涌来,势若奔潮,轰鸣着,冲撞、击打着我的心扉,使我一时间呆若木鸡。我似乎看到,山涧那清冽的泉水在那一瞬间相形失色,自惭形秽。
但,遗憾的是,我无法看到德吾所形容的灵魂。我只能想像,那是一种精神体,此物事一定比山泉还要澄澈百倍,圆满明照,不可思议。
此后,我与德吾有过无数次的交往,交往中有一些愉快的事,似乎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种种是非曲直,现在仔细想来,却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不提也罢。不过,有一件小事,让我始终觉得很荒唐,也挺好笑的。有一次,省里来了个作家,我和德吾一起到温州接站,一路上,德吾—此时的德吾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文学青年,而是一位能言善辩的文联主席了—跟我说,他准备送一些好茶给那位作家。接了站,当晚我们在苍南陪作家喝茶,德吾莫名其妙地反复对作家说:“韦陇说要送一些好茶给你呢”。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呀!再说了,我哪来的好茶啊?那个叫人尴尬呀,我当时就把德吾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此事一直让我奇怪,后来想想,可能是德吾自己想送茶,只是想借我的口说出来。而我是个愚笨之人,却参不透此中玄妙。
早先,我一直好奇着德吾要用来给清水洗澡的“灵魂”,对他的为人处世有着很高的期待值,然而,随着接触的深入,我不但没有发现“灵魂”的踪迹,反而对德吾慢慢地有了一些看法,心里存了一些芥蒂,觉得他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是。于是,人前人后,我开始说德吾“不好”。我当着德吾的面怎样说他,当着他朋友的面也怎样说他,我知道,直接间接,他都能听到我同样的责难。在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德吾听了这些是是非非的话,一定会很生我的气,一定会对我心生厌恶,从而达到我隐秘的期待:他在不堪忍受种种责难之后,进而反观自心,对自己的为人处世进行一次良性的修改、矫正。
很显然,我想错了。德吾每次见到我时,还是对我笑笑,还是跟我握手,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像蜻蜓点水般轻轻从我的掌心一掠而过,决不稍作停留。从这种姿态中,我似乎接收到了两个信息,一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德吾不与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次,德吾对我这种人表示“敬而远之”。就这样,许多年里,我和德吾不冷不热地处着关系。本以为,我和德吾的关系是不可能修复和改善的了,殊不料,有那么几次,我在听别人议论是非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那些议论和责难的要害,我又何尝没有呢?于是我进一步仔细观察,我平时认为德吾身上的种种不好,在我身上,竟然一样也不缺。而且很可能,我还有更加不好的品性。比如说,德吾明知道我说他坏话,还当面骂过他,而他却还能对我笑,跟我握手,从不曾失礼或怠慢于我,并且我也从未听他说过我的坏话,只是这种胸怀,就是我万万不及的。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不再说德吾的不好,进而开始处处说他的好话了。如此一个时期之后,德吾一定是收到了这一信息,再见面时,他与我紧紧握手,我从他的掌心里,感受到了一种难得的温度。
没想到,不久后诗人刘德吾出了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心痛与怀念不时萦绕着我,于是我想,许多人看世界,觉得这个世界都是矛盾,看不惯,想不通;看人和事,也是这样。自己没想通,就产生诋毁。其实,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世界也是。而世界是人心造就的,所谓人心世相,此之谓也。
我更愿意相信,德吾要用来给清水洗澡的那个圆满明照的灵魂,一直都在那里,我看不到德吾的光亮,与其说是明月蒙尘,何不说,是我自己心灵的一种迷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