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苍山上雾与蝶

与我同行的朋友都可以作证，有一次，我们在浙南一个叫玉苍山的山顶上，看到漫天飞舞的五彩蝴蝶。水雾弥漫，不久后，无数彩蝶死于水雾，尸横遍地。

玉苍山的水雾轻薄、飘逸而绵密，而玉苍山的蝴蝶，蝴蝶中最为姣好，形形色色，各种斑斓，难以尽说。这些蝴蝶太漂亮了，就像彩笔画成的一样，或单色，或双色，或多色，双翅展开来，有小孩的手掌那么大。在特定的季节里，空中色彩艳丽，如天女散花一般。但是，似乎一切的美好，在世间都难以久驻，玉苍山蝴蝶命里最大的克星，便是这似有还无、绵延不绝的水雾。

玉苍山的蝴蝶，比水雾还要轻而薄，因而它随风在雾中歪斜，剪着水雾飞行，有点跌跌撞撞，就像大病未愈的林黛玉，而绵延不绝的水雾，注定使它不久就要力竭，跌落，委顿在地。除非天上的太阳能穿透所有的云雾，地是干的，否则，地上的露和雾水就要黏住它那无比轻薄的双翼，致它以死地。

命如蝼蚁，比蝼蚁更加脆弱，更加无足轻重。不过，想想，这无足轻重的生命真是绚烂，假如，它要经历生老病死的整个过程，我们无法想象，一只衰老不堪的蝴蝶，会是怎样一个画面。以此而论，又不是因为美好才短暂，唯其短暂，所以不落平庸，神采飞扬。

水雾和蝴蝶，让我想起李商隐。李商隐见蝉而动了悲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露重风多，众蝉集体发声，诗言志歌咏言，虽或郁郁不得志，抒发性情而已。然蝴蝶注定不能发声，尤其如玉苍山这种轻而薄的彩蝶，唯有在水雾中灿然开放，而后在水雾中死去。这种凄美的生命形态，无论夏蝉寒蝉，皆有所不及也。

日落后，暮色四合，天光暗淡，水雾便慢慢有了形态——原形毕露。噫！原来它并无常态，看似有形，实则虚无，阴柔如女子，善变如小人。那游移不定的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无边漫延，便如杀蝶于无形的刀山剑海。它无处不在，侵肤入骨，寒气逼人。漫说是轻薄的彩蝶，即便是体壮如牛的好汉，倘若一个猝不及防，阴气邪侵，那也是很要命的。

但，奇怪的是，高空之上，却是月朗气清，繁星满天。看上去，有的星星比月亮近—这当然是错觉，它比月亮不知遥远到几千万倍，只是看上去如此。原来，我们肉眼所能见的星星，早已超出我们这个世界的范围，而视力所不能及的，还有三千大千世界，无量无边。

再回看这水雾，都在云层以下，相比之下便显得非常渺小，而且可笑，就像几个地头蛇，划地为界，在这小小的地界自作威福。却不知高天之上，自有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玉苍山的蝴蝶，纷纷落地，死了；玉苍山的水雾，也纷纷落地，也死了。彩蝶成泥，水雾成渍，到时候太阳一照，同光和尘，了无分别。